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撸猫客
就在这一瞬间,明悟击中了安澜。
她喉咙紧缩,连连后退,头也不回地扭头就跑,边跑边呼唤着。王子虽然不明所以,也立刻跟上了她,和她并驾齐驱。破耳老母狮稍稍犹豫,但在她一声接着一声催命般的召唤中放弃了过去了结敌人的想法,也朝着核心领地跑了起来。
狮子们不知道自己在从什么东西边上逃开,做过研究的安澜却清清楚楚。
砂石雄狮发病了!
这种无法控制肢体活动的姿态,显然是中枢神经系统在遭到侵害。联想到砂石狮群曾经和牧民有过近距离接触,再联想到牧民喜欢饲养的动物,这是什么疾病昭然若揭——
犬瘟热。
所有研究狮子的人都听说过的疾病,死亡率高达八成以上,传染性极强。在非洲大草原上,曾经有一段时间流行过这种疾病。野生动物接触了人类散养的狗,或者杀死了携带这种病毒的野犬,都容易导致患病,然后相互传染。花豹,猎豹都可能感染这种疾病,而诸如非洲狮、非洲野犬,胡狼和斑鬣狗这种大规模群居的动物,假如有一头感染,那简直是一窝一窝地死。犬瘟热在爆发期杀死过数千头狮子。
安澜越想越觉得背后发凉,带着王子和破耳老母狮跑到狮群边上,隔着两三百米就不敢再靠近了。她咬咬牙,找了个下风口蹲下,摆出一副今天不准备回家的样子。幼崽的嗷嗷叫声从这里可以听得很清晰,而母亲延续了一路的呼唤声却欢迎变成了疑惑,仿佛在问: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你们要坐在这么遥远的地方?
煎熬。
惊惧。
忧心忡忡。
心脏在胸腔里猛烈跳动着,朝四肢输送着维系生命的血液。但她忍不住去想,病毒是否已经顺着风向进入身体了呢?此时此刻,它们是不是正在体内行进,撕开一条通往大脑的血路?如果在这个世界消亡了,她的灵魂又回去哪里呢?
作为野生动物,安澜完全无法用语言表达来求助,人类也不会每时每刻都出现在求助范围里。她自觉已经冷静地做出了最佳选择,在意识到情况不对劲的第一时间逃命,没有让任何同伴上去补刀,但仍然会为未知的东西而胡思乱想。
如果能一直长长久久地活下去,走到无法再走就好了,但大部分狮子都不能拥有这种自然死亡的幸运…….那么,如果能在保护领地的时候死去就好了,为了保护姐妹和年幼的小狮子,哪怕战死也是一种荣耀的归宿,还可避免老迈时力不从心的苦闷……再不济,如果能因一次迅速的猎杀而死去也可以接受,至少不必像一些南非的狮子一样,承受被牛结核折磨四五年的痛苦。
患病的野兽是多么悲惨啊。
它们生存所需的强健体魄被全然夺走,只剩下一具干枯畸形的残骸,连平时根本不敢进犯的动物也会把它们当做晚餐。牛结核、猫传腹、猫瘟、犬瘟热、细小、炭疽……那么多可能导致大猫死亡的杀手潜藏在看不见的地方,一旦发作起来,简直无计可施。一些疾病还给动物抗争的机会,一些疾病患上了就是等死。
安澜拍着尾巴,把大脑袋压在前臂上。
王子和老母狮都被赶到离她几十米远的地方分开待着,无论没了哪一个,对狮群来说都是重大损失。眼下周围都没有什么游客,本来是难得可以不听八卦本本分分巡逻完睡觉的日子,结果反而睡意全无。为了她自己,为了狮群,也为了大草原上许许多多的动物,安澜祈祷着人类能快点发现这个异常,早早采取行动。
或许是一直念着念出了效果,第二天清早她就嗅到了护林员的气味。
另一边,在发现砂石雄狮的尸体后,护林员神情严肃。他们不怕那种有明显外伤的,就怕肉眼看不出伤害的。不是每一头动物死了都会被送去尸检,每当这时,他们只能根据经验判断可能是蛇毒,可能是小伤口感染或者疾病。关键在于有的疾病只带走一条性命,有的却能带走无数条。
其中一个护林员想了想,给营地打了个电话,询问是否有异常。对方愣了一下,回答说这片区域活跃的两只花豹前天死了,另外从昨天开始,有些定位圈就没有动过。
”是谁的?“护林员问。
“王子,”对方回答,“还有图玛尼。”
“两个都没动?”护林员严肃起来。他一时半会儿想不到两件事情间有更深层次的联系,只以为双方可能发生了冲突,砂石雄狮不知怎么的死了,西岸的两头明星狮子也至少是个重伤,动弹不得。情况危急,他先是跟着指引去寻找,确认两只狮子都古怪地趴着后,当机立断地呼叫了救援队。
专车来得很快,里头坐着的还是个老熟人——对安澜和王子都算。
赵博士像脚下踩了个风火轮,带着小组就急吼吼地冲了过来。安澜本来还想给兽医模仿一下砂石雄狮死前的样子,帮助他们缩小怀疑范围,结果因为要抽血,麻醉医生干脆二话不说给三头狮子一人来了一枪。
迷迷糊糊,她听到赵博士在说:“要不把数据也测了?”
