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枝上槑
“还有一事,老奴实在放心不下。”
良媪知道女君恨史家,只当是国君当初强掳并囚禁了女君、且害女君毁了容貌的缘故。
其实那时是有法子将女君救出王府的,女君却不肯,她留在了史殷奇身边,并成了如今所谓的宠妃。
这眼看着又要被立为王后了,良媪却无半点喜悦之情。
这个国君就不是个可堪托付的,瞧着也不会有甚好下场。女君对他亦无半点爱意,成为王后、站在风口浪尖,未见得就是好。
良媪拍了拍她的手背:“我的女君,心肠再柔软不过,是最愿意善待别人的人。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罢,别把自己浸在恨里、别让恨意蒙蔽了眼睛,那样人世间的温情还怎么感受的到?倘若一点温情也无,这一生任是如何风光,岂不也是黄连炖苦胆?”
“我自有计较,不必替我担……”
良媪却少见的执着,紧抓着她的手不肯松:“女君,最后听老奴一句劝,跟五公子离开罢!离开这龙潭虎穴,远离是非纷争,回到中州去,好好过日子……五公子待你之心赤诚,你也放不下五公子,这一路崎岖坎坷,再别错过了。”
姜佛桑知道良媪必会说这个,也知道良媪希望得到她怎样的承诺。
可她无法给。
因为回不去,从一开始就回不去。
从她带着前世记忆在许氏西园醒来的那一刻,就注定她无法按照良媪的心愿过这一生。
何况中间经历了那么多,她也走出了这么远。
撇开昨晚与萧元度说得那些,她也有自己的难处。
良媪不知道,她已经踏入了角斗场,权争利斗从来是你死我活,能全身而退者十不存一。
萧元度之所以能脱身,是因为父子之情、手足之情尚存,且他在与萧元胤的争权中并未陷很深,及时停了手并且脱离了萧家,断了后路也绝了后患。
那么以萧元胤的仁厚,自然不会将这个弟弟赶尽杀绝,曾经为萧元度效力或者起意拥护萧元度的那些人或许也不会被清算——换个人就未必了。
姜佛桑不同,数年布局,她早已深陷其中。
若此时抽身,功亏一篑的不甘且放一边,即便她与萧元度能躲过追杀顺利逃离南州,跟随她的那些人、为她效命的那些人,他们的忠心、他们期冀得到的回报、他们的命,又该如何?
要么成功,要么身死——没有第三个选择。
她也不要回到过去。
她好不容易长出一颗坚不可摧的心来,好不容易拨开眼前迷雾看清自己真正想要的。
她为什么一定要站在别人为她打造的花园里?
她也想走进那丛林,去搏杀、去抢夺……死便死好了,终有一死的。
选了良媪为她挑的那条路难道就会一路繁花么。
“……若干年后,也许我会成为王妃;若有天大机缘,也许我的夫君会成为天子,然后我成为他的皇后,为他打理偌大的后宫;如果他走在我前头,太子又还小,或许我还可以成为摄政太后……但这一切要很久很久以后了,那时候或许我都已经垂垂老矣,余生所剩无多,纵然权柄在握,也有心无力了。而且,即便我做得再好,旁人提起也只会称赞我为贤良淑德的好妻子、好母亲,然后呢?我在哪?”
而且这一切都要建立在她和萧元度足够幸运的前提下。
熬死萧琥、通过手足残杀继承萧氏基业,再吞并大燕全部疆土……
即便足够幸运,这一切都实现了,她做了皇后,也还有一种情况——好比那悄无声息消失于深宫的连皇后和许贵妃。
连皇后不贵重么?曾几何时碾死她就如碾死一只蚂蚁。
许贵妃不得宠么?也曾独占君心让六宫粉黛尽失颜色。
又如何呢?终归是无根浮萍。一朝屋倾山颓,便连个善终都没有。
既如此,还不若做那参天的树,直面过风雨、搏击过长空,纵然有日被更大的风暴连根拔起亦无憾。
同样的,如果注定都是不得好死的下场,那么让她试试另一条路又何妨?
她愿意死在那条路上。
五马分尸、凌迟炮烙,死后受万世唾骂,都无不可。
第573章 送你上路
当然,这些话姜佛桑也只是在心里想想,并没有说给良媪听。
知道说不通,不过徒增她担忧罢了。
于是改口:“我明白,我都明白的。”
虽然萧元度已经离开了南柯小筑,虽然他们之间似乎已走至绝境……
但,良媪何必知道呢?
