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撸猫客
穿越第五天,安澜在脑袋里又写了一笔。
这天早上山里下了一阵大雨,上游冲下来两截断折的木头,冲到下游正好卡在了石滩上,唯有被冲得特别厉害时才会动两下。
因为木头挪动的时机是不固定的,木头和石滩撞在一起发出的声响也是随机的,就导致一整个上午安澜都能看见绿孔雀群跟着鼓点“跳舞”,齐齐缩脖子然后抬头张望的姿态简直是复制粘贴。
穿越第八天,她又在脑袋里写了一笔。
这次倒是不能怪绿孔雀胆小,毕竟生活在山里的野生动物对人类世界的交通工具一无所知,也不可能对直升机飞行的声音感到熟悉。
虽然这架直升机拉得很高,但音浪还是轰到了地面上,这股音浪在山谷里来回撞击,又被卷入山风中推进,变的异常沉闷。
绿孔雀无法理解自己听到了什么。
刚才还靠在一起的大群应声散开,就连正在抱窝的两只雌孔雀也跟着站起来跑了两步,本来又顺又亮仿佛龙鳞的颈毛炸得根根竖起,颇有点像森林景区里几块钱一个的松果玩具。
异响来得快去得也快。
绿孔雀妈妈可能年纪更大些,到底不愿意把孵了那么久的鸟蛋直接抛弃,没过多久又坐了回来。另一只雌孔雀本来站得很远,最后是跟着整个大群一起收拢回来的。
孵蛋是很精细的工作。
温度一旦降到过低的程度,正在蛋里发育的胚胎就会死亡,即使没有立刻孵化失败,也可能因为形成了过小的气室在后期慢慢死去。
就这么一阵又一阵地折腾,巢里的蛋迅速变少,原本是四枚,后来变成三枚,又变成两枚。边上雌孔雀本来生了五枚蛋,最后也只剩下了两枚。
绿孔雀妈妈在巢里翻翻捡捡,只要判断出某颗鸟蛋无法孵化,就会把它滚出来啄碎,再一点一点吃掉,补充能量。
安澜默默看着,躺得越发平了。
此时此刻她非常想知道诺亚降生到了什么地方,有没有经过类似的“心理折磨”,她当然没想到——万年脸黑的诺亚这次终于抽到了一张好签,早早当起了咸鱼。
一百五十公里开外,野生动物救护繁育中心。
陈英翻过一页草稿纸,飞快记录着研究人员报过来的数据,一边记录一边做推演。她是三年前国家调来对接绿孔雀繁育放归工程的专家,在这之前已有近二十年追踪研究云省地区野生绿孔雀种群状态的经验。
云省过去的几期自然保护计划卓有成效,大项目被叫停,保护区监控设置被完善,宣传工作和普法工作也在迅速跟上,绿孔雀野外种群数量不断在增加,传来的都是好消息。
然而专家组看到了这些信息背后的东西。
现在被统计到的绿孔雀分散在十几个栖息地里,或许曾经还有雄孔雀跋山涉水去寻找领地和配偶,但随着车行道的铺设、建筑的增加,这些栖息地当中隔着人造的“天堑”,雄孔雀就是再努力都没法飞跃。不同种群之间缺乏有效接触,保护计划施展后增加的个体都会被困在出生地里。
这样下去就完蛋了。
也许十年,也许二十年,近亲繁殖的未来是可以预见的。
专家们为这件事愁白了头发,并且一时半会儿也没有起效快的方法,绿孔雀毕竟听不懂人话,不可能建个喇叭架在那里搞宣传;绿孔雀有领地之分,有繁殖季,选配偶挑剔,还特别胆小,也不可能随随便便去A地绑架一只雄性丢到B地,再从B地绑架一只雄性丢到A地。
但是问题总要解决。
肩上承担着一个种族的重量,专家们必须走一步看三步。
“还是得建生态走廊。”有人就认真提出,“虽然现在看可能工程量很大,需要的资金很多,后期还要不断保护维护,但真建起来了一定会有效果的。看看甘省的生态廊道,再看看东北的生态走廊,结果不是都很好吗?东北那边这两年拍到东北虎和金钱豹的次数都变多了。”
这话不假。
生态走廊对所有迁徙困难的物种来说都是最优解,只是等待的时间长,一但见效就会一直有效。
只是还有一个小问题:绿孔雀抱团抱得太紧,平时也不怎么挪窝,等生态走廊建好了拿什么把它们引过去呢?食物吗?现在到处都在补饲,它们并不缺少食物。
于是又有专家提出:“不如把建生态走廊和培养野外种群一起进行,将来可以直接把这些种群放归到生态走廊附近。这样相当于一个跳板,一座桥梁,两边的种群在和这个新种群接触的同时就有机会和更远的种群接触。”
完美。
这两位专家的意见高票通过。
消息下来后,陈英意识到原本就重要的繁育任务变得更重要了,笔都写没墨了好几根。
在繁育小组的不懈努力下,上个月在十五枚鸟蛋中一共孵出了五只绿孔雀雏鸟,这个孵化率较之以往几批有大幅提升,而且证明了几个关键变量预定数据的正确性。
大家都知道这五只雏鸟将来或许即使第一批被派出去搞“外交”的人才,所以照看得非常精心,然而一精心照看就发现不对了——
怎么有只雏鸟不动弹啊?
