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枝上槑
最后,一个人高马大的男人站了出来,握住了鞭尾:“再打就死了。”
押解的将官倒不怕这个,却也知再耽误下去必错过宿头。拽回鞭子狠抽了那男人一下:“多管闲事!”
五仁趴在泥坑里疼得直抽气,还不忘想:“这可真是个好人。”
后来她才知道,这个好人叫史弼。
她也弄清了自己的来历。
一个因奉养残爹病娘而迟迟没能嫁人的山女,瞧着二十五上下,还挺有力气的,一看就没少干活。
前不久爹娘死了,本就欠了一屁股债,朝廷又一再加征税收,且规定任何情况都不许豁免,交不起的便要被流移去边境……
原来是穷罪。
队伍中和她同样罪名的不在少数。
史家兄弟例外。他们非但不穷,还是下罗县旌德村的大宗,族人众多。
之所以成为流隶,是因为殴瞎了县令爱子的一只眼。
年初,县令小儿子游玩时经过旌德村,相中了史家幺妹,要将其带回县城做妾。
史家兄弟肯定不能眼看着,拦阻时双方发生了冲突,失了手……
史家祖上为避战祸举家从中州迁徙而来,经几代人繁衍,虽已是村里大族,也就占个人口多,族中并没有多出息的人才。
县令本是要砍他们脑袋的,家里卖田卖地疏通了一圈这才改判。
要说轻判也实在算不上,且不说边关多凶险,搞不好都撑不到边关。
押解的官兵不把人当人,牲口一样任意鞭打责骂,食不果腹、不得休息,又是酷暑天气,湿热盛行,每日都有人死去,他们也不管。
人数有缺,等快到地方随便抓些乡民补齐便是。要紧是按时抵达,否则他们这些胥吏是要被杀头的。
然而南州的夏季最是多雨,连续的降雨导致队伍无法赶路。官兵恐延误了期限,挥鞭催赶他们冒雨前行,结果碰上了山洪暴发。
死了许多人。
五仁总算幸运了一回,合腰粗的树木被连根拔起,她趴在那树上漂浮了一阵,不但死里逃生,还没怎么伤着。
史弼就没那么幸运了,他走在队伍前头,虽然跑得够快,还是被山上滚落的石头砸中了后心。
殿后的官兵倒是没死几个,见情势不好,全跑了。
五仁也想跑,但她想着不能忘恩呐!
于是靠着崖壁等山洪过去,找到史弼以后,吭哧吭哧费了半天力把人从泥坑里刨出来,发现还有气,背着他在满是淤泥石块的路上走了许久,终于发现一个村落。
她的运气又爆发了一回,这个村子正巧来了位游医。
不是一看就很有经验的老郎中,瞧上去比她还小,长相嘛,细眉俊眼的,有点不够“稳重”,但有总比没有好。
小郎中也不多话,用实力获取了她的信任。
等史弼醒来的那段时间五仁与他闲聊,得知他叫辜百药,才出师不久,之前一直跟着师父在深山习医,史弼是他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位病患。
五仁深表同情,同情史弼,也同情辜百药。
“听我说,你这个时候下山,时机选的实在不怎么好。天下将乱,你还是快回山上去罢,待个几年再出来,说不定就是太平盛世了。”
辜百药一板一眼道:“盛世有病人,乱世也有病人。”
五仁拱手抱拳:“失敬失敬。”
而后两个人便蹲在门口望着天上的月亮各自出神。
辜百药问她叫什么名字。
五仁正惦记中秋节那天那块吃了一半的月饼,也委实是记不起原身那个拗口的名字了,随口道:“五仁。”
半夜,史弼终于醒来,表达了对辜百药的感谢,对五仁则是一句:“大恩大德,没齿难忘,必粉身碎骨以报。”
五仁大度地表示:“那倒不用,你救我一回,我救你一回,咱们扯平了。”
不久劫后余生的史弶找来。
兄弟俩在那商量接下来该怎么做。
跑是跑不了的,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最好的办法是继续往目的地进发,以免官府过后追责。可不甘心。
就此诈死、隐姓埋名?万一暴露又恐牵连全族……
两人对坐愁叹,五仁实在听不下去了,推门而入,对着两人唾沫横飞说了一通。
先是分析了当前局势:苛政、暴吏猛于虎,政令、赋税早已惹得民怨沸腾,大越王朝已处于警戒线状态,这个火药桶早晚要炸的,区别只在于由谁来引爆。不堪残酷压迫与剥削的民众不是不敢反抗,所缺是一个能振臂一呼带领大家推翻暴政的领袖。
而后又灌了通鸡汤:什么“天将降大任”、“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不愿做奴隶的人们巴拉巴拉”……
把兄弟俩说得是双眼冒光、热血沸腾,没多犹豫就赞成了她的提议。
五仁心里其实也不甚稳当,隐隐还有些懊悔,毕竟古来造反的多、成功的少。
但她好好的一个人,突然成了流隶,日子苦得没法过,小命还说丢就丢,哪里能忍。
与其等死,不若一搏,难道还会比现在更差?
无论如何,史家兄弟已被彻底煽动,他们视五仁为军师,五仁就这样半主动半被动的上了贼船。
顺道把辜百药也绑了上来——冒险游戏岂能少得了治疗辅助的角色呢?
