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撸猫客
游泳的方式,转向的方式,羽毛根部肌肉群的活动,本能指向的食物类型,眼中看到的画面,耳朵里听到的声音。
安澜再也不能用超声波开全景视图了,她也很难捕捉到一些过去能轻易捕捉的响动,取而代之的,一些过去从未被注意到过的信息以全新的方式从四面八方填充到了脑海里。
帝企鹅在水中的听力等级让她大吃一惊。
如果说在陆地上时她的听力是十,那么在海水中这个数字被成倍成倍地放大了,此时此刻她能听到从远处传来的最微小的声音,并且本能地分辨出其中陌生的危险的部分。
对成年帝企鹅来说真正能构成威胁的只有虎鲸和块头大的豹海豹,或许这项听力技能被一代一代地传承发展下来就是为了帮助它们更好地躲避天敌的魔爪,同时还能为狩猎提供一些帮助。
不久之后,它也的确发挥了作用。
当时安澜正和同样一起在深色云雾般高密度的磷虾群里穿行,每隔一段时间回到海面上去休息、调整呼吸,在某次下潜时听到了一阵非常微弱的交谈声。
微弱,但是耳熟到亲切。
她只花几秒钟就确定了正在交谈的是某个南极B1型虎鲸群。虎鲸家族没有靠近冰架边缘,而是徘徊在外围的浮冰区,它们应该是在向亚成年传授制造海浪的技巧,“上浮”、“下潜”、“转向”和几个方位词被重复了无数次,期间还夹杂着某条雄虎鲸对能看不能吃的抱怨声。
浮冰型虎鲸以海豹为食。
安澜没有听到海豹的声音,无法分辨正在被当做教学对象的是威德尔海豹,食蟹海豹,豹海豹还是罗斯海豹……不过反正在南极活动的几种海豹难有能逃脱鲸口的,无非是被人类目击次数多和少的区别。
南极B1型家族的规模普遍很可观,因此它们在浮冰区猎场活动时制造出来的动静很大,对海兽来说就跟太阳一样醒目,会将附近意识到它们到来的个体统统往更远的地方驱逐。
海兽逃窜对帝企鹅幼崽来说是危险的。
被虎鲸追逐的海豹就像被海豹追逐的企鹅,它们心知肚明自己要确保绝对安全的方式只有上岸,可以是海滩,可以是冰架或者大块浮冰。
当年安澜和家族成员制造海浪从浮冰上击沉的海豹不知凡几,只要制造浪涌的次数足够多,中型浮冰也可以从中崩解,那种避难所对虎鲸群来说是非常不错的消遣,对猎物来说就是饮鸩止渴、死路一条。
原本海豹逃窜不关帝企鹅什么事,可这会儿幼崽们活动的范围正好挡在浮冰猎场和冰架中间,假使真有大海兽要从外面往里游,此处就是上岸的必经之地,必须提高警惕。
帝企鹅游泳速度很快,但还不够快,比不上豹海豹和虎鲸那么快,要从天敌手中逃生,算好提前量就是重中之重。
想到这里,安澜毫不犹豫地发出了警戒信号。
她的信号发得非常及时。
大约才过了几分钟,一只体型庞大的豹海豹就出现在海岸线附近,悄然逼近了正在准备下一次下潜的帝企鹅家族。
因为接收到了危险信号,此时此刻漂浮在海面上的帝企鹅幼崽正在稍显生疏地把空气锁入羽毛之间的空隙里,好在弹射起步时加速上升,增加起跳的高度和远度。
豹海豹靠近时所有成员都做好了上岸的准备,险而又险地从海豹口中逃生,跑得最慢的那只还跌跌撞撞地在浮冰边缘绊了一跤,险些掉头又落回水里。
掠食者不太高兴地在海面上打转。
在它找到地方上岸之前,帝企鹅幼崽们带着首次狩猎得到的满腹食物朝着远离海岸线的地方前进,走到了适合稍作休整的坚实冰面上。
此后好几天,它们都重复着下水、上岸的流程。
安澜尽最大努力保护自己和诺亚,在有余裕的时候还会给黑芝麻小分队和其他幼崽提个醒,即使如此,在短短五天时间内仍然有数只小企鹅死于豹海豹突然发动的袭击。
帝企鹅家族对这些失去保持沉默。
面对过生死,它们好像都不再是从聚居地里出来闯荡时的自己了,安澜甚至发现有好几只小企鹅加入到了监测敌情的行列当中,时刻准备对同伴发出警告信号——当然了,警告归警告,跑路的脚步还是不会慢的。
安澜越来越习惯于和同伴共同生活,不吃饭的时候就跟诺亚待在一起说海洋里的故事,还在对方的央求下答应了对他进行一些基本的语言教学。
帝企鹅的硬件摆在那,说大概是不可能了,稍微听听,能听懂一丁点就得了。
然而就是这个“一丁点”想做到也很难。
首先——他们碰到的虎鲸太少了。
学个英语还要看剧听歌说对话创造纯语言环境呢,学个鲸语每隔一阵子才能听到几句话可怎么行,安澜也没法给他学舌,纯凭记忆和悟性。
诺亚久违地感受到了脑细胞被烧光的绝望,因为太绝望了,以至于下次虎鲸出现的时候别的小企鹅都在连滚带爬往后跑,只有他一阵狂喜。
不过他不是唯一一个没有动的。
安澜在十几秒钟前就听到这头虎鲸发出的“嘤嘤嘤”,并从方言类型中判断出这是个南极C型虎鲸,吃鱼的那种,完全没必要跑。
这头胖虎头上尾巴下地顶开细碎的浮冰浮出海面,一直浮到小半个身体都露在外面,做了一个极为标准的浮窥姿势,估计是想看看远处冰层裂得怎么样了,能不能再往里游一点,然后——
就和两只帝企鹅对上了视线。
虎鲸……很疑惑。
它被惯性拉着下沉了一会儿,紧接着再次浮出海面来窥探,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意料之外的观众,半晌,它翻身下去,尾巴激起一个漂亮的浪花,涌过冰面,滚到两只企鹅的脚掌旁边。
年轻人是真的很没有礼貌!
