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枝上槑
一路上诸般闹腾,闯不完的祸事,且从无小祸。数日前纵马摔伤,醒来后倒是消停了些,但管事总有提心吊胆之感,生怕他会捅出更大的篓子……
正苦思防范之法,萧元度一个鲤鱼打挺,猛然坐起身来。
“关梧县是否就在京陵附近?”他问,目光熠熠。
“倒是距离京陵不远,却也不近,骑马要小半日方能到。公子若有兴致,待此间事了,可去游玩数日。”
言外之意,在觐见天子兼给太宰贺寿之前,最好是哪也别去。
萧元度却片刻也不愿多等。一把揪住管事衣领将人扯进车厢,自己则纵身而出跨马其上,随手点了几个亲随,一行人马呼啸着往关梧方向去了。
管事摔得七荤八素也顾不得,探出半个身子急急问道:“公子这是作何去?!”
嚣张的话音顺风传来:“接你们少夫人去!”
“少、少夫人?”管事懵了,主公不是给五公子定了钟家二娘子……关梧县哪来的少夫人?!
恰逢许家马车缓慢挪动到此处,皎杏将这话听个正着,忍不住皱眉:“谁家浮浪子……”
掀起车帘,但见数骑绝尘,转眼已无踪迹。
-
姜佛桑思绪落在别处,并未注意到方才那番动静。
透过半开的窗牖,浮浪子弟不曾见,倒是瞧见几个长生教的人。这些人全都头系赭色头巾,很好辨认。
长生教徒的对面是几个沙弥,双方好似起了冲突,竟引得京陵尹赶至。而观京陵尹的态度,竟是两边都不敢得罪,一味和稀泥。
这情景乍看诡异,细思量却也不觉多奇怪。
太祖时佛教传至燕国,极盛时期,大燕全境佛寺林立、袈裟如云,上至王公下至平民,无不崇佛。百余年间虽也有过衰落之时,但除了道教,再无别派能与之争锋。
及至宣和之乱,元帝于京陵建新朝,水深火热之境地,尤需精神支撑和“济世良方”来安抚遭遇离乱的民众。这良方并不拘于一家,于是异端邪说频出,各类教派开始大行其道,长生教便是其一。
创设长生教者也算怪才,将儒家之仁义与孝悌、佛家之悲悯与因果、道家之天人合一与各种丹道法术杂糅一处,广采众家之长,最后缝合出一套全新教义——既修今世、又求长生,既救苦难、又扬美善,全是好处、殊无坏处,精准命中时人需求。
百姓一心寻求寄托,不拘是佛祖道祖亦或其他什么祖,只要能指引他们脱离苦海抵达极乐便是好的,哪还管其中矛盾之处,纷纷改投门庭。
而今的长生教已然能与佛道二教平分春色,信徒中更不乏高门显宦。
据姜佛桑所知,许家小辈中就有不少人暗中改信了长生教,只是碍于臧氏尊长之威,不敢表露。
许晏即是如此。前世里,他一向与长生教教众往来甚密……
“女君,到了。”
本朝士族广占山泽,贵胄之家于山中营建别业者甚多,许家也不例外。
许氏一门田业不下十余处,云孚山只是其一。不过此山周回近六十里,水陆地五百余顷,并不为许氏独有,裴家在这好像也设有一处邸园。
早闻此间风光独盛,马车穿行于特别修筑的山道之上,推窗而视,但见草木葱郁,鸟鸣婉转,有碧波穿山而过,望之清碧如缎,确是舒心惬意之佳地。
姜佛桑却无意赏景。
据闻许晏近来呼朋携伴,常于此处游山玩水,希望今日不要扑空才好……
正想着,马车剧烈震荡了一下。
姜佛桑重重撞向车壁,皎杏也跌扑在一旁。所幸两人并未伤着。
“何事?”姜佛桑询问。
“回少夫人,车毂不慎陷坑。”
姜佛桑和皎杏相携下了马车,于路旁等待,见着坑深,隐觉不妙。果然,驭者和从人累得满头大汗也没能将车毂推出。
此时又有辘辘声传来,偏头望去,一辆四角坠着玉饰的紫檀马车已到了近前。
这山道修砌的并不算窄,却也难容两辆马车并行,何况她们的马车此时还是横斜的姿态。
皎杏眼明,附耳提醒:“女君,是裴家的马车。”
“裴家……”
宣和之乱后,与混乱的政局一样,世家大族也经历过一次大洗牌。
有南迁后大放异彩的,譬如原为北方三流士族如今一跃成为顶级门阀的略阳许氏。
也有南迁后就此没落的,譬如她们天水姜氏。
当然也有似那山间松柏不管在南在北都始终长青的,譬如被称为“一代儒宗”的裴氏。
裴家世传欧阳《尚书》之学,四世居为三公者多至五人。累世专攻一经,门业代代相承,子弟皆为儒学宗师兼礼学大家。
即便现下儒学衰微、玄学盛行,依旧动摇不了裴氏的地位——新朝礼制典章就由其家编修制作,天子治国再如何讲求无为而治也不可能完全摒儒不用,何况谈玄仅是高门的消遣,天下到底还是儒生居多。
是以裴家这个旧族门户,仍为当今四大士族之一。便是许氏上位,踩下的也是汝南应氏,没能撼动裴氏分毫……
