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当归矣
他叭叭叭地说个不停,唐墨却只瞪着眼?睛, 呆愣愣问道:“你算出来?的三百?”
唐贵用力点头:“那必须的,我能?跟你瞎要吗哥?咱们做小本买卖就得?精打细算——”
“不对!”唐墨打断他,腰背挺得?笔直, “你瞎蒙的吧?要不就是你告诉冬月了, 对不对?”
唐贵猛摇头:“没有没有, 咱兄弟俩大老爷们的事?, 咱妈都不知道,我跟大嫂更说不着了。”
“不对, ”唐墨跟着摇头, 扶着桌子站起来?,将唐贵笼罩在自己的阴影里, “你肯定说了。不然冬月怎么知道你要借三百块钱?”
卧槽,别是找借口不想出钱吧……唐贵立刻警醒起来?,再三保证没有告诉姜冬月。
“我来?回跑了好?几天才问清价码,大嫂上哪儿知道呀?哥你放心, 只要咱俩干成了,大嫂肯定不埋怨你。你看这做生意就跟压水一个道理, 想出水就得?先灌水……”
唐贵一边摆筷子算账一边举例子说明,试图以诚动人,浑然不觉他表现?越诚恳,唐墨那颗心越是往下坠。
是啊,冬月跟唐贵关系平平,一年说不了几句话,她上哪儿知道三百块的事??
记得?她头一次提起三百块的时?候,天好?像还热着,小贵子还没进派出所……
唐墨费力撑着脑袋,满肚子黄汤全化作?冷汗,顺着脊背淌下来?,在后心洇出一片滚烫的湿痕。
“小贵子啊……”他张开嘴,话没说完,忽然“哇”地吐了出来?,不停干呕。
酒臭味顿时?充斥了半间饭馆,唐贵慌忙招呼老板窜忙,半扶半拖地将唐墨架到?外面,又端来?温水让他漱口。
唐墨抖着手接过瓢子,漱完又喝,喝了再吐,很快胃里便空荡荡了。
他原本没什么酒量,瞧着醉得?厉害,实际喝的不多,吐完蹲路边吹了会儿风,彻底清醒过来?,立刻要推车回去。
“你大嫂和笑笑还在家等我,对联的事?情改天再说吧。”
唐贵忙活半天,啥准信儿没得?到?,自然不肯放人,硬拉着唐墨回饭馆坐下,低声劝道:“哥,你歇会儿再走吧,刚吐了酒不能?吹风,容易感?冒,回头大嫂准得?骂我。”
他以前常来?吃饭,跟老板很熟,重新要了热水又让老板放碟片看,“别拿旧的糊弄我大哥,就放上次新到?的,《白娘子》那个。”
“好?说,我也待见这个。”老板应了声,很快找出盗版碟播放起来?。
“啊~啊~~啊~”
熟悉的片头曲旋律响起,唐墨才发?现?《白娘子》原来?就是他在木匠厂断断续续看过几集的《白蛇传》。
里面人长得?好?看,嗖嗖嗖的法术也好?看,他已?经断断续续地看到?许仙丢魂儿,白素贞去天上盗仙草了。
但饭馆老板的碟确实更新,没看几分钟,白素贞就已?生下儿子,全家喜气洋洋,小白脸许仙捧着新衣裳夸白素贞贤惠。
人家白娘子是一针一线,自己家是买的缝纫机,不知道有没有运气也生个儿子……
觑着唐墨缓了脸色,唐贵小心地再次捡起话头:“哥你看,到?底是干买卖挣钱。许汉文都知道开个保安堂,咱那个对联生意blablabla……”
唐墨安静听完,缓缓地转过头:“ 三百是吧?”
“对对对,”唐贵双眼?发?亮,“只要三百就够了。”
唐墨:“你做买卖,让我出本钱?”
“那不成,我头一个不答应!”唐贵殷切地添酒,“哥你没听明白,是咱俩合伙做买卖。合伙!人多力量大,我这头能?出一多半本钱,你那头出一小半,咱就能?干起来?。”
唐墨皱起两道浓眉:“拉倒吧,按你说的,那对联进价比白纸还便宜,三百块能?买一拖拉机,用得?着本钱?”
