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撸猫客
西岸狮群在过去的一年里有了许多变化。
五月,游荡在外的琪曼达和小不点被收拢归队;七月,三头雄狮带着一头母狮离开领地,剩下的一头母狮跑回了狮群,经过一番波折后被接纳;九月,破耳老母狮在一个夜晚离开狮群,它在最后时光里得到了很好的照顾,有尊严地走向了生命的终结。
护林员队长一边回想着这些新闻,一边催促向导把车摇摇晃晃地开到西岸领地和巴沙领地的边缘。即使在西岸见到了真正的赡养行为,他们也没有冒险直接把马赫蒂空投到核心领地里。
巴沙领地是马赫蒂的出生地,西岸狮群是它占领的第一个狮群,也是守护时间最长的狮群。
或许它愿意和许多雄狮一样在出生地幸福地死去,或许它愿意在领地边缘独自生活,度过最后一段时光,或许它会和其他一些雄狮一样,在生命末点接近自己曾守护过的狮群,寻找饱腹的机会。
人们决心让狮子自己做出选择。
在全车的人注视中,马赫蒂渐渐苏醒,从麻药效果中挣脱。它站起身来,谨慎地打量了一下四周,旋即抬起巨大的脑袋,朝空中嗅了嗅。大约过了十几秒钟,它非常坚定地朝北方走去。
因为伤腿的拖累,大狮子只能用极其缓慢的速度前进。
但没走多久,它就不需要再往前走了。
远处出现了一头人们非常眼熟的狮子,也是近年来在官网上被讨论得最激烈的狮子。在这头高大的母狮背后,跟着一头虽然低吼着却并不十分恼怒的雄狮,还有七头三三两两凑在一起的成年母狮,再往后是另一头跛脚母狮,以及围着它的亚成年们。
在人们的屏息等待中,狮女王走出狮群,小心翼翼地接近。
护林员队长看着它瞪圆了的、好像在表达惊讶的眼睛,恍惚间仿佛和数年前在灌木丛里出现的那双重合到了一起。
五十米,三十米,十米。
两头狮子缓慢地靠近彼此,双方都在犹豫着、判断着。
狮子能在久别重逢后认出有血缘关系的亲人,但通常它们的行为不会受到亲缘关系的影响。父与子、叔与侄,该厮杀的还会厮杀,该合作的还会合作,全然取决于每一个个体的选择。
同样属于西岸狮群,同样作为女儿,狮女王就在靠近,而尼奥塔和苏丽则表现得漠不关心;同样作为“前妻”,黄眼母狮不断探着头张望,而断牙母狮甚至露出了恫吓的神情。
这份未知让人觉得煎熬。
手机摄影上的时间显示在不断读秒,满车的工作人员都在祈祷,连天空都好像在帮助人们回忆往昔,淅淅沥沥地飘起了一点小雨,随着时间流逝越下越大。
在护林员拿不住手机、将手肘靠在车窗沿上的时候,狮女王突然停住脚步,罕见地显得犹疑起来,似乎不确定自己应该做出什么表示,而这种表示又会不会得到老雄狮的正面反馈。最终,它没有上前去和三年未见面的马赫蒂进行亲密接触,只是沉默地转身,甩了甩尾巴。
小希望用一种非同寻常的缓速朝狮群走,而父亲则远远地跟在了它身后。
这一刻,人们恍惚间意识到:
他们真的做成了这件事。
马赫蒂回家了。
第31章 【5000营养液加更】
安澜担心老父亲的事有好几个月了。
她记得特别清楚,那天过来的游客很少,傍晚难得来了一车,兴致也不是很高。她走过去正准备逗逗那个一直在车上抹眼泪的男孩子,结果就听向导扭过头来连声安慰,说营地已经派出队伍去救助了,水坝老雄狮很坚强,一定会活下来的云云。
小男孩是被劝住了,可安澜被吓得耳朵都背起来了,接下来的好几天都有点低落。
领地战争是非常残酷的,即使在救助相对频繁的东非,许多雄狮也根本活不到年老体衰的一天。光从年龄上来说,马赫蒂和在它之前的林德雄狮都算高寿了,但失去它还是一种难以忍受的损失。
自那之后,安澜就一直关注着人类闲谈时透出的消息。
就这么等待着,祈祷着,牵肠挂肚着,直到那天在草原上闻到了熟悉又陌生的气味。她带着本来就在附近狩猎的狮群赶到领地边缘,临到草坡时又有些近乡情怯。
老父亲比上次见面时瘦了,后腿因为带伤而萎缩,令原本伟岸的身躯显得干瘪。它的鬃毛倒脱得不是很厉害,可见这几年在水坝领地过得不错,受重创后也没有失去心气。
安澜仔仔细细地看着,把父亲现在的样子和记忆中的样子拼凑在一起。
她有心照顾马赫蒂,又忧心这只是人类灵魂的一厢情愿,不确定老狮子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尽管很想像小时候那样直接把自己埋在父亲的鬃毛里,她最终还是选择了克制。
西岸狮群也选择了克制。
