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枝上槑
尤其那个仅比他小半岁的二弟,颇懂得讨父王欢心,父王也开始把一些重要差事交给他办。
事发当晚,史弶随口说了句“亏我以为通过游学你长进颇多,怎地还是如此胡为!你再这样屡教不改,储君之位索性让给老二……”
嫉恨以及即将被夺去一切的恐慌彻底催熟了那粒种子,也彻底蒙蔽了史殷奇最后的良知。
但话又说回来,上一世史弶也并非寿终正寝。
他不似史弼,没有痼疾,在位仅五年就薨逝,总不能真是急病突发……
姜佛桑字字句句如实讲述,昆柱王却并不肯接受这个手足相残、父子相杀的事实。
他始终认为,只要姜佛桑肯安守本分、好好辅助史殷奇,导他向善,史殷奇不至走出那一步、不至于弑父,他是可以做一个好国君的。
他说得如此理所应当,以至于姜佛桑哑然了好一会儿。
“你这话,倒好像我天生下来就该是辅助他的。”姜佛桑失笑片刻,笑容隐没,“或许我能,但我为什么要那么做呢?”
倘有这个精力去成就别人,为何不能用来成就自己?
她一步步走到今天,由一个风吹即折谁都可踏碾一脚的孱弱根苗,努力抽枝发芽、茁壮成荫。她的花也好叶也好果子也好枝干也好,没有一处是为别人而长的。
“我可不记得自己生过这么大个儿子。即便是南荣施在世,你觉得她会选择燃烧自己来照亮一个强暴的产物么?”
听到南荣施三个字,昆柱王面色陡变。
“史殷奇是史家人、是你的侄儿,是你心爱的女人留下的骨血,可是在南荣施心里他就是罪孽。当年选择手足之情的是你,把她推给史弶的还是你,你们史家人可真是一手作恶一手行善。这些年你一厢情愿在她儿子身上弥补对她的愧对与亏欠,可曾问过她稀罕与否?我来告诉你罢,她不稀罕。她早便看清了,你那比草还贱的深情,感动的只有你自己罢了。”
“你、你……”昆柱王惊讶不已地望着她,颤声道,“你怎知这些?!”
随即意识到,这可能是她的攻心之策。她要了解这些旧事并不难。
她怎么可能见过阿依卓?她又从何得知阿依卓心中所想?阿依卓心中是有他的……
姜佛桑也不多做解释,接着往下道:“退一万步,你以为妖妃真就是无根而生?再毒的花也需要合宜的土壤才能盛放,反过来道理也是一样。真是贤后贤妃,在史殷奇身边待得住吗?何妨看看洛下簌的下场。”
无论中州还是南州,姜佛桑再没有见过比洛下簌更贤德的妻子。
洛下一族是逐鹿城中有名的豪族,建初元年,经史弼赐婚,洛下簌嫁给了史殷奇。
虽有些匪夷所思,但她对史殷奇确是一见钟情、一往情深。婚后两人也曾有过极短暂的甜蜜时光。
史殷奇衣食住行她皆亲自打点过问,有点头疼脑热她必不眠不休侍奉跟前,把史殷奇所思所想看成头等大事,当真是做到了以夫为地为天。
她却也不是无原则地完全依顺,她有自己的主意,见史殷奇游手好闲荒宴纵欲,她也犯颜苦劝过,希望史殷奇能明辨是非改过迁善。
奈何史殷奇以规为瑱,根本不肯听从劝告。时日久了,磨灭了新婚燕尔之情,一见洛下簌便心生厌恶。
眼看着一朵接着一朵的鲜花填进后宅,夫君日逐疏远冷落,洛下簌黯然过、伤心过,但她仍然恪尽着一个妻子的本分。
史殷奇带回来的那些女人半数都是被强迫,她知晓其中苦处,从不多加为难。
悉心安置、体谅关怀,如有伤便给请医,如有难处便帮着解决,时不时还亲自探望……实在让人挑不出半点不好。
她才更像是为史殷奇而生的女人。
可有什么用?明珠夜投,史殷奇不识她的好,也不念她的好。
终落得个心灰意冷、离宫修行。
前世好似更惨。
不知是短折的这个小王子顺利长大了,还是他们后来又有了一个孩子,总之洛下簌的儿子曾短暂被立为太子,后来却死于毒杀,尸身被野狗分食,洛下簌也被挖去了双目变得疯疯癫癫。
“我若甘做那指点迷津的菩萨,苦口婆心,一心引史殷奇向善,老王爷,你今日岂还能见得到我?”
