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枝上槑
商队主要为采货,搭人越境许是下头管事背主做的暗桩买卖,风险大,因而要价不菲,能接受的都是非富即贵。
这些人一皆安排在二层。
三个女眷住在一间舱室,冯颢并四个部曲住在隔壁。
商队配有医官,捡来的病患已经送去医治。
从俞氏管事口中得知,他是被人从先头那艘货船上扔下的,详因未知。
船身微晃,片刻又恢复平稳,开始向着对岸驶去。
到了这会儿众人的一颗心才算真正落定,尤其是春融。
她长出一口气道:“总算没出岔子,没辜负菖蒲姐姐在我耳边念了整整两夜。”
休屠去庖室给公子弄些酒菜回来,从中间甬道经过,忽而顿住脚。
菖蒲?他好似听见有人在叫菖蒲。
旋身四顾,两侧舱室全都紧闭着,总不能一间间拍开来看。
人来人往,说话声嘈嘈,又疑心自己听错了。
菖蒲怎么会在这。
他摇摇头,转身拉开右侧舱室的门走了进去:“公子,酒来了!”
-
舱室外侧有过道,站在过道上,凭栏远眺,但见大片大片的彤云,压得极低,和水面几乎贴到了一起。
“王婆已疯,王助断了一臂,将被卖去沧州挖矿……”
先前急着赶路,直到这会儿冯颢才有功夫向姜佛桑禀告细情。
姜佛桑闻言仅是点了点头。
王婆贩卖孙女、逼疯儿妇,那就让她也尝尝母子分离之痛。
这样一想,疯得似乎有些早了。
却也不算太可惜。
风烛残年的老妇,又没了儿子倚仗,以后的日子不会好过。
至于王助,亲女都卖的人,卖自身再合适不过。
死有甚么意思,生不如死才叫好,就让他在暗无天日的矿洞底下苟延残喘着罢。
失了一个臂膀,又是在那种地方,怕是活得猪狗都不如。
她举目望向远处,感叹了句:“彤云四起,风雪欲来啊。”
回身,见缣娘就站在身后。
冯颢躬身一礼后离开。
姜佛桑问缣娘:“你都知道了。”
缣娘走到栏杆处,怔怔看着水面。
良久,道了句谢。
姜佛桑肩背一松:“幸好。”
动手之前,其实她有问过缣娘是否还在意王助死活。
得到的答案自然是否定的。
她只是怕缣娘心里还残存旧情,听到前夫如此惨状又舍不得了,甚至反怨她手段毒辣。
缣娘摇头:“我恨不得将那二人剥皮拆骨,只恨自己没那个本事。”
姜佛桑若不出现,或许总有一天她也会走上和那母子同归于尽的路。
就算力有不敌,能拉一个是一个——无数个恨意蚀骨的夜,她就是这么打算的。
姜佛桑欣慰一笑,遥指安州所在。
“你看,安州已经被咱们抛在身后,那些旧事也该一并抛在脑后才对。说些开心的,你还没去过北地吧?几个月前,我也是头一回。”
缣娘看着这张貌美中尚带有几分稚气的脸,至今仍有些不可思议,尤其在得知了她的真实身份后。
“以你的地位,即便什么都不做,也可一世高枕无忧,又何必如此奔波辛苦?”
天彻底暗了下来,各舱室的灯次第亮起。
晕黄的灯光映照在姜佛桑身上,多了几分暖意,她的神情却似蒙了层寒风拂面后余下的薄凉。
“地位?”她垂眼一笑,“别人把你架上去,就能把你扔下来,哪来的一世安枕,更不可能全然无忧。”
缣娘虽不知内里究竟,听此言也能猜到一些。
大约这刺史儿妇过的并不如意。表面鲜花着锦,内里甘苦自知,这样的人着实也不在少数。
“我久不与人相处,言谈有失分寸处,你别往心里去。”缣娘顿了顿,道,“我只是想着,世道混乱至此,买卖怕是不好做。”
“没什么不可说的。”姜佛桑仰头吁了口气,“世道再不好,还能坐以待毙么?总要做些什么。”
第114章 有些眼熟
世道何曾好过呢?以后说不定还会更坏。
真等到柳暗花明那日,这一生熬到头怕是也盼不来。
不然就安心待在后宅,相夫教子,等待一个寿终正寝、一个世俗意义上的圆满结局?