“一起测了,那头老母狮的牙也一起看了。”哈赞同意,旋即补充道,“要不给图玛尼再多抽点血安排个其他检查吧,半年都快过去了,一点好消息也没有,而且她体型特别大,会不会是因为雄性激素过于发达导致的不孕啊?我盼着她的小狮子头发都快盼白了。”
安澜:……
她还是晕了吧。
第25章
救援队在抽完血后并没有急着离开,而是在附近守候,等待狮子从麻醉状态恢复清醒。他们中的志愿者和向导都带着武器,一是为了防止狮子暴起,二是为了防止其他捕食者趁狮子沉睡的机会来偷袭。
无事可做,工作人员们大多在聊天,有的干脆掏出手机。
其实这也是常态了。
非洲的保护区,凡是开设观光项目的,一般都不鼓励游客靠野生动物太近。大型国家公园如塞伦盖蒂或克鲁格都会在官网和营地张贴告示,重点说明自驾游不得下车、不得触摸挑逗野生动物、拍照时不得使用闪光灯、离象群犀牛远点等等,以免打扰到自然活动或威胁到人身安全。
园区工作人员比游客多了一项福利——他们可以在野生动物被麻翻时进行近距离接触。
不管是麻醉施救还是麻醉上定位器,只要动物动弹不得,就会有人对它们“上下其手”。打开社交平台,点开各大保护区关联账户,翻阅工作人员发的日常,随随便便就能找出一大堆他们和动物的“亲密视频”。
猛兽,尤其是名声响亮的个体,是“重灾区”。
某些狮子王因为经历过于传奇,整个救助小组都是粉丝,那才是真的晚节不保。别说猫耳朵,猫尾巴,猫爪子,连猫铃铛都会遭难。摸完还要把玩一下,最后再拍照留念,争取做到一觉醒来全世界都知道受害狮猫铃铛的尺寸。
真是狮生多艰。
此时此刻,安澜也发出了这样的感慨。
就像她能看到颜色一样,穿越大概对药物作用也有点影响,她被麻倒的时间只是兽医计划的二分之一。刚醒她就发现自己的尾巴球被人抓在手里,爪子也被人抓在手里,等她抖掉眼睛上蒙着的布套再往远处一看,好家伙,王子边上围了六个人,个个都举着手机,不知道的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
眼看狮子醒了,志愿者用飞一般的速度放开。
他们退到安全距离,等待其他两头狮子清醒。就这么等啊等啊,等到狮子们纷纷能站起来,能不摇晃地走路,也没等到它们朝狮群走。确切地说,其他两头狮子想走,但被狮女王喝止了。
奇也怪哉,身上没有明显外伤,快速诊断也没发现蛇咬伤,为什么不回到狮群里去呢?
