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枝上槑
现任刺史李泉不似裴遨那般有着移天易日之心,胃口瞧着却也不小。有此眈眈者虎视在侧……
“请大妃下车。”外面传来梁集的声音。
博易场设在城外腾海之畔,绵延十里。
姜佛桑下车时午时的鼓声已经敲响。
但见场上人来人往,各个茅寮都挤满了人影,问价议价声不绝于耳。
热闹是热闹,却与姜佛桑从蹇师处听闻的热闹相差了十万八千里远。
南州州县城邑的市肆类同中州的坊市结构,市由官设,规定交易地点,限制交易时间……稍大些的博易场差不多皆是如此。
在与海上诸国的博易中,主要的贸易港口除了南雄州,再就是后来居上的东宁。
容奇州亦占一席之地。
盛平时,商贾辐辏,货流庞大,香珠犀象龙脑如山,火浣之布、蒲桃之酒、海市明珠等殊方奇玩盈于市朝堆满城邑,并不输东宁与南雄多少。
而今竟全无旧日辉煌。城中还可见朱楼画楫,博易场竟沦落到于野外结茅寮而市。
梁集对此的解释是:“博易中断多年,都当咱们这还是战火连天呢……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只好先将就些。”
姜佛桑仅颔首,未置一词。
单从一双眼梁集也看不出她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又不能一径盯着瞧,只好按下心底不安,陪着她继续往前。
另有侩者和译语人各一,从旁充当讲解。
“这是圭县的滑石,白者如玉,黑如苍玉,若琢为器用,表层润以油脂,与玉相差无几。圭县人视之如土,用来织布粉壁,蕃商却颇为爱重……”
“高县锦石声闻天下,青质白章,多为屏风、几案,上作云霞、山水、人物、虫鱼诸象……”
“澄县有铅坑,铅质极美,县人用以制粉无不富,以之傅面皓然如雪……旁边是惠县的画眉石。”
“衡县漆不如德兴漆色明光,但衡县多能工巧匠,所制髹器无不精雅……”
“铁力木理甚坚致,质初黄,用久则黑。当地人拿来作为薪材,蕃商则重价购之……”
“另有黑垒木,入清水中可保百年不腐,拿来做弓弩标枪之材,堪为天下最……”
“阳春县广种竹蔗,蔗田几与禾田相等,开糖房者远多于东宁的甑城县,售于东西蕃商,获利甚丰……”
侩者颇具口才,显然不是随便找来的。
除了他口中讲述的这些,一路看下去,小至鱼蚌粗盐斗米尺布,再有锦缯、皮货、披毡、蛮刀、诸药物,多是南州本地物产。
宝砂、宝石、墨玉、珠香等珍奇异物亦有,蕃商却不见多少。
姜佛桑举目远眺,所见蕃舶屈指可数。
不由感慨:“我听闻昔日全盛时,舟舶继路,商使交属,豪商大贾无不携金前来,博易场上充斥着各形各色的商货。不想今竟凋零至此。”
梁集仍旧是那番说辞:港口才开不久、需要时间……等等。
而后面上现出三分惶恐:“乞大妃恕臣办事不力之罪。”
“原因你已叙说清楚,确有诸多难处,又怎怪得了你。”
梁集松下一口气,拍着胸脯保证,必让昔日繁荣重现,也让琦瑛妃早日看到番舶衔尾而至的景象。
“不急。”姜佛桑不经意道,“我看蕃商中多是占南国商人,怎么?你安排了商使。”
占南国博易之物以香为重,光香、熟香、生香……全为南州罕见之香,气味清甜,别有酝藉。
然其国人甚狡,善为欺诈之术。常以香渍以盐使之能沉水,或铸铅于香窍以沉之……稍有不慎即堕其术中。
梁集抬手摸了下八字胡的一撇,笑道:“占南国距离大成最近,臣想的是先从近处打通,由近及远……”
姜佛桑静静听完,赞扬了他几句。
接着又去就近寮房看了榨蔗汁以及将蔗汁煮炼成饴的过程。
见时候不早了,正打算回城,忽闻一阵喧哗声。
循声望去,是一个彩缬缠髻穿红皮履发须俱卷的蕃商,面色涨红、愤怒难掩。
他目光一径盯着姜佛桑,似要朝这边来,却被人拦住了去路。
两下争执起来。
梁集不以为意道:“这些蕃商最是多事,想是又起了冲突,搅扰了大妃。大妃先行,臣这就让人处置——”
姜佛桑打断:“请他近前来。”
梁集顿了顿,冲随从使了个眼色。
很快,蕃商被引来。
在译语人的提醒下,他朝姜佛桑行了礼。直起身后,不等询问便语速极快地说了一通,连说带比划。
模样怪异,语调也怪异。
梁集让译语人翻译给姜佛桑听。
译语人三五句概括了:“此人倾慕琦瑛妃风采,想来拜见,并无旁事。”
睁眼说瞎话就是如此了。
菖蒲道:“我瞧他焦心如焚,不像无事。”
译语人一僵,看向梁集。
梁集狠瞪他一眼:“大妃问话你顾忌什么?只管如实道来。是不是这些蕃商不肯交商税,还嫌给他们安排的寮房不够好。”
“是、是,正是!”
