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枝上槑
终于不用再窝在辎重车里,萧元牟由佟瑞带着,萧元度则与萧元承同乘一骑。
如是又过了两日。
这天晚上,夜宿野林。
萧元牟实在吃够了糗粮,便想打打牙祭。佟瑞出于谨慎勒令不许升火。
萧元牟便使了个眼色给那两个表弟,三人以去溪边撒尿为由,猎了野物烤来吃了。等佟瑞发现已为时已晚。
也是合该着倒霉,碰上了“扫荡”归来的一队胡虏,他们被火光烟雾吸引,直奔野林而来。
两边人马很快拼杀到一起。
一边是辎重兵,一边是精兵铁骑,且寡不敌众。佟瑞带吏卒殿后,让萧元承带他们几个先逃。
萧元度仍与萧元承一骑,才冲出重围就被一股重力从马背之上推了下去。
坠马之际,他惊骇回头,正看到萧元承举刀于顶,挡下侧后方一个蛮兵的追袭。
厮杀了几个回合之后萧元承也坠了马,蛮兵勒马扬蹄,重重踩踏下去……
“佟瑞力战而死,若非前来接应的人及时赶到,萧元承被踏断的不止是双腿,我们几个也没有命活。”
“这么说,”姜佛桑忖度着,“萧元承是为救你?”
“或许罢。”萧元度枕着一只手,声音听着无甚情绪。
一行人才将脱险,萧元牟就把同样摔至重伤的萧元度按在地上狠揍了一顿。
气怒上头,不小心说出了心里话。
原来他是打算把萧元度骗出去,等离太岐坞远了,随便找个地方扔下。
孰料萧元承不同意,非要带着萧元度。
“若不是你,三兄定能走脱!你这个累赘、害人精!”
其他人也和萧元牟一样,包括萧元姈、萧元胤,以及萧琥,都以为萧元承的腿是因为萧元度而废。
萧元度自己也这样以为。
可心里隐约又有种说不出的,就觉得萧元承推他下马那一下,更像是……
但不推他下马,胡兵追上,萧元承无法自如迎战,最终两人一个也逃不掉。
既是没有根据的事,便也就没对姜女说。
姜佛桑陷入沉思。
整个萧家,萧元度对谁都欠好声气、谁都敢顶撞,唯独对萧元承没说过什么硬话。
以为是因他腿残,萧元度觉得欺之不武。不成想还有这层缘故。
若真是如此,也难怪萧元姈那般态度。
异母兄弟,心里本就存着隔阂,胞弟的腿还因其而废……
只是关系僵冷些倒还好,怕只怕怨变作了恨。恨意起,必藏毒。
若真如她所想,这毒究竟藏在萧元姈心里还是萧元承心中,尚不好说。
毕竟,从一个短衣匹马上阵杀敌的骁勇儿郎,沦落到坐卧皆要仰靠别人、后半生只能与病榻为伍,换作任何一个人,恐怕都很难接受。
这种天渊般的落差若迟迟不得调节,会否……虽则萧元承看上去并不像困于往昔不得解脱的模样。
第490章 疑人偷斧
“有一老翁,丢了一把斧子,遍寻不得,心中甚急。恰巧左邻之子昨日来过家中,老翁便疑心是他偷去的,暗暗留意。
“越看越觉得,对方行步似是偷了斧子,面色似是偷了斧子,就连说话的语气也似是偷了斧子——总之,在他眼里,那垂髫小儿的一举一动都像极了偷斧贼。
“不几日,他去翻地,竟在田里发现了那把丢失的斧子。此后再观邻家子,又觉其动作神态,哪哪都不像窃斧之人……”
萧元度垂眼看她:“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姜佛桑道:“邻家小儿举止言谈前后其实并无变化,但在丢斧的老翁眼里却是判若两人。可见很多事,主观的猜想、没有根据的怀疑,这些都不能当做正确答案,甚至往往会与事实背道而驰。”
因疑而生的成见就好比一座难以翻越的大山,不仅将真相遮蔽,还易将真相扭曲。
眼见不一定为实,耳听不一定为真,心感也不一定为准。所以不管是遇事,还是判断一个人,都应深入了解调查之后再作评判。
萧元度回过味来,终于明白她绕这一圈用意在何了。
强调道:“我并非瞎猜疑,我与他对质过。”
“据你描述,萧元胤虽未否认,也未明确承认。只是你本就疑心是他,所以怎么看都是他。”
姜佛桑自己何尝不是如此?
