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枝上槑
萧元珑如梦方醒,甩开郭氏的手,对郭氏的话也置若罔闻,缓步走近佟夫人。
“阿母……”嘴里叫着阿母,一只手颤巍巍地放到佟夫人肩上。
不料却被佟夫人一把搡了开。
萧元珑猝不及防之下被推倒在地,右肘火辣辣的,应是摔破了皮。
往常一点痛就跟阿母撒娇不停,恨不得喊得天下尽知,而今却再张不开口,因为眼前的阿母是那样陌生,陌生的让她害怕。
还有七兄,萧元珑深吸了好几口气,这才敢把目光落在那张泛着死气的脸上。
七兄死了,为了救她,死了……
再不会张开眼睛看着她笑,再不会轻揪她发髻叫她“小没良心”,再不会陪她嬉笑玩耍,再不会把爱吃的吃食通通留给她……
“七兄,七……”
“住口!”
佟夫人双目仿若充血,看着亲女的眼神充斥着厌恶,犹如宿世仇敌:“怎么不是你、为何不是你!”
没头没尾的一句,萧元珑却似乎听懂了。一瞬间,小脸煞白,无一丝血色,整个人都开始轻轻打颤。
贾妪心道,完了,什么都完了,
佟夫人骤闻噩耗、心神大乱,她拦了,但没能将人拦下。今日这种场合,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已是人尽皆知,即便佟夫人清醒过来也是无力回天了。
叹了口气,还是轻声提醒:“夫人,你吓着八娘子了。”
佟夫人已是激狂之态,哪里还听得进别人的话。
“不是她,元贞不会死,元贞,七郎……”抚着萧元贞的脸,又失声痛哭起来。
姜佛桑隐约猜出了什么,看向一步开外的萧元珑。举步上前将她扶起。
“八娘子,此间正乱,你又落了水,需得换件干净衣裳,不若我先送你回去?”
萧元珑愣愣的,这回没再挣扎。
萧元度皱了下眉,正想另唤人来送,见姜女冲他微摇了下头,只好将话压下。
菖蒲被拦在外面没能进来,姜佛桑想送萧元珑是真,也想借送萧元珑之机,让菖蒲去撷芳院看看。
以防万一……她如今的身份很多话不便说,等会儿甚至未必能继续留下,但钟媄与萧元奚可以。
也是巧了,才到前庭就看到钗环已卸、换了吉服的钟媄,与萧元奚联袂匆匆而来,一张素面,甚至来不及重新上妆,足可见急切。
“无人知会你们?”姜佛桑问。
大婚当晚碰到这种事,实在是……
但出了人命,而且死的还是府里的公子,非同小可,他二人若迟迟不至,落在别人眼里又是一桩错处,尤其是身为新妇的钟媄。
这也是她想让菖蒲跑一趟撷芳院的另一层原因。
钟媄瞧了眼侍女红豆,红豆羞愧垂头。
闹亲结束,置青庐的小院便就落了锁,听闻府中出事,红豆本是要去叫自家女君的,却被原本的一等侍女阿姿拦了下来。
阿姿道:“新妇既入青庐,翌日方得出,若半道出来,必招不幸。”
红豆便就迟疑了。若非钟媄隐约听到些动静,今日真就要吃个暗亏。
“罢了,以后再说与你听。”随即注意到她右手牵着的萧元珑,“表、姑妹怎地失了魂一般?”
就连后头跟着的萧元珑的乳母和侍女也是如此。
与姜佛桑对了下眼神,很快反应过来,吩咐红豆和另一个贴身女侍阿葵,“你们送八娘子回去。”
萧元珑却突然握紧姜佛桑的手,仰头,战战兢兢地问:“五嫂,七兄还能救回来吗?阿母她,她还要我吗?”
姜佛桑心口一窒,弯腰摸了摸她湿漉漉的发顶,略过前一问,柔声道:“你阿母只是一时受激,心神失守,才会认不得你。她说得那些话你也不必往心里去,回去睡上一觉——”
“一觉醒来阿母就能好?”
姜佛桑顿了顿,点头,“会好的。”
萧元珑又往后园方向看了一眼,随红豆和阿葵离开了。
“五嫂,”萧元奚满面忧色,隐隐透着难过,“七弟当真已经遇害了?”
钟媄跟着问:“怎么都说是尹姬杀的,那可是她亲子,竟有母亲下得了这个狠手?”
姜佛桑道:“我所知也不多,不过——”
三人边说话边往后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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宾客中除了豳州豪族,还有他州来使,相州刺史甚至亲至贺喜。前者可交给子侄,后者则由萧琥亲送,所以姗姗来迟。
随着他的出现,湖心亭内死一般寂静,除了啜泣声,雅雀不闻。
萧琥看了眼佟夫人怀中的七子,眼中闪过一抹沉痛,转头呵斥曹管事,“还愣着作甚!”
方才没有强来是碍着佟夫人主母之身,现下主公都已发话,曹管事再无顾忌。
在他的示意之下,几个孔武有力的侍从围拢过去,直接上手,打算硬扯开。
“啊!啊!!”
