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撸猫客
仅仅过了几秒钟,视线范围里已经可以看到如黑色潮水般望不到尽头的角马大群,潮头对迁徙该走的路线非常熟悉,一路朝着既定的方向奔来。
本着对掠食者的恐惧,它们远远绕过了稍稍分心的斑鬣狗群,可是停泊着的几辆观光车就没有这种威慑力,顷刻间就成了奔涌长河中的一块立石,只能看着狂浪从两侧卷过。
换做平时,游客们应该已经被这场面震撼得说不出话来了,可是放在有好戏可看的当下,他们压根不关注角马,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两个正在转移阵地的斑鬣狗氏族身上——
观光车停泊的位置正好在狂奔的角马群中央,两侧都有黑色的洪流在滚动,这个时候车根本开不起来,举着望远镜都快看不到掠食者的身影了,哪能不急得抓心挠肝。
好像还嫌他们不够好奇似的,在河边活动的几头母狮仗着绝佳的听力和嗅觉一次又一次地扭头朝远处张望,明摆着就是在说那里打得声势浩大,而且这场战斗的结果有可能会对生活在同一片领地里的狮群产生影响。
也亏得向导经验丰富,在十几分钟后抓住了一个角马群跑速渐缓的时机,从黑色河流当中“突围”了出去,这才没让一车游客错过最精彩的环节。
他们开到时,南部氏族正在追击北部氏族。
正常情况下两群斑鬣狗不会发生特别纠缠的死斗,除非存在一方确定可以压制住另一方的实力差距,或者存在什么不惜一切代价也要讨回来的血债,可是观光车找到的战场明显超过了南部氏族正常的活动区域边界,甚至还在向着北方持续深入,就像要追到巢区、斩草除根一样。
北部氏族怎么可能让这种事真的发生呢?
以女王为中心的先头部队打得越来越骁勇,已经摆出了一副悍不畏死的模样,而北部女王还在用低沉的咆哮声召集盟臣,每隔几分钟就能看到一道或者数道新的身影在地平线那里出现。
它们的目标仍然没有改变。
从观光车居高临下的角度可以看得很清楚,北部女王和拱卫它的氏族成员自始至终都在朝着一个点施压,而且屡次攻袭到了这个点跟前。
南部氏族的女王在单兵作战实力上显见不足,几次正面交战后身上留下了大大小小的创口,其中一道深得汩汩流血,让跑动都变得有些局促。
然而这本该是致命弱点的实力差距却在优秀的兵线调度下变成了破局之矛,南部女王越是流露出快要被击溃的模样,北部女王及其盟臣就咬得越紧,想要一鼓作气把敌人的首脑斩落马下。
氏族成员还没准备好迎接这种远远突破了往日常规烈度的奔袭,前段和后段正在脱节,援军也会被敌人的数量和疯狂程度唬住,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切入的时机,上至高位者,下至亚成年,战意虽然凛冽,战局却打得十分难看——
但是没关系,只要先杀死对面的女王就好了。
先锋军团当中已经开始出现死伤,敌方氏族成员不断冲击着防线,其中一头体格壮得像小山的年长雌性格外勇猛又格外狡猾,每次上前都往年轻人最多的地方扑,咬得人家哀嚎不断、连滚带爬,掉耳朵的掉耳朵,断尾巴的断尾巴,脚下踩着的干枯草皮都被鲜血浸成了红色——
但是没关系,只要先杀死对面的女王就好了。
抱着这样的殷切愿望,北部女王朝着前方发动猛攻,根本不在乎身上又多添了几道新伤。南部女王仍然在躲避,时不时还会停下脚步诱一诱敌,倒是边上哪头雌兽打得更勇猛了。
“那是坏女孩!”就有人言之凿凿,“坏女孩实在是……”他可能想说“宝刀未老”,或者“名副其实”,但啧啧了半天,最后只是十分感慨地吐出了一个“凶”字。
能够说出某只动物的名字和故事对游客来说几乎可以算是最高成就,达成这项成就的个体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成为某辆观光车上的“香饽饽”,被其他游客,特别是孩子们,围着追问。
可是再多他也说不出来了——