且不提她曾因佛茵几句话就认定萧元度是与父妾私通的极恶之徒这事,后来她也一度把怀疑的矛头指向萧元胤。
尽管萧元胤表现的最没有疑点,姜佛桑仍觉得“最不可能的往往就是最有可能的”。
在这种心理作用下,萧元胤待萧元度的好,对萧元度的维护与偏心,都成了别有居心。
萧琥要出手管教,他就居中阻拦;萧元度大祸不止小祸不断,他就跟在后头收拾不完的烂摊子;萧元度不领情甚至还常恶言相向,他也无怨无尤……
越想越觉得,萧元度养成那副无法无天的性子很难说不是他纵容所至。而他的最终目的也很明确,就是捧杀。
当然,姜佛桑同时也怀疑过佟夫人。
想着若果事情真是佟夫人做的,她究竟是在替几个外甥清路,还是仅仅帮着遮掩?又或者,有没有可能,她真的是为了自己。
第一次织锦会后,与萧元胤的一番长谈,让姜佛桑对这个人多了几分了解。他对邬夫人的缅怀,对萧元度的关切,至少她未从中看出作伪来。
在她返回巫雄前又恰恰发生了佟夫人在市楼拼死救下萧元贞、弃亲女萧元珑于不顾的事……
那些觉得巧合和难以自洽的地方,在那一瞬间便都有了明悟。
一直以来,佟夫人看着无偏无向,两不相帮亦两不相犯,实则言语间多有暗示,想把矛头往萧元胤夫妇身上引。
说白了,比起萧元度,她更忌讳乃至痛恨的是佟氏一族鼎立相助的萧元胤。她就是想借扶风院抗衡浥芬院,她自己则坐山观虎斗。
为此故布迷阵,不惜把嫡子充作庶子养——一个无子的继夫人,谁会把她当作是威胁呢?
让五房和大房对上,利用萧元度去对付大佟氏所生三子,折损了谁都不心疼。待内斗加剧,最好是两败俱伤,她便可坐收渔翁之利……
姜佛桑意识到佟夫人才是棋高一着之人。
不过冯颢从定州找到的那封甘姬亲笔已将佟夫人排除,萧元贞之死更确定了藏在幕后的并不止一个佟夫人。
“拿这回来说,若萧元贞真为萧元胤所害,又牵扯出佟家那些事来,最关键时候他却去了产阁……你的人可有发现他那边有何异动?”
萧元度停了停,道:“未曾发现。”
“我想,再是十拿九稳之人,也不可能做到那般。”
“你是怀疑,幕后另有其人?”
姜佛桑嗯了一声,跟着把心中的猜想告知了他。
原本也只是隐约的一层疑影,出口之后却愈发笃定起来。
排除所有不可能,剩下的哪怕再难以相信,那也是事实。
最不可能的就是最有可能的……最不可能的是谁?
不正是她一直忽略的萧元姈与萧元承吗?!
要知道,她连翟氏和萧元牟都曾怀疑过,但在今晚以前,这姐弟俩从未走进她的视线。
“不过还需查证。若真证实了不是萧元胤,那么许多事,包括前世,也就都有了答案。”
离开北地在即,姜佛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这个。
她并不关心萧元胤是否被冤枉,又会否有苦衷。她更担心萧元度复错了仇。
萧元度重情,不止是儿女之情。
拿萧琥来说,身为一方牧守,他算得上称职。除此以外,无论是为夫还是为父,在姜佛桑看来都很失败。
为夫毋需赘言。为父,他亏待的何止是萧元度与萧元奚?佟氏生的几个孩子他也一样没尽到职责,萧元姈对他的指控并无半句说错。
然即便如此,父女仍旧是父女,父子也仍旧是父子。如曹管事所言,打断骨头连着筋,血脉亲情轻易是割舍不断的。
萧元度对萧琥的感情再是复杂,那也是一份感情,这一点在太岐坞姜佛桑就已然看明白。
再有就是萧元胤。萧元度对他的态度其实也很矛盾——理智告诉他当铭记前世之仇,可儿时那些陪伴与教导他就真地忘干净了吗?
若日后发现报复错了人,他会否后悔?
毒蛇仍潜藏于暗处,以有心算无心,防不胜防,那萧元度就仍有可能重步后尘……
萧元度喜欢她为自己担心的模样,细思量,也觉得她所言在理。
不过她总是帮萧元胤说话,这让他有点不甚满意。
姜佛桑闻言,哭笑不得。
回想从前,她巴不得萧元度误会萧元胤更深,不然也不会建议他将种马贩运一案移交给萧元胤处置,为的就是加深他二人之间的矛盾。
她甚至想过,若然最后也没能从北地脱身,只要让她活下命来,必要设法弄得他们兄弟反目、父子成仇,让整个萧家四分五裂、鸡犬不宁,才不枉担了祸水之名……
回过神,笑道:“我又不是让你全然打消对他的防备,只是让你多提防两个人而已。我和他又无干系,为何要帮他说话?”
萧元度想起筹办头一次织锦会那会儿,她回棘原,私下就曾见过萧元胤。
他一度还以为两人联手了,后来姜女种种表现看着又不像,此后他们也确未有过交集。
便追问她那时都与萧元胤说了什么。
姜佛桑如实相告。
萧元度听后默然良久。
姜佛桑再未发一言。
她能尽的也只有提点之责。
父子之情,兄弟之情,说到底,有些事还需他自己拿主意、做决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