洛下簌好歹是史殷奇的发妻,又有母族撑腰,史殷奇即便厌弃了她,只要神智尚且正常,都不可能做得太过分。
她呢,她有什么?
空有几分聪明,然对着个没有人心之人,纵绞尽脑汁、耗尽心血,也万难令得铁树开花。
最后不过也是个被厌弃的下场,且下场只会比洛下簌更惨。
姜佛桑摇了摇头:“好人在史殷奇身边是活不久长的,能存活下来的不是妖妃就是祸水,为何?殊不知白沙在涅,与之俱黑……”
“都是借口!”昆柱王见她如此贬损史殷奇,怒声打断她的话,“阿哲古如此更合你心意,是以你听之任之,甚至推波助澜。分明是你心有野望!”
姜佛桑并不否认。
“只要是个活人,就难逃七情六欲,心有野望有何不对?”
她想掌控自己的命运,想做自己的主宰,想给身边人带去庇护;她不想再做随波逐流的小舟任人践踏的蝼蚁,亦或永远立于别人身后做那陪衬与点缀,她不想再受任何人的压制与逼迫——她想这并不是罪过。
“当然,你也可以说我自私,我也从未标榜过自己不是么?但我始终认为,饥者先要考虑的是果腹,浮萍先要考虑的是扎根,达者兼济天下、穷着独善其身,这一切何错之有?”
“你、你……”昆柱王缓缓瞠目。
他知道她有野心,但当这份勃勃野心堂皇展露在他面前,他才惊觉,她所图似乎比他所想还要大!
第658章 窃国者王
“早知你是这样的人,当初在西雍州就该结果了你的性命!也不至如今引狼入室。”
“哦?那么老王爷以为我该是个怎样的人,一个无欲无求的、一心奉献的、崇高无私的人?崇高是什么,高尚又是什么?我一直在想。”
姜佛桑踱着步,轻皱眉,似乎真地被这个问题困扰了许久。
“如果为了达成一个高尚的目标而不择手段,那是高尚还是卑劣?如果袖手而坐,任马踏山河风雨飘摇、任局势一坏到底,只要自己手上不沾半点血腥,就是足够清白崇高的么?”
昆柱王知她能言善辩,也不与她多废唇舌。横眉以对,冷蔑道:“你绝不会得逞!我不会让你得逞。”
“你原可以做到的。你并非没有选择,你本有多种选择,比如不推史殷奇上位自己做国君;再比如在我掌握足够的兵力前起兵勤王,诛妖妃、清君侧……待到你兵临城下,信不信,史殷奇一定毫不犹豫地推我出去平众怒。你身边的僚佐,包括你那个义子,定然没少规劝于你——”
自史殷奇即位以来姜佛桑一直活在这种高压下。
跟菖蒲说的笃定,但其实她心里并没有万全的把握。
昆柱王但凡选了这条路,她将一败涂地……
一颗心就像满引的弓弦,无时无刻不处于紧迫之中。直到拿下东宁,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松缓。
“只可惜,你不敢、不愿、不舍得。你不想做乱臣贼子,你觉得那种行为是对史家的背叛。”
姜佛桑不知该赞他的忠还是该叹他的愚,然恰恰是他的忠与愚成全了自己。
“眼看我坐大,你病急乱投医,寄希望于迁都上。惜在给你出这个主意的人没有好好翻翻史书——”
昆柱王想起因迁都而起的那则歌谣,已经笃定是眼前人所为:“卑劣!无耻!”