安澜忍不住嘎嘎嘎起来,带着诺亚退了两步。
对面这头虎鲸看着顶多也就十岁,正是活泼好动爱玩的时候,而且它明显时不准备自己孤孤单单地玩,脑袋栽下去还在水里发出长串的咔哒声,不是在摇人又是在干嘛?
开什么玩笑!
等它把整个家族都摇过来看热闹,万一冰面裂了两只企鹅掉进水里就要有去无回了,倒不是说C型虎鲸对帝企鹅能有什么恶意,只是虎鲸玩性大起来那可是毁灭性的大——有当年被维多利亚家族转晕拍傻的无数只海龟海豹为证。
一想到腾空二十米她就有点发憷,赶忙拉着诺亚又往回滑了点,等他们停顿下来再往后看时,从冰洞出来浮窥的虎鲸已经从一头变成了四头,然后变成了五头。
安澜:“……”
很难不觉得自己逃过了一劫。
然而她没想到这个家族好像真的没有别的事可以做了,竟然在四天后特地走到下一个冰洞来吓唬他们,又在八天后排队从冰架边缘路过,气孔吹出漂亮的彩虹。
时隔百多年,安澜再次真情实感地为生活在南极的虎鲸群而酸成了柠檬,她想到当年感叹过的“直接出生在终点”这句话,又想到其实自己家族里也不乏这种愉悦党,深刻理解了为什么它们可以这么无聊,逮着一个乐子穷追不舍。
总算还有一件好事——
因为虎鲸游过的频率太高,豹海豹的踪影已经很久没有被看到了。
第232章
安澜在第九次碰到这些虎鲸时放弃了思考。
彼时小企鹅们已经对海洋环境有了基本的了解,各项天赋技能慢慢点亮,绒毛褪得最慢的一名成员也完全变作了“大人”模样。
它们准备好了。
按照帝企鹅的习性,接下来这个小团体会在更远的捕食区里活动四到五年,直到进入性成熟期后才会受到本能的召唤在繁殖季节赶往出生地,开启年复一年的来回奔波之旅。
远离地陆意味着更多危险。
远离地陆也意味着虎鲸家族能更容易地追上它们,以每三天一次的频率进行不受任何企鹅欢迎的“拜(搞)访(事)”活动。
这事第一次发生时圆圆和滚滚差点当场吓得心脏病发作,安澜跟黑芝麻小分队相处有好几个月了,还是第一次听到它们尖叫成那个样子,蓝鲸听了都会自愧不如。
南极C型虎鲸家族很高兴。
这些家伙是故意并排浮起来的,而且浮得很慢,用一种震撼人心的方式展示着自己的背鳍,在下沉前张开气孔制造出完全没有必要的巨大的喷气声,幼稚程度堪比炫耀武力的大猩猩。
安澜真想说这都是“看烂了也玩烂了的伎俩”,可是鹅在海洋里不得不低头,而且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本来只有五头虎鲸的家族在完全集结后变成了十二头,看着特别瘆人,因此只要远远地听到响动她就会涡轮增压蹿上最近的浮冰——
直到所有海冰都融化殆尽。
夏天最热的时候,南极沿岸地区的极端高温甚至可以达到零上二十摄氏度,比曾经正常的气温高出三十度不止,不仅浮冰在消融,就连看起来坚不可摧的冰架也在沉闷的响动声中不断崩裂,把大块大块的冰山推入海中,看着它们走向末路。
没有海冰,留给企鹅和海豹海狗等鳍足动物的腾挪空间就更小了,因为大量鲸鱼从维度较低的地方游荡至此,口粮的竞争也十分激烈,假如这种异常高温连年持续下去,将来某天安澜说不定能碰到南下的鲨鱼。
那是——如果她还有将来的话。
十二头虎鲸的拜访还在继续,犬牙南极鱼猎场和帝企鹅捕食区距离不远,它们吃完饭分分钟就能游一个来回,正好消食。
其出现频率之高,南象海豹看了会沉默,豹海豹看了会流泪,安澜看了会每天思考自己以前当虎鲸的时候有没有那么无聊。
次数多了,她甚至习惯了。
