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枝上槑
消除史殷奇心中芥蒂后,姜佛桑突然让他去那个他们待了一整日的野海边把那位渔妇请来,她要学泅水。
神欢想告诉她不必学,他以后不会再让她落入那等险境;非要学的话自己就可教她。
终究没能出口,他去找了那渔妇。
渔妇收到金子诚惶诚恐,教得十分卖力。
她学得也极为刻苦,到离开红泷州时已经熟识水性。
神欢亲眼见证着她战胜心中恐惧、降服曾经惧怕事物的过程,欣赏感佩之余也时常分神。
如若那个阿钊在,她还会如此吗?
阿钊是谁,是她在中州的情郎?
那么他们应当是分开了。
分开了也就不重要了。
就在他将这个名字日逐淡忘的时候,那个人竟然出现在了南州,出现在了南柯小筑。
宝鸭池上,当她赤足奔向他,她的紧张与紧绷、她的异样与反常,神欢看在眼里,便知道,那个人就是她口中的阿钊……
回过神,低头摩挲着萧管。
自那人出现以后,他再未碰过碧玉箫。
陪伴了她近三年的箫声自此断绝,她偶尔会否想起呢?
他倒是时常会想起那一夜。
外面漫天风雨,他们藏身于岩穴中,她身边只有他,他是她唯一可依靠的,即便她喊着别人的名字。
可惜他们不能永远留在那一夜。
可惜……
这半年他一直在反思。
人不该对一样事物产生过多好奇,不该盯着一个人看得太久,即便抱有别的目的。否则等有一日幡然醒来,悔之晚矣。
嗤笑一声,箫管搁到石台上,自斟自饮起来。
身后有脚步声接近,跟着一道略显老迈的声音响起:“萧音变了许多。”
心与声是相通的,箫声可以透射出一个人所走过的路、所历经的事。
浪迹天涯的游子和未历红尘的少年吹奏出的乐曲定然不一样,接触到人世间各种情感之后再与不知爱恨时相比,乐声必然也不相同。
眼前人亦不能免俗。
他的箫声终是变了,变得低沉幽静、苍凉悠远……
虽比以往更能触动人心,但他不需要这种能力。
这会毁了他。
“时机眼看已到,该下决心了。及早动手为好。”
神欢饮尽觥中酒,重重搁下酒盏。
单肘支在石台上,右手揉搓着面额,怆然一笑,“是啊,该下决心了。”
第653章 大凶之兆
归程路上菖蒲一度为容奇州的事担心,怕女君的先斩后奏惹国君不快。
事实证明当真是她想多了。
诚如女君所言,梁集于国君而言就是一条摇尾献媚之犬,多一只不多,少一只也不少。
活着,国君可能还会维护上两句,毕竟打狗也要看主人。
可他已经死了,死了便就死了,难道还指望国君看上一眼?他才没有这份心肠。
更何况梁集犯下的是里通外敌之罪,国君将他挫骨扬灰都嫌不解恨。
尘埃落定,剩下的就是新州牧人选,不过眼下谁还顾得上?
“大王急召女君回来,果然不单是因着庸犀之事……”
姜佛桑离开的这两个月王城发生了太多事,与之相比,私通一事实在是不值一提。
平日里史殷奇狗逗烦了马遛厌了兽园待够了也常有荒唐之举,然而这回的荒唐可非同一般。
说起来大抵还是前番那桩传闻埋下的祸殃。
迁都未成、昆柱王受责,其余再不见别的动作,就像无柴之火堆,热劲儿过去便渐归冷却。
到了五月,风波看似平息了,史殷奇却收到一封密报。
自他即位以来没少被揣测得位不正,而今又多了“出身不明”的疑云加身,朝野中近来多了许多认为王位当归还给武王子嗣的言论。
而恰恰巧,奉常夜观天相,先是发现荧惑守心,后又发现帝星移位……皆是大凶之兆。
史殷奇内心最敏感的神经被触动,恐惧、愤怒的情绪时刻伴随着他,惶惶不可终日。
偏姜佛桑不在,无人可商议,于是愈添疑心,大臣跟他说什么他都怀疑别人是在提醒他退位让贤践行前诺。
诺言也好、盟誓也罢,那是父亲和伯父之间的事,与他又有何干?
人死如灯灭,说过的话还想千年万年作数?做梦!
王位既到了他手里,谁也别想夺去!
