作者:枝上槑
后来又见了高高壮壮且真正长着一副虬髯的申屠竞,愈发觉得之前的念头荒唐无稽。
无论是年岁、外形,还是通身掩盖不了的江湖习气,申屠竞比萧元度都更像记忆中的那个人。
没办法,姜佛桑就只记得这些粗略表征。
纵是现在,她闭目回想,前世的萧元度在她脑海里也只落得一个模糊的影子而已。
他那时负伤又落魄,整个人显得既颓废又阴郁。大半张脸都被胡子遮着,嗓音透着成年男性的雄浑,许是常年嗜酒滥饮的缘故,还带了些粗粝,与而今很不相同。
最易被记住的双眼偏还被纱布缠裹住了。
唯一的共通点大抵就是暴躁,暴躁得多。
也不难理解。毕竟又是伤又是毒,不止眼盲了,还要面临追杀。换作任何一个人怕也难承受这连番打击。
辜郎中也常常嘱咐她与惠奴等人,伤重病患,身心饱受折磨,情绪难以控制,一定要对他们多些耐心。
姜佛桑秉承其言,对所有病患皆如此。
只除了一回,他大发脾气,打翻了药碗,还误伤了惠奴。这才有了递刀让他“自戕”之事。
也是笃定了他并无死志。
自负之人,最受不得激,便是末路穷途,也绝不会选择那般窝囊死法。
一连串激将之下,他终于肯老实服药,惠奴自此省了不少事。
似这种病人姜佛桑见得多了,事情过后也就没往心里去,只没想到会引来一场莫名其妙的求娶。
更没想到他年轻时就是这般……张狂暴躁、阴晴不定。虽说如今已好了很多,这一面在她面前已不怎么呈现,但不可否认是存在的。
可萧元胤却说他小时候乖巧又懂事,太岐坞的管事也称五公子最让人省心……
人不会无缘无故性情大改,除非是遭逢巨变。
北凉为质数年,彻底改变了萧元度,也铸就了如今的萧元度。他的性情就此定格,之后逐年累加的只有各路明枪暗箭所带来的暴戾之气。
之前两人争吵,她骂他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没想到还真说对了。
也是难得,数十年不改,重生后依然不改。
这一点姜佛桑还是佩服的。
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重生以来她时时警醒,算十步才敢走一步,迂回曲折地往前行进着。
萧元度则恰恰相反,他不惮于踏入同一条河流,遇山开山,不愿改途易辙,也懒理那些弯弯绕绕。
说不上哪种更坏哪种更好。
不过这世上,既有她这种瞻前顾后、因时就势之人,必也有他那种我行我素、不为环境所囿之人。
或许也只有这样的性情,才能在历经生死后而心意无改……虽然他自以为自己变了心。
姜佛桑此前一直想不通,上天既让她重生,又为何偏让她碰上萧元度。
原来两人竟是早有纠葛。
上一世里,追杀他的人杀了她,他又杀了那些人,最后死在她身畔。
这究竟是怎样一笔孽债,又到底是谁欠了谁……
思绪有些飘散,等回过神,发现手指已经流连往下。
萧元度有副铜皮铁骨,体型精悍又利落,上覆着薄薄的肌肉,十分流畅,并不吓人。就是有点硌手,戳了戳,硬邦邦的。
姜佛桑有些好奇,稍稍退开一些,垂下眼。
没了衣物的遮挡,一览无余。就是隔着帐幔,影影绰绰的,看不真切。
姜佛桑也并不想看真切什么,仅是觉得穿衣和脱衣确实不一样。这宽肩劲腰,平常只觉穿衣好看,没想到脱了更是赏心悦目……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赶紧收手。
还是晚了。
头顶一声笑,“怎么停了。”
姜佛桑:“……”他是何时醒的,还是压根就没睡?
萧元度将她重又扯回怀里,抓住她逃离的手腕按在了胸腹处,“随便摸。”
姜佛桑直挺挺躺着,想蒙混过去,萧元度却不肯放过她,灼热的呼吸喷洒在颊边:“如何?”
“什么,如何?”
以为他问的是手感,结果他凑到耳边……
如果月色再盛点、烛火再亮点,定能看到姜佛桑乍红乍白的脸。
装傻、装死,通通躲不过,姜佛桑被逼无奈,把脸埋进软枕里,含糊着吐出一句“煞是威武”,被他挖出来,揉进怀里又是一通啃。
“既睡不着,不如——”
察觉到他又开始不规矩,姜佛桑赶忙喊停,“我有事同你讲!”