这毕竟是一百多头斑鬣狗在打架,打得厉害的大多都和其他个体混在一起变成了模糊的色块,只有那些站在外围的能够被看清楚,但站在外围的多是些没什么写头、也没什么名头的氏族成员,又不是观察学者,哪能认得那么细致。
游客十分艰难地拿望远镜看了半天,看了这个,摇摇头,看了那个,又摇摇头,最后还是扫到战场边上时眼前一亮,勉强认出了南部氏族先代女王留下的继承人“公主希波”。
希波和围在边上的那一圈斑鬣狗能被认出来还是因为它们打得有点像在划太极拳,不慌不忙,慢手慢脚——说不用心吧,也守住了自己该守的阵地;但要说用心吧,就算是人类都能感觉到它们身上还留有余力。
等到尘埃落定,北部氏族全线溃败时,它们甚至好像还觉得有点可惜,连追都不肯多追两米,光在场上懒洋洋地散步,挥着不需要挥的汗,喘着不需要喘的气。
北部女王也是多年的老战士了,一看南部氏族在追击的过程中脱了节、变成了和本氏族刚才一样的糟糕阵型,顿时呼唤盟臣集结到一起殿后,震住了追兵,还抓住时机做了一次反扑。
这次反扑直接重创了南部女王的两名盟臣,使它们阵脚大乱、自顾不暇,险些让因为过于兴奋追得太靠前的女王身陷重围。
关键时刻,不知从何处跑出来一头救场者。
它看着十分年轻,但又有着对这个年纪来说甚至稍显夸张的老练;明明是小山一样的体格,上前阻挡时却又显得十分灵巧,游鱼般插入到女王和一名袭击者当中,从侧面将敌手撞了一个踉跄,并趁着机会在对方脖颈上来了一口。
几乎所有游客都认为这是前来“护驾”的盟臣,然而南部女王却没有在袭击者被拦截时立刻撤离,反而在原地站了几秒钟。
两只雌兽进行了一个很短的对视。
“这头鬣狗女王挺负责。”有人就说,“因为爱护所以不愿意自己先走把人家留在包围圈里……难怪有那么多盟臣愿意拱卫她。”
其余游客也议论纷纷,窃窃私语。
然而他们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鬣狗女王站定在原地并非是出于欣慰、不舍、保护欲,而是出于纯粹的震惊;他们也不知道在那个对视的瞬间,年轻的斑鬣狗目光骤变,从权衡利弊的估量变成了顺从、示好和臣服。
他们只看到了一出十分感人的“护驾”戏码——
年轻的斑鬣狗以一个非常熟练但也险而又险的旋身姿势把攻上来的追击者撞开,其他盟臣趁机围上,撕咬的撕咬,拖拽的拖拽,阻挡的阻挡,使得局势一下子翻转,也使得北部女王不得不放弃了自己早先的反杀图谋。
“有人知道她的名字吗?”回程路上,有游客忍不住问,“我翻了一遍官网都没翻到,好像还没来得及给起名字?还是起了我没找到?”
“应该是还没起。”向导摇摇头。
但是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
这只斑鬣狗很快就会在人类世界里拥有姓名。
第335章
安澜可不知道自己在人类世界中的风评正在朝“忠诚”这个奇怪的方向狂奔而去,事实上,她在出手的唯一理由就是要维持住当下的局势。
黑鬃斑鬣狗不能倒。
作为女王,同时也是目前氏族中最大一股势力的统领者,它对其他政治联盟时有着天然的压制力——尤其是对威胁最大的希波联盟。
在黑鬃斑鬣狗当政的这段时间,希波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得提起精神防备来自政敌的种种谋划,应对食物短缺问题,应对潜在的排挤,时不时还得应对真刀真枪的战斗,想要顺顺利利积蓄力量几乎是不可能的。
把黑鬃联盟比作一道城墙的话,其他联盟充其量就时大大小小的石头,无法真正阻挡住滚雪球般滚起来的希波势力,顶多在路上制造一些坎坷。
假如今天黑鬃斑鬣狗真的被北部女王及其盟臣杀死,黑鬃联盟群龙无首,端看“继承人”卷尾那副扶不起来的模样,只怕希波立刻就能凭借着独特的身份和强大的盟友关系夺回王座。
后面的事不看可知——
夺回王座、压服政敌、收拢中立联盟、归心低位者……看看希波的身份,再看看它的年龄,除非它和前任女王一样倒霉,碰到什么避不过去的天灾人祸,否则安澜这辈子摸不到王座的把手了。
她是说过当一个快快乐乐、吃喝不愁的高位者也挺好,但谁又会在有机会感受一下佩戴宝冠的滋味时止步不前呢?