姜佛桑一派从容,并没有被人当面唾骂的恼怒。
“去岁十一月间,我从云淙别业归城时遭遇刺杀,刺客皆高强之辈,群攻之下内卫统领也险些不敌。还有之前大大小小的行刺,以及——匠师庸犀。这招可比行刺还要狠,差一点就能让我土崩瓦解。知道差在哪一点?差在你对你那宝贝侄儿不够了解。”
史殷奇本就怀疑昆柱王与南荣施有苟且,结果他又安排人试图引诱自己的妃子。
比起占南国的挑衅,在史殷奇看来这才是真正地挑衅。
奇耻大辱诱发心中暗影,昆柱王只能自食其果。
姜佛桑低笑:“我不会唾你卑鄙,你也不必斥我无耻,成王败寇,各凭本事而已。”
认真说来,流言杀人这一招还是昆柱王先使出的,她只是以牙还牙。
昆柱王的脸上现出几分难堪。
流言也好刺杀也罢,都是经他首肯的。唯有匠师庸犀这事……
眼看东宁州落入姜佛桑之手,他迫不得已提出迁都,结果迁都未成反遭幽禁。
义子史焕情急之下兵行险着,打算给妖妃致命一击。他也是事后才知晓。
的确不够磊落,可这是史焕对他的一片心,史焕为此甚至牺牲了自己失散多年的亲兄长,他又何忍苛责。
想到已经惨死于神欢剑下的义子,昆柱王心如刀绞。
抬起头,死死盯着眼前人,“史家的江山,你以为夺去就能坐稳?不过是窃国之贼!万恶不赦,罪不容诛!”
“史家的江山?”姜佛桑眉尾轻扬,“老将军真是健忘,四年多以前这片土地可还姓屠呢。江山若真有名姓归属,那中州还该是周天——不对,如此说来,周天子也不过是一窃国贼罢了。
“我记得有人曾跟我说过,‘凡为帝王者皆贼也’。咱们不往深了说,单说为帝为王这条路。王权更迭,弑父杀兄大肆屠戮而上位者屡见不鲜,其中不乏后世为人称颂的圣明之君;异姓天下的更迭就更是龙战九野白骨千里,你们史家的江山不就是这么来的么?究其根底,都是万恶不赦罪不容诛,谁又比谁好到哪里去。
“你可以骂我妖妃,可以斥我窃国贼,但南州终将是我的——自来窃钩者诛、窃国者诸侯,这规矩不能到我这就改了罢?准则也不能到我这就高了罢?
“老王爷只管放心,这江山,还有那王位,我既能拿到手,就一定坐得稳。我还会做许许多多的事……”姜佛桑缓缓摇首,缓缓笑开,“只可惜,你看不到那一日了。”
昆柱王的泰然自若到这一刻终于寸寸龟裂。
“我要见大王,我要见大王……”他喃喃着,挣动着刑具,躁狂起来,“我要见大王!”
“他不会见你的。”姜佛桑直白相告,粉碎了他最后的希望,“我特来送老王爷最后一程。”
昆柱王知道,他知道自己的死期到了。
即便没有王令,姜佛桑在这个关头出现,又与他说了这么多,也绝不会容他活过今晚了。
既来王城,就没打算能活着回去。
他只是想在死前见阿哲古最后一面,告诉他必要除去眼前这个蛇蝎女人。
没想到阿哲古根本不愿一见……
“可怜天下父母心。”姜佛桑望着瞬间衰颓下去的昆柱王,“你果真是把他当作亲子一般,可他是你儿子么?他本可以是。”
这句似感慨似嘲讽的话刺中了昆柱王的内心,他僵在原地。
“其实我也不想如此。”姜佛桑脸上浮现一抹真诚的惋惜,“不过我想,死在史殷奇手里,老王爷应该心服情愿才对。你们兄弟俩毁了南荣施,南荣施生下的孩子索了你们的性命,也算天道昭彰、报应分明。”
话落,轻抚了两下手掌。
未几,王内官带着两名宫侍出现。
姜佛桑瞥了眼漆盘中的鸩酒,又看向黯然魂销的昆柱王。
将军最好的归宿是战死沙场,纵然不能,怕也不愿是这种窝囊死法。
“把酒换成老王爷随身配刀罢——大王只说赐死,不也没定怎么个死法?”
王内官笑着应下,配刀很快取来。
宫侍抖抖索索把刀递到昆柱王手里。
姜佛桑亲眼看着昆柱王接刀,出了囚室。
昆柱王叫住她:“那些话!当真是阿依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