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辰冰
“我明明看清了?局势,若是?不自?救,难不成还困守死地,呆等着?我的家人跟随庸君埋骨?
“蝼蚁无法撼动大树,蚍蜉亦不能扭转巨船航向。
“以我之?力,实在无法改变天下大局,力所能及的,唯有保护自?己的家人而已。”
宋问之?略作停顿。
“谢姑娘,我们当年在临月山上的事?情,我不太清楚你听师弟说了?多少。”
“少年当有大志,年轻的时?候,我也不是?没有做过守护天下的美梦。”
“可是?后来,师父他是?怎么死的?”
“那些愚人,随心所欲地讥讽嘲笑我们是?疯子、怪物!师父一心赤诚,一把年纪了?,却被他们指着?鼻子骂!说他是?捡垃圾的没用乞丐!”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那些人看不起我们的知识在先?,我又何必热脸去贴冷屁股,自?作多情,非要救他们不可?”
宋问之?此言,多少带了?些泄愤的怨气。
不过谢知秋自?己也是?先?为?官,后投义?军,若不是?到处碰壁,经了?不少身不由己之?事?,断不会做出这般选择。
这种对朝廷的不信任,她不是?完全不能理解。
谢知秋想了?想,说:“宋师兄嘴上虽如此说,可是?眼?神和行为?看起来都?并非真的如此无情,而且师兄制作的攻城器和守城器,都?没有完全以杀戮为?目的。”
“……”
宋问之?本有意回避她的目光,可是?听到此言,眼?神又晃了?一下。
“我只是?不喜欢杀气过重的武器。”
他一边这么说,一边想了?一下,又看向谢知秋。
他说:“你们在沙盘对局上用的那些武器,未免过于残暴了?。
“你们可能觉得当下赢了?就好,但这样?武器的出现在战场上,一定会让敌方大为?戒备,然后随之?开展军备竞争。
“你们这边的手?段极端,对方为?了?赢,就会拿出更极端的武器。
“这样?一层一层堆叠下去,迟早有一日,一场战争就会让百万、千万人丧生,令全天下人都?陷入危险之?中,乃至生灵涂炭。
“统治者只发号施令,战场上再怎么激烈,他们也可高枕无忧,自?不会考虑这么多,只会觉得武器越强越好,但对百姓来说,却是?灭顶之?灾。”
他顿了?一瞬,又言:“其实我放你们走,也不单只是?因?为?不希望你们死。
“你们活着?,承天皇太后会对你们的军队有所顾忌,不敢冒然开战。
“但是?你们一死,天下就只有辛国有能力制造火器了?。
“见识过你们那些器械后,李太后必定会觉得我的手?法过于绵软,命令我按照你们那边的思路动手?。
“辛国以草原民族掌权,对攻占掠夺的渴望远胜于农耕民族,若真是?如此,接下来四?方都?会不得安宁。
“若是?变成那样?,也并非我所愿。
“反而是?你们,虽然有能力攻打,却宁愿选择和谈,或许有谈一谈的余地。
“倒不如保住你们的命,维持目前这个僵局。
“我知道大势不可挡,冷兵器迟早会过渡到火器,而一旦开始使用火器,大规模热战也必然不可避免。自?己弱,就会被人侵略,事?实如此,也无法停滞不前。当下这样?做,不过是?螳臂当车,不知道能维持几?年,但只守当下,能多得一天安宁也比立即陷入混乱好。”
谢知秋认真听着?宋问之?的话,没有打断。
“兼国覆军,贼虐万民,竭天下百姓之?财用,不可胜数也,则此下不中人之?力矣。”
待他说完,谢知秋垂眸,忽而开口。
宋问之?听到她说出这句话,十分惊讶地看过去:“你竟看过《墨经》?”
谢知秋颔首。
她原先?并没有说太多话,直到此时?,才出言道:“听起来,你的不满主要是?对朝廷,而不是?对方国。既然师兄你当年离开,是?因?为?朝廷无药可救,那如果效忠的对象……换作是?我们呢?”
“……什么?”
谢知秋道:“不知宋师兄在辛国,有没有听说过方国义?军的传闻。
“我们义?军起初是?民间自?发组织起来的军队,这几?年以云城为?据点,逐渐有了?一些掌控能力。”
在谢知秋看来,宋问之?虽与他们阵营不同,但在观点上,并没有本质分歧。
他们本该是?同路人。
谢知秋指了?指守在外面的小弟子,邀约说:“正如宋师兄所见,我等善用器械,深研技术。
“在义?军之?地,墨家学说是?一门受到重视的公开学问,不少孩童都?主动学习,如今在北方之?地,弟子已有上百人。
“我们为?自?己效命,而不是?听命于皇帝。
“宋师兄或许对旧地民智未开仍有顾虑,但将来,我们会极力推广新?的教育方式、启迪民智。
“师兄当年与同门共同经历的愚昧之?事?,不敢说马上消失,但只要普及新?的观念,今后一定会减少,新?的江山……终会来临。”
宋问之?默了?片刻。
要是?十二年前听到这番话,他或许不会选择远赴辛国,而是?果断应下谢知秋之?邀。
即使是?现在,这番话听起来仍然很诱人。
但他思索片刻,摇了?摇头,道:“口说无凭,我们才是?第一次见面,我不会轻易信你。”
他深深看了?谢知秋一眼?,说:“更何况,现在比起招揽我,你们还是?先?考虑自?己怎么活下来吧。要不是?凑巧有我这条密道,你们恐怕都?不能活着?走出上京,怎么还有闲心想别的?”