一如既往地,它们尊重了狮女王的决定。
作为唯一严格群居的大猫,狮子是高度社会化的动物,拥有丰富的感情。
在肚子不饿时,母狮甚至会把情感朝族群之外的个体身上投射。曾经有过母狮收养素不相识幼崽的新闻,还有过母狮收养花豹、猎豹幼崽的新闻。哪怕在一些中东富豪的家养动物园里,母狮也常常会成为各种大猫打架时唯一会去劝架的存在。
对母狮来说,家庭这个概念是深入骨髓的。它们中的许多个体因为家庭才得以生存,等它们长大后,也会用同样的爱意、责任心和服从来回报家庭,因为它们知道落单就意味着毁灭。
狮群的反应并不出乎安澜的预料,真正让她有点惊讶的是王子的反应。
白狮子从头到尾只是站在草坡上吼叫,姿态很放松,没有半点要攻击的意思。等马赫蒂用极慢的速度跟上狮群,它也没有龇出牙刀,反而连叫声都消失了。
安澜不禁想起了过去曾看过的一些新闻。
疤面雄狮在自觉大限将至时离开狮群,中途短暂地停留在河边,食用一头河马泡肿的尸体。就在它吃到一半的时候,萨拉男孩也被气味吸引到这里。但三头年轻力壮的雄狮并没有攻击已经处于生命末年的老船长,而是平静地和它一起分享了这顿美食。
这样的事情还在大草原上上演过很多很多次。
年老的罗帕雄狮和年轻的无花果雄狮,年老的马三雄狮和年轻的恩古渥雄狮,年老的马五雄狮和年轻的NK冥河雄狮……它们中的一些素不相识,一些甚至是曾经打得你死我活的仇敌,但在老雄狮行将就木时,小年轻们都表示出了退让,成全了它们的尊严。
或许它们在用分享食物的行为对征战一生的老前辈表示敬佩,或许它们只是自有骄傲、不屑于找一个糟老头子的麻烦,又或许它们是物伤其类、联想到自己也有这么一天、希望自己将来也能得到后辈的短暂照看。
没人知道究竟哪一个是正确答案。
安澜也不知道。
她只是看着王子渐渐落在队伍末尾,到后来干脆和马赫蒂并驾齐驱,表现出了实打实的好奇。
其实要论仇怨,林德雄狮败于马赫蒂之手,王子也是被马赫蒂驱逐的;在有仇怨的同时,它也同样受过马赫蒂的恩惠:这头温柔的巨人并没有像其他雄狮一样把水坝四秃从领地里彻底驱逐出去,而是给了它们一个落脚的地方。
不过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王子在西岸狮群两年多,可以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它是母狮们心情不好时的出气筒,是幼崽们最喜欢的白色抱抱熊,也是守护领地时的重要战力。比起很多骁勇善战的雄狮,它总是表现得过于沉默,但也正是这份难得的温和,使它成为了最适合西岸狮群的地主。
在雄狮事项上,安澜觉得应该给它尊重,所以她只让马赫蒂跟着狮群、而不是直接把它带入狮群。
但现在,这个问题好像迎刃而解了。
狮群流露的温情也给人类带来了莫大的安慰,保护区第一时间在官网上分享了他们拍到的好消息,并且颇有先见之明地让程序员维护了专项论坛。果然不出所料,没过多久,论坛差点被来自世界各地的大猫迷用数十种语言挤爆。
汉语言区块里也发了高达数千层的祝福帖。
【担惊受怕三百天,老马终于回家了,还是西岸好啊,有情有义,就在这里终老吧。】
【老猫猫好开心,分享游客拍到的照片,猫猫探头.jpg,猫猫吃肉.jpg,猫猫接近孙子孙女.jpg,隔壁老王的注视.jpg,原来是你小子泡我闺女和前妻.jpg,第一次看到这么开心的老猫猫。】
【真好啊,真想告诉马赫蒂别担心水坝,黑耳朵和托托真是支棱起来了,前两天把闯进去的流浪一顿暴揍。等再过一年这波兄弟成年,要是能留下来几个,说不定都能倒逼布莱克往南缩了。也想告诉两个年轻人别担心爸爸,爸爸和你们姐姐在一起,再也不会孤独了。】
【楼上的兄弟你把我说哭了,搞得我肉夹馍都没吃完就得去找餐巾纸。】
【给楼上递纸巾。这新闻,我只能说西岸养老院实锤。】
【小希望是真的好,尼娅斯比腿伤四年多了吧,这四年我天天翻保护区视频就没见过它跳扑过,一直是在狩猎开头跑跑,专职就是带孩子。破耳离群之前一直掉体重,后期都是狮群守着猎物等它挪过来才开饭,能有几头老母狮到十六岁有这待遇。】
【我幼稚我先说了,私心里觉得要是每个狮群都能和渥太华或者西岸一样多好啊,渥太华对马蹄吧雄狮仁至义尽了吧,胖贵妃带着母狮几步一回头,看老头没跟上就都停下来等,给吃给喝也没断过。现在西岸也是。其实老狮子威胁不到什么,能给一口饭吃,一块树荫睡,就不会走得那么不体面。】