刚孵出来时其他雏鸟都都在鸣叫,就这只雏鸟一声不吭,吓得研究员差点抓起急救设备。出生两天,它勉强活动了一下,四处扭头,好像在找什么东西(大家都认为是在找妈妈),但很快就发现自己什么都找不到,于是又躺下不动了,隔着玻璃都能嗅到一股听天由命的味道。
出生三天,研究员们准备给雏鸟做一次全面检查。
出于检查需要,陈英把小孔雀轻轻地抓在手里,飞速进行观察。其他雏鸟都叫得好像世界末日,爪子脖子小肉翅都在使劲挣扎,就这只小孔雀翻过来一动不动,脖子还往外歪,让老人家一下就想起了小时候在农村里养死过的小鸡崽,不放心地看了好几眼才把它放走。
这只小孔雀也有积极的时候,就两样——吃饭和睡觉。
不管研究员什么时候进去投食,它都能第一时间挤小食盆边上,偶尔还会把兄弟姐妹挤得摔倒在地;不管换成什么样的繁育箱,保温灯挂在哪里,它都能第一时间找到,抢占最好的地形睡觉,其他小孔雀只能挨着它挤着睡,挤猛了就会挨叨。
再资深的研究员看了都要挠头。
好不容易碍到八天大,繁育小组光速把雏鸟转移进了育雏笼。
隔了一道笼壁谁也欺负不了谁,其他小孔雀顿时觉得自己又行了,全然不知道悲惨的命运正在前方等待着它们。
曾经繁育小组试过亲鸟一产蛋就把蛋挪走,这样一来每对亲鸟一年下的蛋数量可以突破20枚,然而那段时间蛋的质量大幅下降,不仅没有达到提高孵化率的效果,反而导致死蛋变多,于是作罢。
没有鸟蛋,哪里来雏鸟。
加上亲鸟自己孵出来的独苗苗,今年这批总共六只,数量少到都不用分群,将来会一起长大,一起接受训练,说不定还会一起放归。
该被叨的……还得被叨。
第287章
安澜在空中飘了整整四个星期。
在这将近一个月的时间里她主要干了三件事:把每只出现在视野范围里的绿孔雀认熟(至今为止只出现了四只),完成自己的绝世著作《生活中那些能使鸟受惊的大事小事》,以及尝试发掘一种盯久了就能生效的意念超能力。
当然了——
不管盯多少时间都没有用。
哪怕安澜已经把剩下两枚鸟蛋上每个细小的斑点都记在心里,该死掉的蛋还是会死掉,该孵不出来的还是孵不出来。
三周大时绿孔雀妈妈咔嚓掉了倒数第二枚蛋,至此,起初好好的四枚鸟蛋只剩下硕果仅存的一枚,这淘汰率高得惊人,以至于安澜在身体开始下沉时脑海中闪过的不是“太好了我活了”,而是“震惊我竟然能活”。
根据以往的经验,沉入蛋壳后就要开始用力。
安澜在破壳这方面已然是个老手,虽然环境很暗看不清东西,她仍然非常精准地找到了薄弱点,几下开凿出足够多的裂纹,然后将挡在前方的一小块蛋壳顶了出去。
天光倾泻。
起初只能看见朦胧的光影,待到完全破壳而出后,各种细腻的颜色便扑面而来,仅仅一根雀翎便变幻出了数十种深浅不一的色泽。
安澜先是一愣,旋即恍然大悟。
是了,金雕和鹦鹉都是晚成雏,两个世界下来她习惯了做晚成雏,竟然忘记了孔雀作为早成雏破壳时已经羽毛丰满、视力完整,等到羽毛干透后就可以跟随亲鸟行走、觅食。
她试着活动身体,发现翅膀和脚杆都很有力气,干脆脚下用力。
正在这时,一只从底下看颇为巨大的脑袋移到了跟前。绿孔雀妈妈歪头看了好一会儿,然后用鸟喙轻轻托了一下。这一托像是及时雨,安澜撑拐杖般撑住母亲的脑袋,踉跄两步,成功地站稳了脚跟。
这可真……方便。
刚出生就能走能跑能扑腾,不仅可以早点去探索世界,就算遇到什么危险也有应对的空间。虽然空间不大,甚至可以说只有一丁点,但这一丁点有时便是生和死的差别。
安澜抖抖翅膀,四下张望。
靠近河流的地方跟着传来一阵叽叽喳喳,约莫是其他雏鸟在和这个世界打招呼。飘在空中时容易看清的两个土坑在地面上还是隔了一段距离,雏鸟视角只能看见草叶,其他什么都看不见。
绿孔雀妈妈可能是注意到了雏鸟的好奇心,也可能是本来就到了该集中转移方位的时间,于是振动翅膀发出柔和的低鸣。
安澜本能地意识到这是代表靠拢的呼唤。
她放任天性接管身体躲藏到母亲的尾羽底下,和脚爪巧妙地保持了一小段距离,然后发出回应的啾啾声。绿孔雀妈妈低头确认,旋即踱步穿过草丛,走得很慢也很稳。
孔雀大群集中在石滩附近。