姜佛桑问商税多少。
凡来博易者,轻征其税,什止一二——这是明令。
梁集也是这么回的。
姜佛桑哦了一声:“那此人怎道你收其征居什之五?”
梁集一怔,和译语人面面相觑。
后者冷汗唰地淌了下来。
第646章 事出反常
梁集万没想到,琦瑛妃竟懂蕃语!
半边脸颊抽搐了一下,突然抽出随从配刀,一刀将那译语人砍杀在地。
译语人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倒在血泊中很快气绝身亡,双目圆瞪、死不瞑目。
方才还激动不已的蕃商跌坐在地,吓至失语。
菖蒲陡然变脸,上前一步伸手作挡,厉声斥道:“大胆!”
护卫迅速围拢过来。
梁集忙丢刀在地,转身请罪:“臣一时气愤,害大妃受惊!这佞人不知是学有不精还是心存歹念,竟敢欺瞒大妃,连臣也给他瞒骗了去——”
姜佛桑抬手,让护卫暂退。
“身为译语人,曲解人意、颠倒黑白,确是他的过失。那这商税又作何解释?”停了停,“似乎还不止商税……”
无论是蕃商还是本土商贾,凡来容奇州博易,轻征其税,而后由官署品定诸货之价。
到了开场之日,商贾们依据官所定价,不许减价先售,同时官署会安排译语人充作交市的桥梁。
若货品一直售不出,等到再市之时,请得监官准许,便可减价博易——这是博易的一贯流程。
等到诸商之事毕,官衙才收税钱。官吏不得乞取、不得勒逼,商贾们别无縻费也无冒禁之险,皆大欢喜。
然而据蕃商所言,货品还未进博易场,官衙就催逼他们先给税钱,并且有意把他们带来的上珍之物定为下值,逼迫他们贱价出手——这与强抢又有何异?
这个蕃商还有个同乡,无故暴死之后,一大船货物被官署籍没,当真是明抢了。
蕃商求告无路,被好心人提醒之后只得暂且忍耐,想着把余下货物出手之后就赶紧归国。
今日见到被许多人簇拥着的姜佛桑,不仅最大的官员随行在侧,趾高气昂的监官也拱手哈腰,知她来头定然不小,看到了一线生机,这才闹将起来。
梁集面色一变再变,很快镇定下来。赌咒发誓称自己不知此事,定是监官或下面的人捣鬼。
监官被扭送过来,面如死灰,一言不发认下了罪责。
梁集痛斥了他一顿,让人把他拖走,待审讯后定刑。
“臣识人不清,大妃明鉴!”
姜佛桑盯着唱作俱佳的梁集,直把他盯得神情僵硬,才不咸不淡开口:“回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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菖蒲近殿时姜佛桑正在看一份奏表,嘴角噙着笑意。
奏表是东定州送来的。
她前脚才离东宁,萧元度就带水军把伶仃岛正东的那片岛群踏平了。
表文中三言两语说得轻易,实则很费了番功夫。毕竟水道多岐,岛上的海蛮以舟为室、视水如陆,浮生江海,浩荡莫能驯。
——再难驯,就凭善水战这一点,也值得费力气驯服。
萧元度此行既收编了一支劲旅,又解了渔家之患,返程经过伶仃岛时自己虽未露面,到底还是把岛名给改了。
改成了天成岛,刻石为记。岛民也欣然接受。
“女君,那个故临国的蕃商,他的事尽都解决了,他也已经归国,有人盯着,梁集不敢把人怎么着。”
菖蒲正想问今日要不要出去走走,又觉没甚意思,到处都是梁集排布好了的,连摊贩百姓都是。
那日博易场上明明尾巴都露出来了,他推得倒干净!
偏偏以监官为首的那些人也不知怎么了,女君派人审讯,他们也一口咬定罪责全在己身梁集全不知情。
梁集近几日照常来行宫问候,笑面笑貌,跟无事人一样,着实让人气闷。
发现女君唇畔笑容加深,菖蒲不解:“女君竟不气?”
姜佛桑搁笔,阖上奏表,抬眼:“气他的贪还是气他不拿我当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