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当归矣
姜秋红毫不客气地把核桃仁全抢走:“你还知道姓马的是恶人啊?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都说老黑死心眼儿、瞎实诚,我看?你也没?强多少。”
说归说,姜秋红也明?白自己妹妹的脾性,数落她几句就扯开话茬,从橱柜角落摸索着?掏出一个巴掌高的瓶子。
“冬月,你尝尝这个,特别补脑。”姜秋红解开瓶身包裹的两层塑料袋,拧开盖子后小心翼翼倒出半盖,然后倒碗里兑水搅匀,“前?阵子静静女婿专门跑新世纪买的,一瓶九十九,正经的好东西。”
“这是啥呀……”姜冬月看?那瓶子花里胡哨的全是洋文,干脆拿手里仔细瞧,好一会儿才从瓶盖的凸起辨认出三个汉字,“脑、白、金?!”
姜秋红忍不住有些得意:“对,就那个‘今年过节不收礼,收礼只收脑白金’。”
她边说边学着?电视广告里的小人比划,眼角皱纹都舒展开了,“静静这两年可算立住脚啦,她女婿也比前?头像样。我都说了庄稼老粗用不着?,她俩非要买,净瞎花钱。”
姜冬月没?喝过脑白金,但对那两句广告词印象深刻,这会儿知道了牌子再看?碗里淡黄色的水液,不免有些小激动:这可是传说中的顶级保健品啊,在全国起码风光了十几年,难怪姐姐藏那么严实。
“都是孩子的孝心嘛,我上?次赶集碰见静静,她还给你挑衣裳呢。”姜冬月顺势夸了夸外甥女,然后小口小口地喝水,喝完故意咂咂嘴,“真的补脑,我现在感觉就像吃了十斤核桃仁一样。”
姜秋红哈哈大笑?:“冬月,卖脑白金的都没?你会吹!”
姐妹俩说笑?了一会儿,把各色对联拣出来翻了翻,约定年后早起烧纸,姜冬月就装了些核桃离开,抄小路往石桥村返。
平常十里八乡的集市都按日期走,但年根儿底下生?意好,更有卖活鸡、活鱼的在路口摆开阵势吆喝,自动就聚成了集。三蹦子块头大,走人少的地方更便宜。
回到?家?已经十点?多了,唐笑?笑?正在择韭菜,唐笑?安系着?花围裙,吭哧吭哧地在院里和?煤。
这年头锅炉里烧的都是烟煤,耐烧,火力旺,价格相对也不贵。自从家?里装了暖气片,每年入冬前?唐墨都要买一大车堆到?墙根,一直烧到?来年二月。
然而烟煤的形状不像蜂窝煤那样规整,太大的必须砸开,否则扔不进炉子。而砸煤时迸溅的煤渣、底部积存的煤灰、炉子里没?烧透的煤核等?,就要加水加土,和?成一团晾晒,然后铲成豆腐块重新烧。
唐笑?安明?显准备充分,铁锹、水盆、木棍等?在墙根摆了一溜,奈何手艺不精,和?出来的煤太稀,怎么也不成型。
眼看?乌漆抹黑的水都流到?他鞋底了,姜冬月忙道:“快添土,多弄点?儿土就成了。”
“噢。”唐笑?安铲了一铁锹土混进去,像和?面似的来回翻搅,果然有效。
可是……唐笑?安苦恼地擦了擦汗,脑门儿又?添两块黑印子:“这么多土,还能烧起来吗?”
姜冬月:“没?事儿,这种?煤留着?晚上?压火,你弄好了摊平就行。你爹去哪儿了?”
唐笑?安:“去水库了。”
唐笑?笑?补充道:“是东牛庄再往西两个村的水库。满仓大爷说那里有个水库赔本不干了,今天放水捞鱼,还能捡虾米,我爹立马骑车走了。”
姜冬月:“……”
这个老黑,大清早睁开眼就嘀咕什么“太丢人了要在家?闭门思过”、“今年除了走亲戚哪儿都不去”,结果没?憋半天就破戒了。
男人,噫~
“哦对了,我爹说中午在外头吃饭,不回来了。”唐笑?笑?晃晃择干净的韭菜,“妈,中午烙饼行吗?”