目前出现在安澜面前的一共有八位成员。
成年雄孔雀是这个家族的大家长,也是家族中所有雏鸟和亚成年的父亲。
它看起来应该在五岁上下,正是最漂亮的时候,羽毛丰满光洁,脖颈上的铜钱羽每片都泛着金属色炫光,更难得的是覆羽完整,尾屏仿佛一把折起的团扇,宽度可观,密度惊人,几乎没有任何破损,可以说是绿孔雀中的美男子。
离雄孔雀不远处站着两只刚孵完蛋的雌孔雀,除了没有覆羽,它们的造型同雄孔雀没有什么差别,羽毛同样绚丽,姿态还多了几分沉稳、优雅,伸长脖子时宛如好奇又矜持的贵妇。
仅在两只雌孔雀中间作区分,母亲行动时更自在,另一只雌孔雀的动作稍显拘束,如果正好碰撞到一起,后者有大概率会让路。
安澜猜测孔雀家族的构成可能和狮群有异曲同工之妙,既存在领主雄狮(即俗称的狮王),又存在母狮首领,但暂时不清楚孔雀群中雌孔雀之间的等级关系仅仅导向优先交配权,还是囊括了管理家族动向等多样权利;也不清楚它们是会长期待在一起,还是会在某几个时期分散活动。
这些问题还有待进一步观察确认。
除了三只成年绿孔雀之外,在场还有两只一岁左右的亚成年绿孔雀和今年刚孵出来的三只雏鸟。亚成年虽然都是雄性,看起来却和妈妈长得一样,将来引以为豪的大尾巴现在连影子都没有,绝望时只能看着爸爸解馋。
安澜数完家庭成员就陷入了沉思——
总的来说这个孔雀群规模不大,而且结构相当诡异。正常情况下九枚鸟蛋怎么着也该出来五六只雏鸟,甚至更多,但实际上存活下来的竟然只有三只;而且亚成年数量那么可怜,是去年孵出来的雏鸟也很少,还是在一年生长期里都被天敌捕获、被疾病带走了呢?
绿孔雀弃巢率高没错,鸟蛋孵化率低也不假,可是野生状态下三分之一孵化率,似乎过于凄风苦雨了。
联系两只雌孔雀孵蛋时杯弓蛇影、风声鹤唳的样子,安澜只能猜测它们去年孵蛋时受到过严重干扰,说不定还是造成伤亡的直接袭击,所以直到今年还没法克服阴影,听到任何动静第一反应就是逃跑。
无论如何,她都得提高警惕。
一年存活率低是对环境危险等级最好的映照,雏鸟无法实现自我保护,一旦远离亲鸟这个避风港,就可能会被巨浪掀翻击沉,好奇心和探索欲就先克制克制吧。
想明白后,安澜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和母亲形影不离,又因为她是罕见的“独生女”,绿孔雀妈妈也盯得紧,一时竟然让附近的掠食者们都无缝可钻,黄鼠狼来了两次,气得转身就走。
雄孔雀就不一样了。
这位老父亲一天到晚不是在小憩就是在梳理羽毛,生活过得比许多美妆博主还精致,对雏鸟们一视同仁地爱答不理,很少流露出温情的一面。要是拿个放大镜往羽冠上照照,最长的一根毛上估计还刻着“老子独美”的四个大字。
安澜有一次走得离雄孔雀太近,先是被轻叨了一下脑壳,然后又被鸟喙顶着走了好几步,差点翻个跟头。另一只雏鸟更惨,正好赶上雄孔雀开屏的时候,险些被踩着,还好躲得快。
那天最后雄孔雀被循声赶来的雌孔雀兜头猛叨,精心保养的羽毛豁了好几个口子,垂头丧气、失魂落魄地飞到石头上自闭去了。
事实证明:孔雀是种矛盾的生物。
你说胆小吧那是真的胆小,一点风吹草动就能把它们吓得受惊,此后十天半个月不敢从同一条山道上走;如果动静大了后果更严重,曾经就有养在动物园里的蓝孔雀直接被游客吓死。
但处于战斗状态的孔雀完全就是另一个物种。
雄孔雀看对方不顺眼时就会拖着尾巴开始打架,打着打着热血上头,拉都拉不开。“战场”边上因为距离太远或者隔着笼子一时半会没法参与的其他雄孔雀还会急得上蹿下跳,扯着喉咙呐喊助威,那架势就跟地下拳击场里的观众一模一样。
雌孔雀打得少,但打起来也是天崩地裂。
虽然抱窝时表现得有点像喝了“忘崽牛奶”,但在安澜破壳而出之后,绿孔雀妈妈好像忽然想起来自己还有孩子,护崽意识超速点燃,面对敌人半步不退,攻击力远超家养母鸡,更胜村口大鹅。
那还是一个月大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