谢知秋却只是?淡淡地瞥了?那密道一眼?:“我们用不上这个。”
“什么?”
“宋师兄当真以为?,我这个正经的出使官员只是?跟出来吃白饭的吗?我们在节骨眼?上出使辛国,并且出言威胁承天皇太后,自?然想过承天皇太后会动杀心。”
宋问之?直到这时?才发现,这个谢姑娘从头到尾都?没有慌张过,如同夜晚无风的深潭,平静淡然,又深不见底,令人看不出心思,冷静得不似凡人。
仔细想想,在方国那种环境里,这个谢姑娘一度以女?子之?身官至国子监祭酒,现在甚至当上了?同平章事?,义?军里的人也对她言听计从,这绝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她但凡哪里棋差过一招,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只见谢知秋眯起眼?,缓缓道:“我们既然敢赢,手?上就还有可以全身而退的策略。”
宋问之?被她的气势逼得呆了?一息,然后才问:“你要怎么做?”
出乎意料的,谢知秋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说:“宋师兄似乎还没有忘记墨学经典,既然如此,应当不难想到。”
“……?”
不等宋问之?反应,谢知秋已垂下眼?睫,将沙盘上的武器收拾起来,道:“宋师兄若是?不安,可以先?带其他人躲到暗道里,剩下的事?,我一个人足以。”
第二百一十五章
金殿内, 承天?皇太后得知谢知秋一个人从宋问之?的小楼出来了?,并且提出要见她时,颇有些意外。
不?过, 皇太后还是整顿衣冠, 出来听第三局比试的结果。
没?有朝臣的大殿无比空旷,宫娥内侍多静默不?语, 天?色已晚, 点了?灯仍旧光线不?足, 但?这?样静谧的昏暗,反而给大殿更添一重庄严。
皇太后问:“怎么只有你一个人来见我?”
谢知秋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将萧寻初他们?在沙盘上新?演示出的技术一样一样展示出来, 并且按照制作者不?同, 分别放在两手边。
谢知秋道:“左边,是我们?这?边先生的作品;右边,是贵国先生所作。”
皇太后像猫似的眯阖起双眸, 遥遥打量两边之?物。
李太后对武器虽有一定了?解,但?她日理万机,要管的事情甚多, 若是两边差距不?大,她还没?有火眼金睛到一眼就能看出的地步。
她懒洋洋地靠向一边,问:“那么, 谢大人以为如何?”
谢知秋回答:“依谢某看,自是我方?更胜一筹。”
李太后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殿内似有寒风簌簌掠过, 带得人身后微冷。
李太后如此不?以为意, 仿佛胜负早已无关紧要。
谢知秋定了?定神, 道:“其实我今晚来见皇太后,是代表我方?, 还有一件礼物想要赠给李太后。”
李太后抬了?一下?眼皮。
是时,谢知秋已经从袖中取出一个卷轴,恭敬地递上。
谢知秋说:“这?是我方?在北地所使用教材中的一卷,截取自《墨经》中的《公输》一章,皇太后若是感兴趣,不?妨一观。”
李太后狐疑地盯着她,没?有说话,也没?有立刻去?看卷轴。
不?过,谢知秋似乎也不?在意她的反应,只是自顾自往下?说:“春秋时期,楚国欲攻宋国,聘请鲁国著名的工匠公输班制作了?攻城的器械,墨子听说以后,自齐国出发,走了?十天?十夜来到楚国,劝说楚国国君停战。
“但?楚国自认国力强悍,又已经造好?了?云梯之?械,不?愿意放弃攻打宋国的计划。
“于?是墨子解带为城,以牒为械,与公输班较量数回。无论公输班拿出怎样精巧的攻城器,墨子都能以守城之?器拒绝,最后公输班进攻之?器用尽,墨子的守城器仍绰绰有余。
“墨子以此证明?,无论楚国怎样进攻宋国,只要他出面阻止,楚国都没?有办法取胜。”
《墨经》在方?国境内已经失传,更不?在儒家经典的四书五经之?内,李太后是辛国皇室,而宋问之?看上去?也没?有将《墨经》的内容告知辛国官员——亦或是即使他说出来,也不?会有人真正在乎——总之?,李太后看上去?并不?知道这?个典故。
她听了?也没?有太放在心上,只是扬了?下?眉,道:“所以你是认为,凭着与春秋时一样的方?法,就能够说服我,这?才出使前来?”
谢知秋摇头。
她说:“我想对皇太后讲的,是这?个故事的后半段。”
“——?”
“公输班输了?以后,又不?太服气地道:‘我知道怎么样可以击败你,但?我不?说出来。’”
“墨子听了?,回答道:‘我知道你要用什?么办法来击败我,但?我也不?说出来。’”
“楚王听了?很?奇怪,便问其故。”
“墨子说:‘公输班的意思,不?过就是要杀了?我。他认为,只要杀了?我,宋国就没?有办法守住,只能任由楚国践踏。但?是实际上,我的三百余个弟子,已经拿着我的守城器,守在宋国的城墙外,等着楚国入侵了?。大王就算杀了?我,也杀不?尽防御的弟子。’”
“——!”
李太后起先不?以为意,直到听到这?里,才脸色大变,一拍椅子,几乎要从座位上站起来!
谢知秋却淡然依旧,只说:“历史是不?是很?有意思?前人说要以史为鉴,诚不?欺我。”
谢知秋顿了?顿,又往下?说:“皇太后是不?是一开始就有点奇怪,为何我们?只有这?么几个人进上京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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