他简直想把唐贵先前说过的话砸到?那张胖脸上,但毕竟喝了酒,脑袋沉沉的不大灵光,话在肚里滚了几圈没说出来?,只是睁着黑亮的眼?睛盯住唐贵,一字一句道:“小贵子,平常家里有点什么事?你都占便宜,不是因为我傻,是因为我让着你。”
“今天,我照样不跟你计较。”唐墨说着,拎起桌上的酒瓶,“咚”一声砸在唐贵手边,“往后你他妈再敢耍这一套,我就把你脑袋开瓢,记住了吗?”
说完拍拍唐贵油乎乎的脑袋,扔掉半截酒瓶嘴,大步出门跨上二八大杠,丁零当啷地走了。
霜降已?过,夜里的风渐渐凉起来?。唐墨猛蹬几下,将唐贵气急败坏的呼喊甩在身后。
这破兄弟要不得?了,假如没有姜冬月之前三番五次的提醒,他今天搞不好?就趁着酒劲答应了。 那可是三百块啊!
他辛辛苦苦干好?几年,也就攒下这么点钱,还要加上床底板的私房和派出所的奖励。
结果唐贵一张嘴,就要把他家底掏干。
难怪姜冬月总不待见这个小叔子,平时?也不让笑笑去奶奶家玩,就面子上勉强过得?去。
可是……冬月到?底咋知道三百块的?她忽然开了窍能?掐会算吗?
哦,对了,还有那一手不比老裁缝差的本事?,和死活不让他去工地……
唐墨脑子里乱哄哄懵成一团,脚下越骑越快,土路两旁细瘦的白杨树和高大的老柳树连绵成模糊的黑影刷刷后退,间或有几只夜枭藏在高处嘶叫,声音难听得?要命。
“啊!”
没留意碾到?石子儿,车轮趔趄两下,唐墨赶紧伸腿支住。一抬头才发?现?,居然已?经到?了自家巷子口。
他重重喘了口气,推着自行车往家走,到?门口了伸手一推。
没推动。
唐墨又推几次,半晌才反应过来?姜冬月栓了门。
“冬月……”
唐墨望着黑漆门板上褪了色的俩门神,不知怎的想起前阵子进城跑关系,姜冬月拎着勺子数落他,“我还能?管你几次啊,天黑知道回家就行”。
还能?管他几次……不可能?不可能?,绝对是碰巧了!
瞎猫都能?碰见死耗子,他媳妇还不能?蒙对一两次吗?
唐墨正想着,木门忽然“嘎吱”一声开了,姜冬月举着手电照他两下,低声道:“你傻站着干什么?我在院子里都听见动静了。”
唐墨眨眨眼?:“我、我……”
姜冬月伸手在他眼?前晃晃,“老黑,你喝迷糊了吗?”
唐墨还没回过神,脱口而出:“没有的事?,我就喝了两杯。”
“你可真敢吹,衣裳都臭了。”姜冬月捂着鼻子,让唐墨进来?又重新拴好?门。
“锅里烧着水,快开了,你赶紧洗洗。晚上我跟笑笑炸了花生米,你洗完再吃点儿,好?歹醒醒酒。”
“嗯。”唐墨应了声,老老实实去南棚子里擦洗换衣裳。
往常他胡乱沾点水,五分钟就能?结束战斗,今天花了足足十五分钟,出来?发?现?唐笑笑早睡熟了,姜冬月则在堂屋剥花生,桌上给他留了半盘油炸花生米。
“快尝尝,我特意用水泡过才下锅,又香又脆。”姜冬月说。
油炸花生米红彤彤的,外皮裹着点雪白盐粒。唐墨拈起一颗吃进嘴里,发?现?果然好?吃,香脆里透着点咸味,忍不住问道:“我记得?你以前总不会炸东西,咋现?在做得?比饭馆还好?吃?”