萧元度不甘不愿地停下,箍在她腰间的那只手臂却不肯松丝毫,“讲吧,我听着。”
第461章 为你而昏
说得好听,实际仍不肯老实。
姜佛桑被闹得无法,将他作乱的那只手扯到身前,十指交扣住。
尽量摈除杂念,看着他,慎重叮嘱:“你在太岐山与我说的那些话,以后再别对旁人提起。”
“你当我是傻得?你以为我还会对谁说起?”她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
姜佛桑颔首:“那便好,终归是怪力乱神之事,解释不清,易招祸患。”
迟疑了一下,又道,“其实你也不当告诉我的。”
萧元度不假思索:“你非是旁人,你是我的妻夫人,我的枕边人。”
姜佛桑心道,妻夫人如今已算不上,勉强算是枕边人而已。
“枕边人也不见得都是一条心。便是一心,就这般将底细全抛,可有想过,若有万一,若有一日两人离心离德、反目成仇——”
她曾从先生处听得一个故事,说有位天子,出游时爱上了一位身怀异术来历成谜的女子。
乍见惊为天人,苦苦追逐之下终于抱得美人归,力排众议将其接入宫中,还逾制封为了贵妃,从此椒房独宠,六宫粉黛尽失颜色。
然帝王从来多情容易,却难得长情,数载之后他便厌倦了这个女子,开始宠幸他人。
君恩盛时,风光无限,呼风唤雨;君恩尽后,留给这个女子的只有来自四面八方的诋毁攻讦。
恰逢那阵子山河地动、灾患频出,民间流言纷传,皆言天子身侧出了妖邪。
天子自己也开始怀疑起来。
那时的他早已忘了昔日恩爱,也忘记了当初是如何赌咒发誓不在意她的身世。因信任而告诉他的秘密,反而成了他刺向自己的利器。
最后,这个女子被送上了祭台,万众瞩目之下,烈火焚烧而死。
而那个曾对她爱若珍宝的男人,就连一滴眼泪都不曾掉。
重生,知后事,也算身怀异术罢?
是以,即便有萧元度剖心在前,姜佛桑也始终没能迈出那一步。
她是被萧元度的真心所触动,她也愿意予其信任,但她做不到毫无保留——这也是她与萧元度最大的区别。
那个女子被送上祭台前大抵也不曾怀疑过所爱之人的情意。
他们相爱时,她定然也相信过地久天长、海枯石烂、永不相负……
可情逝如流水,没了就是没了。
而没了情意的男人会有多绝情,绝对超乎想象。
前番与芮娘秉烛畅饮,醉意熏然之时,芮娘曾拉着她的手说了番掏心窝子的话。
“男人对女人的追逐,就好比攻城掠地,当这座城池未被占领前,她是珍贵的,世上独一无二、举世无双。求之不可得,自然辗转反侧、抓心挠肝,付出任何代价也必要得到。
“终于,这片领土被他拿下了,你猜,他的兴趣还能持续多久?一年两年、三年五年,或者很快,眨眼之间,就会有另一座城池吸引住他的目光,让他投入全副精力去攻打……皆是如此,鲜少例外。
“他们所享受的永远只是追逐的过程。追不到手死不罢休,等到了手,其实也就那样。你会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喜爱一天天减少,任你明珠生辉,在他看来也如鱼目。
“女人和男人是不同的。男人的感情往往来得极快,一上来就热烈如火,等终于在一起了,也便攀至了巅峰,其后便是下坡路了。而女人呢,最初再是冷情冷性、无动于衷,一旦动了心,她的爱意只会与日俱增,投入越多越无法自拔,终至沉溺其中。
“一个下山,一个上山,中间只有那么短暂的交汇,那便是仅有的相爱时刻。此后,人家在一步步走出去,她却在一步步沉沦,能有甚好果子吃?多半落得个被抛被弃的下场。
“所以咱们做女人的,再是心悦一个人,也要留几分余地给自己……一段感情明知不可能,耗下去徒然害人害己,那么不若在最适当之时猝然而止。或许这也是永葆爱意之法,而不必非等到爱意消磨、相看两厌。
“你是个清醒的,这些道理何用人说?我是说给自己听,我、我必须保持清醒……”
姜佛桑从这连篇醉话中听出了她的心伤与不舍,也听出了她的“无情”与决断。
情到浓时情转薄,这个道理姜佛桑的确无须人教。
爱上一个人便一往无前、纵被无情弃不能羞,扪心自问,她可曾有过这种勇敢时候?
若果嫁进许氏前约见裴迆那回算是的话,应当是有过的。
不过现在想想,那种豁出去更像是将溺之人抓住一根浮木,还有一点不甘,并不全是出于爱意。
前世都无法纯粹心悦一个人,今生就更不必说了。
萧元度但凡能理智一些,就会意识到爱上她这种女人是最不划算的事。
芮娘最多留了三分余地给自己,而她却是至多拿出三分回馈给别人。
比起去相信这世上会有永恒不变的情意,她更相信红颜未老恩先断。
再有,女之耽兮,不可脱也。
况且曹管事那番话还言犹在耳……
萧元度不知她想了这些,反扣住她的手,递到唇边亲了亲,“谁管旁人一不一条心,我的枕边人是你,莫说此事,你亲我一口,便是喂我毒酒我也喝。”
“……”姜佛桑用空着的那只手将他凑上来的脸推开,“你这种人,幸亏不是君王,不然也是昏君。”
萧元度正笑着,忽而思起前世,神情稍滞。
都言妖妃蛊惑人心,但若是姜女的话,也许她根本无需蛊惑,自能让那大成国主神魂颠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