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枝上槑
城中有专门的花市,就在衙署前面一带,热闹也多集中在那。
姜佛桑既来了东宁,又赶上花神诞,自然也想凑凑热闹。
白天出行多有不便,入夜之后才悄悄出了行宫。
夏夜风涛滚过仍带着一丝暑热,一路上所见,大家穿着都很单薄。
东宁这边除了编户齐民,各部族杂处的情况要甚于他州,是以见着穿耳、饰银环的男子亦不觉惊奇,他们往往跣足,身挎腰刀。
女子花衫系重裙,衣缘绣花边,腰间皆系一花绣囊;或者短衣黑裾,裾脚以白粉绘作花卉水波纹,望之赏心悦目。
姜佛桑看了眼身边人,她和萧元度也改扮了一番。
中州人认为身体发肤是父母所授,轻易不敢有损。南州人却不讲究这些,他们非但剪发,且经常变换,大抵也有气候炎热和经常下水的缘故。
除了断发,还有纹绣的习俗。绣蛇以象龙子是为避水怪,若是部落和家族的图腾,则图案更为多样,亦不乏灿烂成章者。
听闻某些部族的女子甚至专门绣面为饰,类似中州之及笄礼。女年及笄,便以针笔青丹涅面,为极细花卉飞蛾之形,或多或少、工致极佳……在中州被视为酷刑的黥面,却成了此间成人之礼,实在荒怪。
萧元度对这些都接受良好,从他越留越短的头发就可窥见。
他甚至也打算弄个纹绣,不绣龙龟也不画图腾,就把阿娪二字刺于胸口。
被姜佛桑死活给拦住了。
他折腾头发她没有任何意见,折腾身子实在犯不着。
“纹于表皮又何敌放在心上?”
萧元度一想,也有道理,便就没再坚持。
今晚的他,窄袖短衣、蹀躞腰带,姜佛桑把他发髻放下散编了些小辫,而后将根由褐色丝缕编成的系带给他扎于额上——乍一看与本地男子无异。
南州妇人皆尚高髻短裙,非豪富大家女郎足皆不袜。
姜佛桑上身着小袖短襦,下摆裹在裙腰里,裙身作数百细折,裙长在脚踝以上。只着木屐,并未穿袜,纤巧足踝和玉白双足都裸露在外,也并不会引起任何诧异和指摘。
此外,她身边有个擅易容的宫侍,她脸上的伤能以假乱真就多亏了其巧技。
今夜再经其手,姜佛桑和萧元度几乎换了副面容。
不过为保万全,她还是带了纱巾。
第629章 万紫千红
各类花木早两日便已涌入城中。
两人到了花市上,但见数里长街,吐艳争芳,人潮涌涌,到处都是彩缕穿花之人,果真热闹非凡。
花市口,有数个提篮小童,篮里装得是各色花朵,见有人下骑便笑着上前递花。
都不是什么名贵品种,好些还是山间摘得,以此赠人,也是为家人祈福的一种。
顺着人流往里走,一家家店肆、一排排货架,所见四季荷、四季桂都属寻常。
寻常却又不寻常,单兰花就有十数种。南州人贱蕙而贵兰,是以室西养蕙而室东养兰,算是一桩趣事。
梅菊之大亦不寻常,且梅不以春、菊不以秋,二花没了季节之分,时时都能相见。
此外还有花叶永不相见的换锦、大至合抱开时一谷皆香的夜合、春夏始开岁寒犹芳的红蕉、冬月盛开如雪的白瑞香。
白瑞香又叫夺香花。将这花杂于众花之中,众花往往无香,皆为它所夺。
另有一种露头花,色白而柔,花抱蕊心如穗,朝夕有清露涓滴蕴于花苞中,可以解渴。其花粉则可涂肌肤、止汗粟,或置于衣笥,经久犹香。
此花夏月大开,置油上晾晒,香落油中,用以膏发或照明,芳盈一室,芬馥隔岁不灭,南州人极喜欢此花。
又往里走一程。开时白久则红的使君子、一日一变色的三日醉芙蓉……多是南来北往的商贾带来的各地花种,以及海藩舶来的花卉,让人目不暇接。
姜佛桑看着看着,眼底浮起些许寥落。
“怎么了?”萧元度出声询问。
“我阿母甚爱花,她见了这些必然高兴……”
萧元度知道她这是思念柏夫人了,遂提议:“不若将岳母接来。”
“若是我阿母一人,倒也使得。可她有夫有子、有自己的家,裴守谦再爱重阿母,也难为她舍家弃族,又何必让她为难?再者眼下时局未稳……”
何况这么些年她早已习惯了没有阿母在身边,方才也就是随口一提。
萧元度回想起他南下时京陵时局。
大司马羊簇欲削方镇之权未成,反而让朝廷威信进一步降低。
今非昔比的神甲军早已不足倚恃,恐无法压制南北豪强,也为了防止再起兵祸,羊簇下令将各郡公卿以下被转为荫客的官奴都移置平州,以补充兵源。
一石激起千层浪。
这一做法遭到了各地门阀士族极大的反抗,认为羊簇在拿“自己人”开刀。
羊簇见势不好,赶忙又收回了成命。而后倒转刀口,向民间征集钱粮的同时加大了征兵比例。
平民百姓本就饱受压迫,而今头上的山又多了一重,负担陡然加重,各种情绪交织,堆积的不满就像是暗中涌动的岩浆,随时会从地底喷溅而出,带来毁灭性的破坏。
南地生乱是必然,甚至有可能比前世更早。
裴遨或许仍会战胜羊簇,但萧元度不认为他会是萧家的敌手——上一世还有个扈成梁与萧琥相制衡,这一世扈成梁早死,扈长蔺的重心瞧着明显放在西北那一带——比起南进,他似乎更想吞下凉州。
裴家最风光的时候还未到来,然这风光能持续多久?