几个月前如果有虎鲸突然浮起来用脑袋顶企鹅肚皮玩,安澜可能会被惊得当场起飞,几个月后她直接躺平在海面上摆烂,甚至还能把诺亚的叫声和扑腾鳍翅发出的浪击声当背景音乐听。
好在企鹅都有处理海水的本领。
有意喝也好,无意中呛着也罢,进入身体里的海盐都会通过血液循环从盐腺里排出,留下生命所需的淡水,总不至于因为一惊一乍直接被腌入味。
不过南极C型虎鲸自己也有害怕的时候。
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南极A型虎鲸为了追击小须鲸路过捕食区,这些庞然大物在进食完毕后还会在附近闲逛一段时间,迫使其他生态型的虎鲸家族主动回避。
它们是南极海域真正的王者。
只有安澜知道这些大家伙每次经过时都在闲聊,一会儿说今天的小须鲸怎么怎么不好吃,一会儿说隔壁A型家族又出了什么八卦,有年轻的还会吹吹牛说自己刚才战斗得多么勇猛。
游客们听不懂。
所以他们站在观光船上尖叫欢呼。
因为日照充足、气温较高、开阔水域提供了足够的航行空间,南极的夏季非常热闹。
这里过去可能是一片与世隔绝的土地,但在极地旅游业发展兴旺起来之后每年都有数万乃至十数万名游客造访这片所谓“最后的净土”,再加上科考队、探险队、纪录片摄制组等专业人员,海兽们再看到船都提不起兴趣了。
二月这天也不例外。
帝企鹅们在水面上晒太阳时看到了一艘白色的船,象征性地往岸边动了动,就没再管。安澜抽空瞥了一眼,意外地发现那上面载着的不是观察学者,而是纪录片摄制组,而且是奔着帝企鹅来的摄制组。
这倒有点稀奇。
众所周知,帝企鹅在繁殖季节最好追踪,大部分纪录片也拍摄于它们活跃在冰陆上的冬季,涉及到夏季捕食区日常的寥寥无几。
一来是因为捕食区面积太大,活动范围不固定,难以追踪,二来是因为剧情线不会有和后代的相处那么完整动人。
眼前这个摄制团队似乎有些不同的想法。
三个人类从船身边缘小心翼翼地放下来一个黑白色的东西,其中一个伸出手臂指着前方,回头和另一个说着什么话,等那东西靠近后安澜才看清楚那是个看起来很像帝企鹅但是绝对不是帝企鹅的假道具。
说实话,它直勾勾地游过来还挺恐怖。
安澜觉得自己非常能理解恐怖谷效应是怎么一回事,诺亚也在往远处游,边游边发出短促的恼火的声音,其他小企鹅则没那么多想法,有的被吓到游开了一点,有的则好奇地扑腾上前去打量,和假道具眼睛里嵌着的摄像头对了个正着。
它装备的摄像机还不止这两台。
当企鹅群再次潜入水中觅食时,假道具肚皮底下还弹出来一个圆筒形状的深海摄像机,自带推进装置,潜得又快又平稳,一看就造价不菲。
安澜为摄制组真情实感地捏了一把汗。
估计这些野生动物摄影师再怎么想也想不到他们选定追踪的幼年帝企鹅小群竟然有一群固定访客,还是特别顽皮、破坏力特别大的那种,很难说这个耗资巨大的高科技假道具可以坚持多久。
希望他们至少能得到一些相片和视频,要不然真就是白给,即使安澜几辈子没做人了都会为燃烧掉的项目经费感觉到一丝丝的心痛。
然而让她没想到也让摄影师们没想到的是,多组摄影机首先拍到的有价值的东西不是南极地区虎鲸和企鹅极为罕见的友好互动,而是某些异常状况。
状况是在摄影机下水两周后出现的。
那会儿南极C型虎鲸家族有一阵子没出现了,曾经被虎鲸吓跑的豹海豹又开始在捕食区出没,威胁着帝企鹅的生存。小团体及时作出调整,在狩猎时增加了彼此之间的信息交流,位置靠外的成员对掠食者的关注度也在不断提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