就让她以为她的女君会有人爱、有人陪伴,这样她便可以放心了。
良媪闻言,果然长松了一口气。
这口气松下来,眼里的光芒逐渐黯淡下去,呼吸也变得费力起来。
“良、良……”声音十分微弱。
姜佛桑趴在她耳边:“已让人去叫良烁了,他很快就到。还有你的孙子孙女,元日就快要到了,他们还等着给祖亲磕头呢。”
良烁已经成家,娶的是南州女子。
几年前他先行来南州探路,其间为避战乱躲进山林,结果被山林中的瘴气引发了恶疾,多亏山女翠杓和她的猎户父亲搭救。
而在照料的过程中两人日久生情,良烁病好之后便就与翠杓成了婚,如今已是儿女双全。
作为姜记的大总管,良烁在逐鹿城有宅邸,但他今日偏不在宅邸,去了邻县。不然早一道进宫了。
良媪唇角微动,似乎想笑,没有成功。
听着她呼哧带喘的声音,姜佛桑心底难受至极。
不想让她睡,却也知道她撑不了那么久:“你歇一会儿,良烁到了我叫你。”
良媪又看了她一眼,眼皮渐渐黏连在一起。
姜佛桑屏住呼吸,屈起一指到她鼻端探了探,颤悠悠的那颗心又放了回去。
一夜未睡,又一直这么守着,午食也只喝了两口参汤,菖蒲担心她身体,要来替她,被她拒绝了。
日头从东到西,一天已过去大半。
姜佛桑猛地惊醒,才发现自己竟是伏在榻边睡着了,还握着良媪的手。
幸而没压着。
心里庆幸着,便欲将其放进被褥。
忽而僵住——
只僵了一瞬,就若无其事把那只冰冷微僵的手捧在掌心,呵了口气,而后轻轻揉搓。
边搓边嘀咕:“是有些冷了。”
良烁带着家眷进了昭明宫,直奔配房而来。
入门就看到女君坐在榻边,似乎正与阿母说话。
良烁心下一松,放轻脚步过去,行礼之后,看向双眼紧闭的母亲:“阿母这是……睡了?”
姜佛桑回过神,站起,把榻旁的位置让给他。
门口碰到翠杓。
翠杓虽不是第一次见到琦瑛妃,秀丽的脸上还是肉眼可见的布满了紧张。
拉着一双儿女欲要行礼,被制止了。
“去看看你们祖亲。”她对两个小娃道。
翠杓忙就扯着儿女过去了。
姜佛桑回头,看着良烁冲儿女嘘声:“祖亲睡着了,别吵着她。”
收回目光,转身继续往外走。
一只脚才迈出门槛,就听到良烁哀痛欲绝的悲喊:“阿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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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医令那探了口风,籁音夫人终于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她只是想出一口气,是那老妇死心眼,不然岂会摔下桥?
“怎么办?夫人,那可是琦瑛妃的乳母!琦瑛妃侍她如亲母,她救不过来,琦瑛妃岂能善罢甘休?”
籁音夫人也有些慌,但很快便镇定下来。
不以为意道:“大王最是宠爱我,她又敢把我如何?不过是个奴而已,死了就死了,顶多、顶多我去给她赔个不是。”
她愿意低下高贵的头颅,昭明宫的大门却不是那么好进的。
琦瑛妃没回宫之前也就罢了,琦瑛妃回来后她又来了四五回,回回都被挡在宫门外。
原本的几分心虚全化为了气恼,籁音夫人干脆搬出国君之名,硬闯了进去。
才近配房就听到有人大放悲声,心下一咯噔,那老妇到底还是死了。
然后就见琦瑛妃从配房出来,手里拿着一团东西。
定睛一看,竟是那间上服。
宫侍将之打捞上来后,清洗、晾晒,好在并无损坏。她竟然就这样糟蹋,大半截都在地上拖着呢!
籁音夫人心疼又恼恨,却也没忘自己的目的。
往前走了几步,拿捏着声调解释:“妾一时头晕,站立不稳,撞上了少妃的乳母,实是无心的。没想到她就这么死了,唉,年岁大了,早晚有这一遭,少妃千万节哀才是。”
没等到想象中大度的宽宥,籁音夫人微抬眼,发现琦瑛妃立在檐廊上,正一言不发看着她。
籁音夫人僵了一下,随即挤出个假笑,姿态又放低了一些:“少妃仁慈,别跟妾——”
“仁慈?”姜佛桑低低道,“我的确是对你们太仁慈了。”
籁音夫人愣住。
就见琦瑛妃抓着那件朝霞似的衣袍问:“你可是喜欢?”
这话听在籁音夫人耳里就是一种嘲讽与炫耀。
“岂敢呢!妾容丑貌陋,身上也留下不少疤痕,使人见之生厌,哪里衬得上好衣裳。此等上服,非少妃稀世姿容不能相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