所以她是排除万难都得上去替黑鬃斑鬣狗挡那一下,并且在解完围之后跑得比兔子还快,做好了直面接下来一系列连锁反应的准备。
连锁反应……来得很快。
氏族战争才刚刚散场,大部队甚至还没越过领地边界,一贯喜欢当“独行侠”的坏女孩就放慢脚步,从外围落到最后,和安澜来了个面对面。
这位最近特别注意“养生”的大前辈显然意识到了后辈心里啪啪响的小算盘,上来就警告性地叼了叼她的后颈皮,跟从前狩猎成功庆祝太过时一个模样,意思很明白——别跳得太高!
刚才那一下的确是大出风头没错,所以安澜老老实实地挨了一顿教育,回到巢区又挨了母亲一顿碎碎念,险些原版复刻了圆耳朵当年惨遭双人毒打的经典场面。
黑鬃和希波这两个巨头的反应更微妙。
希波虽然面上没表露出什么,该吃吃该喝喝该带崽带崽,但心里多半是把安澜的行为当做了向女王投诚的敲门砖,而且还把这口锅一半扣在了坏女孩头上,常常投来审视的目光。
而黑鬃斑鬣狗则表现得像走路走到一半忽然捡到大风刮来的钱一样,一边觉得“不可能拉拢的吧”,一边觉得“试试又不亏”,态度倒是优容了不少,但也伴随着审视的目光。
只不过一方是渐渐凶恶,一方是渐渐温和。
时隔多年,安澜觉得自己再次成为了插针垫。
只不过她年幼时背后顶着的是针对、排挤、轻蔑和恶意,眼下却变成了重视,变成了衡量,变成了谨慎,而那些曾经横亘在脑海中的“该怎样维持生计”的念头,此刻也被“该怎样谋夺宝冠”所代替……仔细想想还有点沧海桑田的味道。
等到猎物群大体迁出这片领地时,这股属于“改变”的味道就更浓重了——新一年的团猎季节和去年截然不同。
首先,坏女孩主动请缨拉起了一支团猎队伍。
安澜还记得去年这个时候大前辈只是加入到了最大的一支队伍当中,而且在加入以后还嘴巴蔫毒、各种挤兑拖后腿的成员,可是今年,大部队才刚走到河流边缘,它就抖抖皮毛,朝着四面八方发出了低沉的吼叫声。
那无疑是召集的声音。
嫌她跳得太高,自己却表现得更高调,安澜头皮发麻,赶紧看向了氏族成员聚集的方位。
在那里,希波显然大吃一惊,脑袋蹭地偏转,耳朵竖起,尾巴僵直,原本就滚圆的眼睛瞪得更圆了。倒是黑鬃斑鬣狗毫无反应,只在最开始掀了掀眼皮,随后就坐倒在地。
其实去年那两个大型团体也是这么拉帮结伙组起来的,非要说的话,坏女孩的行为不能算嚣张,可是召集者跟响应者总归不同,此刻三角斑鬣狗的脸色都快黑得跟女王陛下没什么两样了。
更气的是——它不响应还不行。
旱季狩猎本来就困难重重,需要组织比以往更庞大的队伍来制服大体型猎物、对抗其他竞争者,因此去年本氏族一共拉了两支队伍。
女王因为参与狩猎的时间很少,所以都是哪里有饭吃蹭哪里,并没有主导狩猎队。三角联盟左奔右跑拉了一支,希波联盟也拉了一支队伍,前者稍微大些,后者稍微小些。
因为拉起狩猎队这件事,三角斑鬣狗就确信自己也是有权有势的政治家,虽然比不上女王,但跟希波比哪哪都是它强,说不定将来哪天还能在王位争夺战里掺和一脚。
可是现在坏女孩跑出来做这个主导者,而且眼看女王没反应,其他氏族成员也记得去年跟着吃香喝辣的场景,脚步已经不自觉地往那里去了,那它这台戏……是唱呢,还是不唱呢?