赵博士当时就若有所思。
等他去看了砂石雄狮的遗骸,又询问了砂石领地的异状,脸色就不太好看了。和牧民接触后染病,领地内大量野兽离奇死亡……这让他想起了一个很糟糕的可能性。再加上狮子的尸骨已经被斑鬣狗和秃鹫啃得所剩无几,风险大大上升,这一刻,赵博士简直是惊悸不安。
回到工作室一运行检测,结果果然对上了他的想法。
犬瘟热。
这可是会影响整个保护区乃至整个东非草原的大事。
赵博士第一时间向管理者说明情况,有了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惨剧,高层对这件事非常重视,连夜给野生动物保护署打电话。他们最终决定启用一套可能是保护区史上最大规模的保护行动,为了封堵住疫源,还紧急从隔壁马赛马拉抽调了部分兽医。
这个行动分为三部分。
首先,要缓和牧区和狮子活动区的冲突。
主要措施比如说建造铁丝围栏。其实建围栏这事从几年前就有了,不过投入和收益并不成正比。非洲保护区很少有加盖的,狮子常常从一个保护区流浪到另一个保护区,这些保护区边上又分布着星星点点的牧民区。工作人员只能说在砂石领地边缘先把围栏紧急加盖起来。
官方还向附近村落派出了宣讲队。这些志愿者不是要劝说人类为野兽牺牲利益,而是向他们说明如何观测狮子,如何防范狮子,如何向官方求助。志愿者同时还承担一些普法工作,告诉牧民投毒是不对的,可能要被罚款,乃至被判刑。
他们还给更多狮子戴上定位圈,跟踪行踪,以避免和牧民发生冲突。
第二,要处理掉传播犬瘟热的源头。
野生动物保护署派出专门小队调查并检测保护区附近的犬只状况,他们发现这里有很多散养狗,这些狗和野狗碰到一起,又孕育了一大片无家可归的狗群。等小队把这些犬只收容起来,一边找领养一边处理时,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何止是有犬瘟热病毒,有些犬甚至携带有狂犬病毒。一想到这些疾病传播给野兽会怎么样,兽医吓出一身冷汗。
第三,就是在保护区内进行防疫。
时值旱季开头,动物活动相对集中,也方便了工作人员进行监控和排查。他们从过去犬瘟热传播时最易时感染的动物中受到启发,集中精力检查砂石领地内的豹子和狮子,同时将一些生活在西岸领地边缘的野兽合理向东侧稍作驱逐。被发现感染的个体将被收容治疗,必要的时候进行安乐死。
这些野生动物会在两个地方,一是保护区自建的短期散养区域,二是和保护区有合作的散养区域。部分合作方常常接纳从各大保护区移交过来疗养的狮子,帮助它们恢复健康,然后再放归自然。
这么一波下来,砂石狮群有一半都被麻翻带走,剩下的一半在接受密切观察。
接下来,保护区开始给离牧区近的野生动物打疫苗。
这可以算是整个行动中工程量最大的一部分。野生动物不是圈养动物,光是找到它们的踪迹就够难了,找到后还得想办法给尽可能多的个体打上疫苗,有时一个被麻倒,其他的会逃跑,还得上演一出它逃他追插翅难飞的戏码。
不过官方也有取舍。
最重要的目标是大狮群里的大狮子,然后是成年流浪狮子,最后才是其他狮子。说来残酷,但野兽本来就可能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死去。成年狮子,尤其是明星狮子,要是没了几头,对工作人员、对喜欢动物的人、对整个保护区乃至国家旅游业来说都是重大损失。
诚然通过麻醉打疫苗存在一定风险,但这一套组合拳下来如果能把传染病控制住,比让它从一个点炸成一片要强太多了。
为了让麻醉风险不白冒,官方在行动前还向几个合作项目组说明情况,询问他们是否有需要收集的数据,或者让他们直接派人过来,加入到行动当中。
反正麻都麻了,干脆一次测量出保护区内雄狮和母狮大致的体格状况,检查它们是否患有其他能被检测出的疾病,为一些本来就带着伤但还不足以出动一整个兽医小组的个体提供简易治疗,另外把不冲突的必要疫苗一次性打掉。