佟夫人疯了一般,一只手抱着萧元贞,另一只手胡乱挥动着,不许那些人近前。
“阿瑕,你在做什么?!”
众人循声望去,发现来者是鲍老夫人。
上了年纪的人受不得吵闹,早早就去客院歇下了,想是才听了消息。
姜佛桑打量着她,比之前回见面她似乎老了许多,一手拄着杖,由孙女佟茹搀扶着,脚步拖滞,不似以往硬朗。
看来长子的死以及佟家的近况对她打击甚大。
鲍老夫人先是到了萧琥跟前,一声女婿才将叫出,看清萧琥脸色,急忙改口,“使君,阿瑕她一直视七公子如己出,那么好的一个孩子,说没就没,便是老妇我想想都心痛,况乎她?阿瑕是失了智了,才会胡言乱语,使君万勿当真。”
举袖擦了擦眼泪,见佟夫人还在呢喃“勿碰我儿”这些,走过去劈脸打了她一掌,怒斥:“我看你是昏了头!七郎是尹姬所出,你生的是八娘!”
不知是这一巴掌的威力还是被鲍老夫人的话刺了心,佟夫人迟愣愣看了她一会儿,眼神竟慢慢露出几分清明。
“不,你说得不对。七郎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才是他的阿母。”
第480章 人心之偏
多年隐忍之功,随着萧元贞的死,一朝尽付流水。
梦碎了,佟夫人的心也碎了。
她的目光终于从萧元贞身上短暂移开,缓慢扫视眼前,闪烁的、冰冷的、窥测的、躲避的,每一张脸背后似乎都藏着心思。
她知道这些人的心思,但她懒得管了。即便是面沉似水的萧琥,她也懒得再理会。
鲍老夫人愁容满面,一声声叫着阿瑕,试图唤回她的理智。
佟夫人一眼便看穿她藏于愁容之下的恐惧——她担心的从来不是自己,她是怕给佟氏一族雪上加霜。
可她不怕。
有什么好怕的,七郎都死了,还怕什么?
双目如刀,狠狠剜向鲍老夫人:“都是你!若不是因为你,我何至于让七郎认区区贱妾做母!”
紧紧搂住萧元贞凉透的身体,低喃:“十二年,整整十二年了,我日日看着他与尹姬亲近,我这个生身之母却连好好疼疼他都要找尽借口……”
鲍老夫人头眼昏黑,一个后仰,险些背过气去。
幸亏佟茹扶得及时。
鲍老夫人情知是遮掩不得了,阿瑕这分明是失心疯了。
早便知晓这个女儿心思深沉,似一条藏于暗处的毒蛇。若只是易子而养倒也罢了,即便戳破也罪不至死。
可元珑瞧着实在也不像是尹姬生的……
凭她对这个女儿的了解,鲍老夫人心里有个不好的猜测。
若真是那样,阿瑕戕害萧家子嗣在前,以嫡作庶在后,萧琥岂能饶她?
当务之急,唯有先把佟家摘出去……
以拐连连杵地,痛心疾首道:“你这是何苦,何苦!便是你生的,谁还不让你养在膝下了?!你何至于瞒着人,做出这般糊涂事来。”
“是么?”佟夫人冷笑,“既如此,阿母不妨说说,我的第一个孩子是怎么没的?”
鲍老夫人一时哑口:“这、这……”
佟夫人看向她身后的葛妪。
葛妪瑟缩了一下,不敢对上她的视线。
佟夫人嫁给萧琥的第二年就曾怀过一胎,满心欢喜,却没能保住,四个月时滑了一跤,流掉了。
心里隐约觉得不对,私下另请了医官诊断,道是误食了禁忌之物的缘故。
佟夫人也是从那时起才知道,葛妪是母亲安插在她身边的一双眼睛。佟家怕她有私心,不准她有自己的骨肉,她只配给佟璇的孩子搭桥铺路、当牛做马!
父母偏心,这是早便知道的。可是人心何以偏至此呢?她难道就不是他们的女儿吗?
出嫁前千叮万嘱,要她务必笼络住萧琥的心,还要照料好几个外甥,不得有丝毫疏忽,因为这干系着佟氏一族的将来……
她都答应了,却还是要防贼一样防着她,甚至不惜下此毒手。
佟夫人知道自己性子不讨喜,从祖亲到父母再到一众兄弟姊妹,都更喜欢阿姊多些。
难过是必然的,但也习惯了,她从未想过去与阿姊争抢什么。她有自己的未婚夫婿,那人没有很厉害,却温和有礼,待她也一片赤诚。
佟夫人心里是极满意的,还曾无数次偷偷揣想过与他成家之后的种种……
可他死了。为了救几个妇孺,一介文弱书生,挺身而出,惨死于胡虏刀下。
受此打击,本就沉闷少言的她变得愈发阴郁起来,也愈发不得家中待见。
父亲眼中从来有子无女,母亲呢,对她也无一句安抚之言,只有严厉的指斥和埋怨。
斥她处处不及阿姊,就连挑选夫婿的眼光也不如;怨她那个短命的未婚夫婿自不量力,更怨她望门寡的名头给家中抹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