此时倒想起洛下簌给他生的那个儿子了。
小王子夭折时他虽也掉过两滴眼泪,却也没有伤痛太久——他还年轻,何需着急呢?孩子总会再有的。
可当王座四周皆是垂涎者时,又觉出一个继承者的必要来。
好在,后宫中另有人怀了身孕,再过几个月就将临盆……
属于他的王位自会传给自己的后代,旁人想都不要想。
这个旁人自然便就是他那两个好堂弟了。
史殷奇怀疑归还王位的那些言论就是他二人放出,早看他们不顺眼,经此更是深恶痛恨,巴不得将他们全部处死、永绝后患!
越想越怒,这怒火总需寻个出口。
某夜,史殷奇突然带着几个殿前校尉还有一干卫士出了宫城,包围了武王二子的住所。
内卫翻墙的翻墙、破门的破门,搜罗财物、殴打仆役……两个堂弟魄散魂飞,一个吓得躲进衣柜,另一个直接跪地求饶。
史殷奇也不下马,就堵在门口,听着王府内鸡飞狗跳鬼哭狼嚎之声哈哈大笑。
意料之中的,这事引得朝堂震动。
然而朝臣愈是谏阻,史殷奇就愈是变本加厉。
本只是临时起意,这下干脆变成了例行之事,每晚必去,时候不定。
武王二子就如那惊弓之鸟,日夜活在极度得恐慌之中,神智渐有些失常了。
饱受折磨的还不止他二人。
对于先前那则歌谣,若说别人是将信将疑,史殷奇的几个庶弟则是笃定地认为他就是南荣王后与昆柱王私通所生。
他们才是父王的血脉,父王却把王位给了一个野种,怎能心服?
愤懑不平必发牢骚之语,而这天下又没有不透风的墙,那些话到了史殷奇耳朵里还能有好?
史殷奇大为恼火!
对于武王二子他还有所顾忌,对于几个庶弟则是一点情也不留,以“有反心”为由,直接褫夺封号爵禄,流放到安德、顺德、彬化等偏远州县。
所有相关不相关的皆被抓起一顿拷打,最后牵连其中同遭流放者达七百多人。
史殷奇还在史氏宗亲进宫求情时命医令煮了一大锅药,棺木也预备了数十副,扬言要把宗室全部毒死,敢有开口者就赐药一碗……
怒火烧没了他本就无几的理智,将姜佛桑走之前说过的那番话彻底抛诸脑后,别说添柴加火,就是掀起腥风血雨也在所不惜。
事情并没有到此终止。
上月中旬,武王二子自缢府中,腥风血雨才真正到来。
到姜佛桑归来这一日,狱中已关押半满,仗义直言的御史令陈元也被处死……
如此残暴滥杀寡恩坏德之君,无人不惧怕,无人不心寒。
史殷奇心里是痛快了,回过神才注意到朝臣百官看他的眼神透着异样。
终于意识到眼下局面难以收场,是以十万火急地催促姜佛桑回来。
朝臣也都盼着琦瑛妃回来收拾残局、拨乱反正,至不济规劝国君几句……说到底,他们终归还存有一丝侥幸之心。
让他们没有想到的是,琦瑛妃才回宫城就陷入私通风波。
事情尚未有定论,昭明宫宫门紧闭,有说是琦瑛妃自请思过,也有说是被国君禁足。
谁请见都无用,越来越多人慌神。
若是连琦瑛妃也倒了,谁还能约束国君?大成国当真要乱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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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幽草禀报完大事小情,姜佛桑拿出一封信递给她。
“设法送往中州,九牢山。”
姜佛桑思来想去,还是想邀冯颢与裘郁到南州来,旧友相聚,他们可彻底摆脱裘满两家的追捕,自己也可多一膀臂。
此事她与萧元度提过,萧元度也同意一试。
菖蒲站在廊下,看着似霓走近。
“怎么了?”菖蒲拉住她,小声问,“嘴上能挂油壶了。”
“我算是看透了,这宫里尽都是些势力凉薄之人。女君素日待她们宽厚,她们在女君跟前也低眉顺眼,碰到个难处苦处都来昭明宫哭诉,这会儿呢?全都绕着走,避咱们昭明宫的人如避瘟疫。女君这还没入冷宫呢!”
菖蒲偏头瞧了眼,透过半开的窗牖看见女君正嘱咐幽草什么。
女君是还没入冷宫,但在多数人眼里,如今的昭明宫与冷宫怕也没什么两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