动保小组摩拳擦掌,接到消息的研究人员也非常高兴。
在砂石雄狮死后第三天,十几辆专用车从各个营地出发,其中一辆直奔西岸狮群的核心领地。
这一次他不仅带来了救助小组,还带来了一个负责人,一个摄影师,一个油管主播和两个研究人员,五人同属一个项目组。
该项目组主要研究狮子,当初也是他们跟高层合作,给图玛尼、马赫蒂等狮子戴上定位圈。他们大多数时候在做学术研究,有时也会运营油管账号,用来向大猫爱好者提供一手资料并制作科普视频。了解情况后,他们致电营地,询问是否有合适的跟拍机会。
赵博士一听这个就不困了。
他当时就调出地图,发了一份电子版到对方的邮箱里,非常与有荣焉地给西南区标了个红戳。用他的话来讲,西岸狮群狮子众多,而且离疫源地也最近,没有雄狮控场,首领母狮又“异常聪明”,假使要兼具节目效果和安全性,可以跟拍这里的防疫行动。
负责人一看邮件,觉得真有道理。
他们一行五人光速收拾行李,坐上最近的航班,飞也似地赶到了营地。头天晚上赶到,第二天清早就和医疗小组碰头,踏上了记录数据和制作节目的路。
这天温度还不算太高,天气也不错,医疗小组坐一辆车,项目组坐一辆车,沿着小路摇摇晃晃地朝狮群前进。
油管主播是项目组最近才聘请的,目的是策划节目,和年轻人接轨,让更多人有机会看到这种本来有点枯燥的官方性质的研究成果、了解狮子、并意识到狮子保护的重要性。这名新走马上任的主播名叫阿尔伯特,他还是第一次到保护区来,看什么都很新奇。
车开了约莫二十分钟,阿尔伯特就在向导的指点下见到了第一头狮子,也是今天的目标狮子。摄影师尽职尽责地把镜头摆了一下,没等阿尔伯特开始说话,前面的医疗车上忽然有动静,镜头又转回去了。他探头出去一看,只见从前车后座也探出半个身体,兽医哈赞正朝着狮子……挥手?
阿尔伯特有点懵。
“图玛尼,图玛尼!“只听哈赞喊着,比喊自家小辈还亲切自然,”这里,好姑娘。”
他朝草地上一看,就见那头一直趴着、肚子瘪瘪的健壮母狮掀起眼皮看了一眼。不知道看出了点什么,它打个哈欠,站起身朝车子的方向走过来。
“她能听懂!”阿尔伯特忍不住叫出声。
出人意料地,开车向导用一种非常理所当然甚至还有点受冒犯的语气肯定道:“那是头明星狮子,大家都喜欢她,她当然知道自己的名字。”
阿尔伯特福至心灵,意识到节目效果就该落在这头狮子身上了。
等对方不急不缓地走近,哈赞又探出叫它,手指还点点远处,又点点前方。
神奇的一幕发生了。
狮子停下脚步,甩了甩尾巴,发出低沉的吼叫。听到叫声,一头威风凛凛的白狮从哈赞指点的方向站起来,紧跟着是一头看着有些年老、耳朵破成花瓣样的母狮。三头狮子会和到一起,这回不是朝车子走,而是朝前方走。
“真是令人印象深刻。“负责人感叹道。
阿尔伯特偏头一看,只见平时严肃的老板正在兴致勃勃地扒着车窗,而摄影师也没好到哪去,手虽然稳稳地扛着摄像机,但两条眉毛都快惊讶地飞到车顶上去了。两名研究人员在后座估计也很心痒难耐,一直探头张望个不停。
向导又说话了:”上次要给图玛尼戴脖套,赵都没用麻醉,就这么过去就戴上了。“
阿尔伯特于是问道:“你觉得能这样给她打针吗?”
向导从后视镜看看他,又看看摄影师:“不清楚,要看他们怎么安排,安全肯定是第一位的。今天还要称重,还要量肩高,打针都要好几针。我只能说上次抽血的时候是麻了的。”
好吧……
这本来是件理所应当的事,可后车里的项目组成员竟然都微微失落起来。
他们的失落只维持了五分钟,等庞大的西岸狮群整个出现在视野范围内,还能看到小狮子在边上玩耍打滚时,这种失落就瞬间消失无踪了。
因为有带崽母狮,向导并没有允许任何人下车,而是开车让他们换着角度拍了一些画面。前车似乎是为治疗流程起了点讨论,后来卫星电话响了,说组长赵博士拍板,先试试能不能把狮女王引出来打针拍摄,要是不能,再像上次一样分波麻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