姜冬月白他一眼?:“我那是舍不得?费油,花生不费,锅里油越炸越多,当然好?吃。”
这年月技术不发?达,化肥也没那么顶用,山沟里的地很多种不出庄稼,就点些花生、黄豆之类,好?歹有点儿收成,然后再拉着花生到?乡下换粮食。
姜冬月小时?候,魏村公?社地里也会种花生,有老人专门用来?榨油,每顿饭就吃一小勺。
“你多吃点吧,小贵子那抠门计较的,请客上盘肉菜都得?先紧着自己肚子。”姜冬月抱怨两句,又问唐墨,“他今天找你借多少钱啊?”
“没、 没多少。”唐墨慌忙将差点溜出口的“三百”拽回来?,含糊道,“他想借两百块做买卖,我没答应。”
姜冬月瞟唐墨一眼?:“两百还没多少?你也不看看咱家统共才几块钱。真要全借出去,回头有点事?就得?抓瞎,不可能?指望小贵子还钱。”
她边说边将花生壳子扫到?小簸箕里,留着明天烧火。
唐墨等了一会儿,发?现?媳妇完全没提三百块的事?儿,底气渐渐壮了起来?。
对啊,就算冬月真的能?掐会算,顶多跟陈大娘一样做个行好?的天天烧香,他又没干过亏心事?,有什么好?怕?
往后遇啥困难说不定还能?找媳妇逢凶化吉呢,嘿嘿。
唐墨越想越乐,差点笑出声,正要把那荒谬猜测当笑话讲出来?,缝纫机旁边忽然咕噜噜地滚落一团毛线球。
他赶紧起身去捡,见旁边高椅子上搭着条崭新的条绒裤子,腿上三道波浪花纹,随口问道:“这裤子挺好?看,咱村谁找你做的呀?”
姜冬月说道:“没人找,给笑笑做的。”
“太长了吧?”唐墨拎起裤子比划,“就咱闺女那小短腿,明年都不一定……”
话没说完,他忽然僵在原地,声音迅速低了下去。
姜冬月没发?现?他的异样,边收拾剥好?的花生边说道:“我把裤腿折了三折,入冬套棉裤就能?穿。以后笑笑长个子了再放下来?,至少能?穿到?一年级秋天。”
“……”
唐墨张了张嘴,又张了张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有两句新鲜台词不停在脑子里回荡。
“仕林现?在七天都还没到?,娘子你就这么快做他七岁穿的衣服了,原来?你比我还要心急。”
“可怜天下父母心,哪个做父母的,不希望自己子女穿得?好?、吃得?好?……”
姜冬月拾掇干净地面,发?现?唐墨还傻站着不动,伸手戳戳他:“老黑,愣着干什么?头晕吗?”
“没有,咱们快睡吧。”
唐墨慢吞吞将裤子放回去,关了门躺到?床上仍觉得?心头发?懵,一忽儿冷一忽儿热,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儿。
难道冬月……不不不,肯定是他黄汤喝多醉糊涂了!
老一辈人经常念叨,稀奇梦来?梦稀奇,稀奇大梦怕公?鸡。太阳底下照一照,多少流毒化成泥。
他明天起来?就晒太阳,肯定啥事?都没有!
啥事?都没有……
唐墨半梦半醒地熬到?天亮,立马起来?坐锅烧水,然后爬房顶上揭开塑料布晒棒籽儿。
顺便晒晒太阳。
奈何今天不怎么晴,他对着太阳的方?向转了四五圈,回到?院子里仍觉得?不大舒坦。
“……”
唐墨攥紧拳头,默默给自己鼓劲儿。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他是姜冬月的男人,是她闺女的爹,有啥好?怕的?
如此自我安慰一番,趁姜冬月梳头发?的功夫,唐墨终于哼哼唧唧地说起了白娘子和许仙:“人家两口子郎才女貌的多美满啊,都叫和尚给拆散了,真可怜。”
家中只有他大前年从?旧货市场淘来?的黑白电视,早没信号了,唐笑笑平时?都不待碰一碰。
至于碟片,全石桥村都没两户有放映机的,根本看不着《新白娘子传奇》。
只要姜冬月问他白娘子和许仙谁是谁,他就说——
然而姜冬月毫无?防备地接了下去,磕巴都没打半个:“是挺可怜,那法海专门趁白素贞生完孩子收她,真可恶。”
唐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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