“行!趁你爹没?在,咱们开个小灶。”
说干就干,姜冬月搬出搪瓷盆和?面,唐笑?笑?洗菜切菜,又?抢着?烧火,顺便烤几根粉条和?苹果,很快棚子里就飘出了一股诱人的焦香味儿。
唐笑?安也想烧火,可是他和?完煤渣后变成了灰扑扑的花脸猫,被姜冬月撵去洗脸洗头,只好把火头军的位置让给唐笑?笑?。
到?了饭点?,母子仨就着?腌萝卜和?米汤,吃了整整四张韭菜饼,剩下一张最大的给唐墨扣在锅里,回头添根柴火就能热。
今天的日头不算很好,姜冬月想了想,干脆把碗筷泡起来,直接领着?一双儿女去赶集。
其实这会儿家?里过年的物什都准备齐了,什么也不缺,但姜冬月心里不痛快,想买东西的念头自然更强,看?见喜欢的就过去挑选砍价,最后不但买了花椒老姜干虾片、粉皮酥鱼炸肉丸、紫菜木耳芝麻糕,还买了两副乒乓球拍和?一副羽毛球拍。
“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你们没?事了就在家?里玩,多活动,别成天写?作业。”
路过熟悉的摊贩,姜冬月又?给全家?人挑了新手套和?新袜子,唐墨还额外得了一顶细线帽。
唐笑?安:“……”
他真应该去水库捞鱼啊,起码不用倒腾着?11路在平村镇犁地,妈和?姐姐咋有那么多东西要买,嘤!
傍晚唐墨拎着?两条胖鲤鱼和?十几条小鱼苗回家?,发?出了跟亲儿子一样的感慨:“咋买这么多东西啊?”
姜冬月瞥他一眼:“大过年的,买个高兴。”
“……”
唐墨顿时哑火,老老实实地找盆子养鱼去了。
满仓说得对,宅基地这事儿搁谁家?媳妇头上?都得大闹一场,要不是冬月肯吃亏,他这会儿恐怕还在派出所?蹲着?呢。
和?买地的两千块比,这点?东西真不算啥,再说他挣钱不就是为了给家?里花嘛。
于是夫妻俩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把这个年过得格外丰盛,光三十的饺子都捏了四种?馅儿。
等?到?正月初五,青银县商品街那边开门,一家?人特意奔过去买新衣裳,还购了一口锃亮的高压锅。
唐墨对高压锅的分量很满意:“掂手里就知道比普通锅好使,改天我找熟人割几斤排骨试试。” 姜冬月:“冰箱里面冻的咸猪肉还没?吃完,过了十五再买吧,我先高压点?儿冬瓜土豆的练练手。” “行,这东西是得小心,听说东牛庄有一家?就炸锅了……”
正月初六,唐墨到?板厂收拾了半天,初七正式开工。
今年木头和?木方的价格都涨了,不过他去年原价囤的两车木头还在,粗略算下来,能多挣三四百块。
好兆头啊……唐墨心里暗自高兴,守着?机器轰隆隆拉锯的时候都憋不住乐,仿佛捡了天大便宜。
没?想到?这批木方还没?捆,更大的好消息就砸到?了脑门上?——
不用交公粮了!
今年不用交,明?年不用交,以后每年都不用交!!
第175章 公粮 公粮, 顾名思义?是交给公家的粮食。自唐墨有?记忆以来,每年夏秋两季生产队都会组织全村的青壮劳力,肩挑背扛地走几十里路去交公粮。
那时?候的人都穷, 但觉悟很高,宁肯自己勒紧腰带饿肚子,也要积极交售爱国?粮。赶上粮站人手紧张忙不过来,就?守着粮食在外面睡一晚上,生怕耽误了支援工业建设。
后来八十年代包产到户,乡下人日子迅速好过起来,交公粮就?更积极了, 有?的推排车,有?的蹬三轮车,半路上时?不时?地喊口号吆喝, 场面那叫一个热火朝天。
现在咋不用交公粮了?
要是全中?国?的农民以后都不交公粮, 国?家工业建设咋办嘞?领导干部们吃啥喝啥?
这件事实在太超出想象, 以至于陈爱党在大队架起喇叭广播了七八遍, 石桥村的男女老少仍然心中?犯嘀咕,死活不敢相信是真的。
“我年轻那会儿扫盲天天念口号‘交公粮的农民, 是光荣的农民’, 咋突然不要光荣了?”
“面朝黄土背朝天,一颗汗珠摔八瓣, 论光荣谁也比不上咱农民光荣!”
“新政策登报纸了吗?来个识字的给乡亲们开讲开讲。”
“都蹲井台这里瞎嚷嚷啥呀,东牛庄那边有?人去乡里问了,咱们也赶紧吧!”
“走走走,搭个伴儿找镇政府……”
在庄稼人眼里, 关乎粮食的事就?是天大的事,加上正月里活儿少, 说说笑?笑?地就?往平村镇去了。半途不断有?其他村的汇入,等走到镇政府门口,这支队伍拉拉杂杂地竟聚齐了百来号人。
“父老乡亲们!大家都不要挤!”因为人太多,乡干部不得不站到用桌子临时?搭的高台上,举着红头文件高声喊话,“国?家出台了新政策保护社?员,不用再交公粮,是真的!千真万确!”
这边念着红头文件的内容,那边派出几个手脚利索的往外墙和梧桐树上贴复印件,还有?个会毛笔字的裁了半人高的红纸写公告。
乡干部们分?头行动,两小时?后终于疏散了人群,个个累得不轻。从外地调派的冯宏图尤其心累,棉袄里外全湿透了。
老一辈都说地是庄稼人的命根子,他今天总算明白了,哎。
……
唐墨从乡里回来又去了趟板厂,把棚子里剩的那堆木头锯完,拾掇了一麻袋锯末,等歇工锁门时?天已经黑透了。
可?他心里太高兴,回到家仍掩不住满脸喜色:“往后不用交公粮了,你们知道吧?”