等到裴遨败落的一日,连云裴氏难保不会被清算……
不过话又说回来,他能想到这些,姜女必然也能想到,眼下的确是不宜,等形势安稳些再思量不迟。
见姜女也没有再提的意思,便转了话题:“你猜东宁州的花神是甚?”
姜佛桑诧异地看着他,不觉得他会对这些上心。
萧元度牵着她拨开人群往前走,走了十数步停下,指给她看。
“知道这花何名?”
他所指之花,花丹色,生千叶,轻柔婀娜,殷红照耀……
姜佛桑知道,前世就知道。
当她终于肯把自己的名姓告诉先生时,从先生口中得知的。
“你还不知道罢?南州有一种花就叫佛桑花。还有一首诗,我想想……佛桑花上花,红者如朝霞。自可成春酒,无烦采日华。”
但见他满眼神秘,还是摇了摇头。
“此花名佛桑,”萧元度得意一笑,“你说巧不巧?”
中州有牡丹,南州无,便以佛桑代之。
二者单从外表看确有相似处,所不同者,佛桑四季着花、终岁盛开。
萧元度对花啊草啊确实无甚兴趣,无意间听闻了此花后,当即便记在了心上。
“或许是天意,佛桑在南州花开不辍,说明此地宜你……”
姜佛桑最初知道这种花时也有些惊奇,却没有像他想这么多。
虽不愿扫兴,还是如实相告这只是个美丽的巧合。
她的名字为祖公所取,祖公一生从未来过南州,哪里会知道南州有这种花。
萧元度却不管这些:“它既叫你的名,便该是东宁州的花神!我已决定让吕敞出榜晓谕——”
姜佛桑忍俊不禁:“这世间万紫千红,世人各有偏爱。有人爱芍药、有人爱紫薇,有人喜芙蓉、有人喜菡萏,何必非评个花神出来?又让不喜欢此花的人怎么办?若是百姓评选出的也就罢了,强按头让人承认,未免霸道了些。”
萧元度忖度片刻:“不做东宁州的花神也罢,是我心中的花神便可。”
低头凑近她耳边:“万紫千红,我独爱一种。”
姜佛桑轻眨眉眼,不自觉升起一抹笑意。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凡过路之人有意无意地总朝同一个方向看。
男人高大俊朗、肤色微深,旁边的女子窈窕玉立,看不见脸,但那双眼极为漂亮,裸露在外的皮肤白皙得晃眼,似乎会发光。
俩人俱是粗衣素服,还是吸引了不少目光。
萧元度也注意到了。
垂目看姜女,衣裙皆细尺裁量,似春云裹身,格外玲珑有致。虽容貌做了改动也戴了纱巾,却忘了手腕脚踝这些……
那些窥探的目光固然让他不悦,更多却是担忧。
整个花市都做了周密布控,到底人多眼杂,难保不会出纰漏……
“乏不乏累?”
姜佛桑摇头。
下车时便把游屐换成了普通鞋履,走路甚轻便,倒不怎么累人。
不够看了这么多,感觉也够了。萧元度的担心她也有,就道:“回去罢。”
难得一次“见光”,萧元度却不想那么早回。
执起她的手往前:“再走走。”
这回单往人少的地方去。
第630章 满城如雪
锣鼓已经敲起,等会儿还有游神与斗花可观。他们也不凑这个热闹了,直往正南而去。
花市这条街通往城南,直抵花渡头。
花贩或大户的花仆每日分载鲜花至城,由此上岸,故有此名。
越往南走越清静,喧嚣声渐被抛在身后。
皓月当空,也无需照明。
一路踏着落花往前,途径一座竹亭,萧元度提议进去歇歇,姜佛桑道:“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