是的,冒险游戏,五仁一开始是这样认为。
史弼在村子里养了一阵子伤,五仁和史弶轮流出去,寻找其他幸存者,顺便打探消息。
一场山洪,流隶几乎死绝,上头可不会管详情,他们只看结果。
官兵知道不好交差,便谎称那些人跑了,所幸离下罗县还不算远,便又返回各村抓了一批“逃亡”人员的亲眷顶上。
同样的过程,同样的怨声载道。
第577章 定海神针
五仁和史弶先与队伍中的史弡联系上,把计策告诉他。
史弡依计而行,在经过鱼腹藏书、夜半狐鸣等一系列相似操作之后,流隶队伍与押解将官的矛盾也被进一步激化。
群情激愤两厢对峙之际,鬼神之说的中心人物史弼适时现身,戳破了他们的谎言。
本就是无辜遭殃,又得知家人根本没逃而是死于山洪,流隶们彻底愤怒了。
在史弡夺剑诛杀了为首的两将尉后,他们也一拥而上,或石砸或绳勒,弄死了其他押解士卒。
五仁的目的就是想让史弼拉更多的人下水。
在诛杀朝廷官员之后,大家就都绑在了一条绳子上,成为了命运共同体,不用担心走露风声的问题。
史弼又当众把五仁先前劝解他们兄弟的那番言论慷慨激昂地陈述了一遍。
百姓对朝廷的苛捐杂税募役刑罚本就已经到了难以忍受的程度,这番话正切中他们的心思。
再一想,已是不能如期抵达的了,即便侥幸不被砍头,戍守边塞十有八九也要送命,横竖都是个死,还不若豁出去干一番大事业!
又受前番鱼书狐鸣影响,认定史弼为神明选定,绝非一般人。
于是齐声高呼,表示愿意听从史弼的号令,以他马首是瞻。
如此一来名头和班底就都有了。
史弼遂与众人为坛而盟,打着天命的旗号正式宣布起事。
盟誓之后,史弼留下两个弟弟整顿队伍,他自己则带着五仁和少数人马趁夜潜回本村,聚集族众,说服了族长。
再率领族众乡党与史弶史弡他们带领的流隶队伍里应外合,杀了下罗令、占领下罗县,以此作为大本营,又迅速攻占了周围好几个县邑,一路高奏凯歌。
五仁作为史弼的军师,自然有更正式的名字,也即她的本名程璞。不过史弼他们还是更喜欢唤她五仁。
为了方便,五仁一直以男装示人。
她身量高、容貌偏中性,装扮成男子也并不违和,除了史家兄弟和辜百药,队伍中多半都以为她是男子,见史弼对她礼遇有加,便也都恭敬地称呼她为五仁先生。
论造反,五仁并不是专业的,她的专业原本是历史,研究生转到了考古。
但俗话说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她没造过反,历史上造过反的大把,眼下天时地利人和,照葫芦画瓢也歪不了。
一切正如五仁所料。
大越这跟擎天巨木,表面千疮百孔,内里更是早已被蛀空,腐朽到根了。
加之连年饥荒,朝廷非但无任何赈灾举措,还深赋厚敛、征役连岁,以至小民嗷嗷无乐生之色。
如今有人站出来登高一呼,民众心中积压的愤怒就如同奔泻的洪水瞬间冲溃了堤坝。
开局十分顺利。他们的队伍连战连捷,进军途中,百姓斩木为兵、奋起响应,规模不断壮大,当初还不足千人的队伍很快发展到有卒万余人。
与此同时,其他州县也听闻了下罗县的事。受暴吏暴政所苦的人们纷纷诛杀当地官吏以响应史家兄弟。
各地不断有反抗势力涌现,呈现烽火燎原之势,一发不可收拾。朝廷却并没有很重视。
直到起义军逐渐形成气候,开始威胁到王朝根基之时,才终于意识到事情的严峻性,开始派兵进行严厉地镇压。
装备精良的正规军与地方军到底不一样,更何况是没有经历过军事化洗礼的起义军。
在朝廷官军的强力打击之下,不少支流民队伍都被消灭了,史弼他们这边也是接连受挫。
大越官吏不都是庸碌之辈,也有不少厉害人物。
史弼在进攻一处战略要地时就被一个叫冯由的武将阻止了攻势,接连多次突袭都没能拿下,队伍停滞不前、迟迟没有进展。
后又中敌方之计,损兵折将、不断败退,打下的地盘也丢失了大半,受到了起事以来从未有过的重创。
最初的冲动与兴奋褪去,眼前的困境仿佛一座座无法跨越的高山,史弼丧失了信心,日益颓唐。
是五仁一次次鼓励他振作,拖着他拽着他走出沮丧的泥潭。
战败之后,面临朝廷大军与其他军阀的双面夹击,关于是战是撤,内部出现了很大的分歧。
也是五仁坚持继续进攻,因为他们根本没有后路可撤。已是人心惶惶,这一撤,士气尽丧,形势会更加雪上加霜。
同时她也献了两计,既阻挡了朝廷大军,又攻破了一处仓储基地,队伍这才有了回旋的余地。
等全面掌控了西雍州以后,志得意满的史弼开始耽于享乐、不思进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