唐笑?笑?和唐笑?安异口同声:“知道!”
因为妈已经在家念叨半天了,爹就?不用再念了……吧?
唐墨丝毫没察觉,一边洗手一边教育儿子闺女:“你们俩赶上好时?代了,种地不用交公粮,搁你爷爷那辈儿想都不敢想啊。”
唐笑?安好奇道:“爹,我爷爷交很多公粮吗?”
唐墨的生父和继父都早早过世,多深的印象也被时?间冲淡了,但他小时?候爱跟在老支书屁股后面转,听了许多“贫下中?农斗地主”故事,这会儿通通挪过来讲古:“你爷爷交的不是公粮,是租子。”
“那时?候还没打土豪分?田地呢,他自己没有?地,只能租地主家的种。辛辛苦苦一年干到头,能混个半饱饿不死人,就?算很不赖了。”
“有?一年饿得太厉害,他就?钻进地主家的麦秸垛藏着,等晚上没人了,跑出来偷两口东西吃,吓得地主以为闹鬼了……”
唐墨难得话多,小学?生唐笑?安听得津津有?味,高中?生唐笑?笑?却很快听出端倪,忍不住抿着嘴笑?。
她爹这一套,总结起来不就?是“旧社?会把人变成鬼,新社?会把鬼变成人”吗?如果那地主不姓贾姓黄,活脱脱就?是黄世仁呀。
平常真看不出来,她爹这样?会编故事,嘿嘿~
“好了,快吃饭吧,窗台那里有?腊八蒜。”姜冬月边说边用笊篱盛饺子,“今天的馅儿肉多菜少,咱们也庆祝一下。”
交公粮和交租子相比,自然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然而实事求是地说,这负担并不轻,否则不会有?那么多人羡慕城市户口、工人身份。
以她家为例,每年夏天要交三百斤麦子,秋天要交三百斤棒籽,全部晒干扬净,没有?任何杂质糠皮。
听起来好像不多,但往前数十年,一亩地小麦精心伺候着,仅仅能收五百来斤,还是在地里现称的,没晾晒脱水。
有?时?候年景不好,又没到遭了灾免公粮的程度,那一季家里就?得吃陈粮或者想办法买粮。
近些年发展起来了,村里人都会施肥、打药、买粮种,亩产量大幅提高。最重要的是有?板厂,但凡肯吃苦准能挣到钱,不必一心盯着土地刨食,手头就?活泛得多了。
饶是如此,取消公粮依旧让庄稼人止不住激动欢喜,除了像姜冬月这样?包饺子的,还有?成群结队去村头土地庙上供的。
趁着年味儿没散尽,人缘广的找村干部打声招呼,自发组织了庆祝活动,在戏台敲锣打鼓扭秧歌,很是热闹了两天。 那些花花绿绿的衣裳和花轿、旱船等,一半是陈大娘压箱底的私藏,另一半是唐墨和刘国?辉等开板厂的社?员摊钱赞助,多少图个喜庆。
因着人太多,戏台那块空地不够发挥,还有?两队人交错着从村东扭到村西。甭管腰里绑的是红绸带还是自家红围巾,扭的十字步或小碎步,俱是喜气洋洋,比过年还欢腾。
满街喜庆的氛围里,唯有?唐贵一家格格不入,连着两天紧闭大门,全家人吃饭都闷着脑袋。
没办法,唐贵生病了。
自从去年腊月好处费那事儿叫人揭破,他心里就?慌得厉害,好不容易搭梯子扒窗户地抹过去,又挨唐墨一顿揍,跌打丸都吃了两盒。
这还不算完,年后乡干部刚上班,赵成功就?把他从大队踢出去了,理由是“作风不正,败坏村里风气”。
唐贵当然不服,可?是他收好处费在前,甩锅唐墨在后,那点?儿名声已经扫地了。陈爱党根本没心思捞他,直接把属于他的那份工资扣住,找了俩大小伙子帮忙跑腿打下手。
这一招真真捅了唐贵的心窝子,整个人仿佛王八钻灶膛,窝火憋气,加上过年喝冷酒积了胃,终于顶不住病了,哼哼唧唧地躺床上起不来。
“我太冤枉了。”他仰头望着灯泡,目光空茫茫的,“我就?是个小虾米,顺嘴吃点?儿泥,咋最后全怨我头上?我太冤了。”
马秀兰坐在床边抹泪:“嗨呀,咱村人都是欺软怕硬,眼皮子浅,可?苦了我的儿受罪呀呜呜呜~”
刘小娥:“……”
这屋里老中?青三代全在一个户口本,你们母子唱大戏给谁听呀?真他妈一个比一个窝囊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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