难道要拉三支狩猎队伍?
今年天气这么热,三角斑鬣狗并没有信心能在大旱跟前带领氏族成员取得足够多的食物,明眼的氏族成员也知道它和坏女孩在狩猎水平上有差距。
一点差距也是差距,比起可能存在的吃不饱饭的状况,被指指点点、叽叽歪歪几下反而是无关紧要的事了,用爪子想想也知道该选哪边。
召集不成就是白白丢脸。
召集的数量不够,真面对挑战也是白给。
想明白这个关节,三角斑鬣狗心里简直憋得要吐血,等它好不容易憋回去一口气、响应了坏女孩的号召,又发现对方出师大捷,头天就带领氏族成员杀死了一头非洲水牛,那口气就变得越发不上不下,撕肉都顶不住的难受。
安澜全程围观了三角斑鬣狗气到脑门上的“人”字型都变瘪的场景,忍不住对自家大前辈拉仇恨和打击同类的功力叹为观止,也对三角斑鬣狗避开正确答案的功力叹为观止。
此时她也想通了坏女孩为什么要高调——
正如她盟想要黑鬃联盟顶在前面扛住希波联盟一样,黑鬃斑鬣狗其实也想要一个或者多个联盟站出来扛住希波,好让它腾出手去诞育下一代。
它把安澜搭手的行为当做投诚,出于“投桃报李”的心态也好,出于考察潜在盟臣的心态也好,甚至出于随便用用、反正用用不吃亏的心态也好,面上肯定会表现出扶持和优容。
集群狩猎是互帮互助、共度时艰的时刻,但也是展示武力、炫耀权势、巩固等级定位的时刻,有了坏女孩联盟这个臂助,今年说不定就能把希波联盟那边零零散散的跟随者都挖空,光靠一支小队在外面跑动,危险性就别提了。
坏女孩知道这一点。
“手快有手慢无”,所以它第一个站出来拉狩猎队,数量一够就外出狩猎,表面上是为了确保氏族成员的食物供应,实际上是光速逃脱,把问题抛给了临时的“同阵”。
然而三角斑鬣狗压根就没察觉到女王的意图。
它思考问题时本质还是从政治联盟本身出发的,或者说,它认为己身的利益、政治联盟的利益都要高于女王的利益,假如有机会,甚至想取而代之,哪里会想去冒一点点风险。
好家伙,真是好家伙。
一直以来表现得最“忠心”的三角联盟都指望不上,难道要去指望态度暧昧的“三不沾”断尾联盟?还是指望比起政治斗争更热爱红牙血爪的野蛮人褐斑联盟?
敢情兜兜转转还得指望曾经对抗过、刚刚才投诚、而且都不一定是真心投诚的坏女孩联盟呗?
三角斑鬣狗想吐血,黑鬃斑鬣狗比它更想吐血。
尤其当希波慢条斯理地召集旧臣,收拢场中剩下的零散成员,拉起一支规模尚可的狩猎队,然后大摇大摆地从河岸边上消失的时候,黑鬃女王就是再沉稳都忍不住改了个坐姿。
安澜其实很想替三角斑鬣狗叫屈。
人家就算站出来也没什么用,毕竟这位可是从站队开始就被希波联盟频频针对、针对到被完全打怕了的选手。
氏族成员有怯懦的、有弱小的、有两边不得罪的,但没有眼瞎心瞎的,既然一边已经太臃肿挤不进去,选三角还不如选希波。
反正旱期组建狩猎队是应有之义,女王也不能拿着这一点来惩罚它们,真要惩罚了,这个女王跟暴君也没两样,被推翻只是时间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