姜佛桑回神细观,见马车精奢、马匹健壮,车后还跟着两队部曲,阵仗不小,料想车内的人也不一般。
正欲让皎杏前去致歉,就见一个年轻侍从跳下车,背对此处,随手指了几下。跟着三个部曲便走了过来。
多了强援,车毂很快便从陷坑中救出。
姜佛桑示意驭者将马车停边,让对方先行,以示谢意。
对方也未客气,欣然受之。
擦身而过之际,透过半开的窗牖、飘飞的纱幔,隐约窥得车内锦服玉带一角。
姜佛桑不由一怔。
第6章 相看两生厌
裴迆,裴十七郎。
裴家正支嫡系,少有令名,五岁诵诗篇、十岁观百家,博涉经史,六艺备闲,纵然裴氏子弟良才辈出似星河璀璨,星河之内也少有人能与他争辉。
撇开锦绣其里,单论其表,齿编贝、唇激朱,便是女子也自愧弗如,兼且姿仪出众,风度翩翩,见过的人无不赞叹,称其濯濯如春月柳。
如今春光深处隔车相望,姜佛桑忽而想起曾在先生处看过的一首诗:“白玉谁家郎,回车渡天津,看花东陌上,惊动洛阳人。”
即便以两世为人的眼光来看,裴迆仍然称得上郎艳独绝。不然也不会被她藏于心间多年。
不过那也只是前世。隔生再遇,仅仅是一瞬怔忪。
沧海桑田,物是人非,那些无法喻人的女儿情思,已经遥远到几乎触摸不到,她的心在胸腔里平稳地跳动着,波澜不兴。
姜佛桑垂眸一礼:“多谢郎君相助。”
“原是姜家妹妹。”随着清越的声音飘出,马车停下,一只修长的手将纱幔挑起,“怎不唤十七兄了?”
玉容带笑,眸似含情,若她还是不谙世事的年纪,或许会再次沉溺其中。
“从前年幼无知,而今已嫁做人妇,安敢失礼。”
裴迆的视线头一回真切落在这张犹带病容的脸上,停顿片刻,见她妙目无波,缓挑了下眉,未再说什么,放下了纱幔。
马车再次启行,不多久便消失在视线尽头。
重新登车后,皎杏紧捂着心口。
怪道那裴家郎君回回出行都惹得一众女郎在后追逐,高呼其名还源源抛掷鲜花香袋,一度到了不带部曲出不了门的地步。实在是……多看一眼都让人头晕目眩。
还是自家女君定力高。
想到这,皎杏朝那边偷觑了一眼,轻而又轻地问:“女君当真放下了?”
许是强装也说不定。毕竟先前为了更接近裴十七郎,女君还去了裴氏山学。
姜佛桑若无其事,神色淡淡:“我去裴氏山学,也是与裴家众女郎一同读书,与裴十七郎并不相干。”
事实当然并非如此。但要她承认前世厚颜脑热做下的那些荒唐事,又实在违心。
皎杏却当真了,压低声道:“女君想开了便好,那裴家郎君高踞云端,轻易攀折不了,何必徒惹伤心?女君出嫁之前送信邀他一见,他都未曾露面……”
等等——
送信?邀见?
姜佛桑脑中蓦地炸开。
她想起来了。
被迫嫁入许家之前的那段时间,她辗转反侧食不下咽,百般委屈哽在心间。到后来凭空冒出一腔孤勇,打算为自己豁出去一回,于是托人递信给裴十七郎,想邀他出来一见。
见面之前,诸多忐忑,还想着,即便他不接受也好,总算给自己一个交代。
然而衷情错表,裴十七郎并未赴约。
亏她方才还一脸镇定……姜佛桑眼前一黑。
很快便稳住了心神。
她觉得自己实在不必太过惊慌——
谁年少时没三两件窘迫事?何况像裴迆这样的风云人物,出个门都能被瓜果砸死,收到的书信更是车载斗量,说不定压根就没看到自己那封。
嗯,定是如此。
远去的裴家马车内,侍从一边斟茶一边感叹:“那姜家女郎之前见到郎君可不是这般模样,就连出嫁前还给十七郎你递信来着,女子一旦嫁人,转变竟如此之大?不过她与那许晏好似并不如何恩爱,听说数日前还投了河。方才见她憔悴不少,想来应是真的,莫非也有听闻……”
方才的相遇不过是个插曲,裴迆早已抛之脑后。
听得侍从兀自呶呶不休,他瞥去并不算严厉的一眼,侍从讪讪闭嘴。
裴迆斜倚凭几,赏玩窗外春色,本懒理这些闲事,但想到族叔这层关系,经过傍山带江的许家别业时,到底还是吩咐了几句。
侍从领命,叫来两个跟车仆役耳语一番,那俩人便奔着许家别业而去。
车又行了一段,裴迆不知怎地忽然起了兴致:“她那封信,改日找出予我瞧瞧。”
-
马车在许家别业停下,出乎意料的,竟没见到守门仆役。
姜佛桑虽感疑惑,也并未多想,入内后直奔主园。
驭者自然是要止步的。臧氏安排的那个从人倒要跟着,被皎杏伸手拦下:“女君与八郎君见面,必有许多话要说,咱们还是别跟去碍眼了,倘搅了事,太夫人跟前也不好交代。”
那从人有些不甚情愿,但见皎杏这个贴身侍女都陪她一同等候在外,也不好再说什么。
偌大主园,一路走来人影都未见,姜佛桑竟得以畅通无阻到了许晏的书房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