亦或者人到暮年,再经历一次山河飘摇,沦为乱离人,最终不得好死?
前者,一眼望到头的人生,有什么意趣?
后者,与其那般悲惨,倒不如及时行乐。
活着就是要折腾,折腾才能证明自己活着。
也许这些折腾毫无意义,也许多少能改变些什么。
哪怕什么也改变不了,至少让自己像个人,而不是后宅里的一朵花、一盆景,由得人摆布。
先生曾说,这世上再也没有比去走一条别人已为你铺好的路更乏味的事了。
而她要走的,不管对错好坏,都是由自己的双脚亲自丈量出来的路,纵错无悔。
“我只是不想让自己停下。”姜佛桑声音低低,似自言自语,“无论何时,不拘做些什么,都不要停下。”
她的神情,茫然中透着坚定,那般纯粹,又那般复杂。
缣娘看不透。
“……我相信,终有一日,天下殷富,烟火万里,会遍是绮罗之人。”
老屋里她对自己说这番话时,目光灼灼,字字铿锵。
当下再回想,像是儿戏之言,偏偏又有种让人信服的力量。
陈缣娘承认,她就是被这美好的愿景打动了。
哪怕姜佛桑后来又补了句:或许终其一生、愿景只是愿景。
她也仍然愿意一信。
缣娘再一次感慨,不知是何等样的父母,才能教养出如此优秀的女郎。
“我女若还活着,也该有你这般大了……”
“我自幼也离了阿母,曾经怨她恨她,后来经历了一些事,不怨了,也不恨了。生我养我一场,她不容易,我唯盼她好。”
难得缣娘愿意提及女儿,姜佛桑不惜自揭伤疤来开解。
不,如今也算不上伤疤了。
“你的两位爱女必定安稳活在大燕的某个角落,她们也定然能够理解母亲的苦处。我不怨我的母亲,她们也不会怨你——这本不是你的错。”
缣娘眼眶倏地一红:“当真?”
姜佛桑肯定地点头:“当真。”
-
在舱室用过夕食,简单洗漱之后,正打算就寝,就听见外面有人嚷着下雪了。
京陵少雪,南州之地更是终年无雪,姜佛桑从小就对雪天有种莫名地期盼,当下便蠢蠢欲动起来,披衣而起,要出去看雪。
缣娘早歇下了,春融也已躺好。她们俩的老家,一个在湑河边,一个就在瀚水沿岸,都是见惯了雪的,因而理解不了这种兴致——雪有什么看头?雪只能让她们联想到寒冷和饥饿。
姜佛桑让她二人自睡自的,不必跟着。
她们住的这间舱室位于左侧最里间,出门左拐便可通往外间过道。
大片大片的雪花从天空飘落下来,纷纷扬扬地,让姜佛桑看呆了眼。
她一只手扶着栏杆,忍不住探出半个身子,伸出另一只手去接。
雪花落于掌心,很快融化,仅留下一点湿痕,仍然乐此不疲。
“女君,当心。”
身后传来脚步声,并一声提醒。
回头,见是冯颢,臂弯里搭着一件貂裘大氅。
他就住在隔壁,听到开门声,担心有事,这才跟来。
“俞氏商船终究不比先前乘坐过的楼船,左右没有承接处,管事也提醒了,两侧围栏有未及休整的地方,若有个万一,可不是闹着玩的。”
说着,展开貂裘为她披上。
“春融怕女君身上棉袍难挡风寒,特让属下带了这大氅来。”
姜佛桑勾头往下看了看,起伏不定的水面黑漆漆一片,这般摔下去,确实有些怕人。
探出去的身子和手同时收了回来,目光仍盯着半空飘雪。
冯颢见她暂时没打算走,便默默伫立一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