【楼上别说了我现在还在为那些老年惨死的狮子哭泣。多年狮迷,我真的理解大自然也理解狮子要生存,绝对不可能因为狮群不照顾而生气,我们人类有什么资格生气啊,但是看到照顾的,就真的会很感动。】
【小希望:对老年人我嘘寒问暖,对熊孩子我重拳出击。】
最后一位大猫迷成功带跑了整个帖子的画风,不过这也为大家冲散了一些感伤。人们渐渐不谈那些令人心痛的故事,而是开始为西岸狮群激情产出小段子和手绘,还有的年轻人开始为大猫猫们拼起表情包来。
到了十月底的时候,游客们已经不再为目击到马赫蒂而尖叫连连了。
在他们拍到的每一张照片中,狮群背后都有老狮子蹒跚的身影。它走得很慢,但一直在努力朝前走。有时候如果猎场离得太远,狮女王还会用它高超的狩猎技巧单捕点东西给父亲和小狮子开小灶。
就这么慢慢养着,到了年底,它竟然不仅没有要辞世的意思,反而看起来更精神了,让见多识广的护林员们都啧啧称奇。
和人一样,一精神起来,狮子就想找点事做。
于是安澜就发现老父亲猫猫祟祟地在西岸幼儿园办了年卡,母亲一开始懒得搭理它,后来也习惯了,两头有腿伤的狮子平时就跟在狮群后面慢慢行走,身边围着一群叽叽喳喳的小狮子们。
这样一来,皆大欢喜。
母狮保护了它们的耳朵,王子保护了它的鬃毛和尾巴球,安澜保护了它一颗为老父亲担忧的小心脏。
两头狮子只是搭个伴,有时候还会因为崽子们太吵觉得对方没尽心而吼两声,并没有搞出什么最美不过夕阳红的事情,但这并不妨碍人们感慨命运的奇妙。几周后,一张在夕阳下从背后拍摄西岸幼儿园的照片还登上了官网封面。
一月的某天凌晨,安澜从睡梦中醒来。
苏丽和尼奥塔还跟从前一样喜欢挤在一侧,像并排躺着枕枕头一样把脑袋架在她腰间,母亲在幼崽身边睡得四仰八叉,王子和老父亲并排趴卧在一起,脑袋分别朝两个方向搭在自己的前臂上。
这场景太过熟悉,一时间她竟分不清今夕何夕。
仿佛察觉到了她的苏醒,马赫蒂起身,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到她身边,静静地坐下了。大狮子抬着头,看着天上的星星,仿佛在寻找自己过去十几年间在草原上肆意奔跑的光影。它的尾巴尖在地上拍打着,和另一条拍打着的尾巴保持着相同的韵律。
安澜情不自禁地依偎过去。
大狮子瘦了,皮肤皱巴巴又伤痕累累,后腿萎缩得不像话,连她小时候最喜欢的大毛领好像都没那么厚实了。在她因为害怕把对方压倒而犹豫的时候,大狮子反过来,将一直抬着的脑袋低下,轻轻靠在了她的肩膀上。
天上的星星沉默着。
地上的狮子们很快就睡着了。
第32章
又是一年雨季。
转眼间马赫蒂已经在西岸领地生活了快一年了,有赖于狮子强大的恢复力,它虽然还不能奔跑,却比从前走得快多了,至少不会每走出一百米就要听一耳朵尼娅斯比不耐烦的声音,有时候还要被冲着脑门糊巴掌。
没办法。
母狮子对下岗待业状态非常不满。
在旱季末尾,养过了最艰难的阶段,狮女王就故技重施,将四头三岁左右的雄性统统赶出了狮群。眼看狮群里只剩下七只两岁多的亚成年,下一波幼崽都还没在来的路上,一茬一茬带了好几年孩子的尼娅斯比实在闲得难受。
不过它大概也不用再惆怅多少时间了。
最近可怜的王子忙得脚不沾地、焦头烂额,除了总在看热闹的狮女王,剩下八头都在性成熟期的母狮看着它就像看着一块肉一样,连它好不容易坐下来想睡会儿午觉,最后都会发展成某些小狮子不能看但总是看到的内容。
白狮子的表情在这一个月里被半永久地定格成了生无可恋,连最不懂狮子的人都能设身处地地感受到它的绝望。于是表情包和梗图在各大社交平台上快速传播,俨然形成了一股崭新热潮,连向导有时候都拿这件事开玩笑。
这天也不例外。
向导载着的一车客人是专程从西班牙赶来看狮子的,但他们在下飞机前因为行程问题刚刚大吵过一架,因此在昨晚到营地和今天出发的路上都在冷战,有的玩手机,有的抱着胳膊看风景,车上跟结了冰一样。
要不是因为人数众多,他们选择了没有车窗车顶的越野车,好歹还有点野外的声音调剂,向导简直要以为自己坐在墓地里。作为一个热情开朗的土著人,他犹豫片刻,屁股在椅面上动了动,决心调节一下气氛——
于是他开了一个关于王子的玩笑。
而且它起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