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撸猫客
到这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安澜总算从记忆深处挖掘出了类似的气味。
按说她应该对母象发情的气味不陌生,但事实是,她已经有很长时间门没近距离接触过准备好孕育新生命的雌性同类了——上次得追溯到许多年前的安妮特,再往前甚至是十多年前的莱斯特,更别说边上还有一堆水鸟在打掩护。
倒是诺亚……她默默地瞥了对方一眼。
可怜的诺亚完全不知道自己正在被质疑本能反应,不过仔细想想他们走过那么多个世界,几乎从未受到过动物发情本能的影响,安澜憋了一会儿,没憋出什么可能会错靶的挖苦,只好释然地把精力放回了“接下来该怎样应对”上来。
与绝大多数生活在非洲食物链顶端的动物一样,非洲象中的雄性比雌性更晚进入性成熟期,因为它们需要更多时间门发育,才能在和年长者的领地与交配权争斗中摆脱一边倒的不利地位。
换句话说——哪怕安澜允许几头小公象留在象群里繁衍后代,它们自己也能跨过高智商动物对“家人”和“配偶”这两种身份之间门天堑般的分隔认知,眼下它们还是没有一头能派上用场。
真正能够在这场竞争中胜利的只有大公象。
还未出现、但随时随地都会出现的成年公象。
对附近的雄性同类而言,亚贾伊拉和赞塔现在就是两个烧着的烟囱,烟气直上云霄、不可忽视,在哪里都能被定位。这一点已经得到了大象电台的证明:从当天傍晚开始电台里就回荡着目击示警,提示带崽母象要注意保护、提前远离。
巨兽们在从四面八方缓缓地围向尼格米岛。
这并不是一种能让人放松的氛围。
肩高渐近三米和两点三米看似只有不到一米的差距,却足够使任何长过三十岁的大公象在面对面时显得令人生畏,反观二代象群,母象中最年长的亚贾伊拉目前还不到两米,公象中最年长的贾希姆差不多两点二米,距离渐近线都还相差甚远,更别说去和突破平均值的大体型做对抗。
好消息是二代象群里没有小象,体型最小的成员也不可能在推搡中被踩死;坏消息是踩踏并不是能对象群成员造成伤害的唯一方式,象群里的亚成年公象实在太多,但凡遇上一头脾气坏点的大公象,躲得不够快的就可能被卷入流血事件。
为了保护家族,安澜和诺亚进行了多次模拟。
在理想情况下,她会安抚住因为身体异常变得更加具备攻击性的亚贾伊拉,一并拽住习惯于扮演支援者角色、姐姐冲了就肯定会跟着冲的赞塔,而诺亚则会带着公象群体远走高飞,暂时住到尼格米岛的另一端去,离开象群,保持低调。
这套流程本来应该不算太难。
……本来应该。
但是,因为阿拉法特是阿拉法特、塔姆是塔姆咯,等到第一个公象群涉水而来,两道咆哮声再加上诺亚劝说的声音从远处响起,还莫名其妙地对上了节奏的时候,安澜竟然觉得毫不意外。
对两个从小打架到大的暴脾气还有什么指望呢?
保育员可以教育它们植物的可食用性,安澜可以帮助它们接入大象电台,卡拉家族可以教授它们生存必备的其他知识,但他们都没法在同性交流的规则上帮到太多,所以在野象眼中,二代象群中雌性尚算正常,雄性却都有点像是“怪胎”。
而怪胎,总是更“值得”排挤和攻击的。
有那么一瞬间门,安澜都要怀疑她和诺亚的计划将会全部落空了,好在大象电台里忽然传来了一阵相当近的目击示警,不远处也适时出现了低沉的叫声,立刻转移了眼前这群公象的注意力。
带队的大公象看着得有四十多岁了,刚才它下意识地张开了耳朵,现在被提醒了此行的目的,于是便把年轻的挑战者抛在脑后,平静下来,探出长鼻子,小心翼翼地朝着母象群的方向伸展。
……至少它还记得基本的社交动作。
作为头象,安澜当仁不让地挡在亚贾伊拉和赞塔跟前,率先接受了这位单身汉的交流请求,等到完成了嗅闻和确定身份的流程之后,才警惕地让到一旁,给它和其余公象让出了求爱的空间门。
第一个象群有些急躁,但还算克制。
半小时后抵达的第二个象群就没那么友善了。
这些忽然从树林里现身的大公象们显然没有把年轻的小头象放在眼里,而是认为已经占据了先机的竞争者更加值得花费精力。
它们相当粗暴地接近了母象群,相当漠然地绕过了居于首领地位的安澜,摩西分海般挤开了年轻的个体,相当随意地追逐着两头发情的母象。
安澜不能容忍这种行为,亚贾伊拉也不能。
无论有没有进入发情期,亚贾伊拉都是二代象群的主要保护者,多年来,它的体型不断增长、战斗机巧不断增加、保护欲也在不断地朝着阿伦西亚、阿梅利亚和詹妮特靠拢,看到家族成员被肆意推搡,它的第一反应就是发动攻击。
事实上,亚贾伊拉已经做好了攻击的准备,绷紧肌肉,抬高象鼻,眼睛里喷射出愤怒的火光,恫吓地扇动耳朵,放在数年以前,接下来它将有数分钟听不进任何劝阻的话语,但是现在,阻止它只需要一声呼唤。
亚贾伊拉明白头象的意图,也服从了头象的指令。
它带着赞塔转身奔向浅滩,追求者们立即跟上,如同追逐甜味的蚂蚁。
除了两头躲在芦苇丛边的年轻公象,绝大多数公象都陷如了求爱的狂潮。作为指引者的首领单身汉一个就能挡住后方两个;年近六十的大公象站在树林边缘,似乎在观察对手;一头长牙公象逆流前行,似乎对混乱局面产生了不耐……于是无可避免地,其中一部分成为了保护母象的城墙。
安澜盯着这些公象看了很长时间门——
不出意外的话,二代象群第一批幼崽的基因提供者将从它们当中诞生。
第440章
这场求偶大戏一共持续了两周。
在这两周里,亚贾伊拉和赞塔表现得相当难以取悦,挑拣公象仿佛挑拣好好坏坏的马鲁拉果,不肯冒半点选择错误导致幼崽不够完美的风险。
活跃在附近的同类因此听了一耳朵八卦,有时是两头母象交流意见的窃窃私语,有时是雄性竞争者之间的攀比,有时是围观群众善意的哄笑,被褒奖的沾沾自喜、洋洋得意,被嫌弃的则萎靡不振、唉声叹气,自觉遭到了一场公开处刑。
诺亚把这些八卦当做“穴居生活”中难得的消遣。
求偶持续了几天,他离开象群和安澜就有几天。
老实说,这些日子过得并不愉快。
没有默契的眼神交流,没有愉快的共同进餐,没有随意的肢体互动……每天清晨睁开眼睛,他看到的不是那个已经看了数百年的灵魂,而是五头浑身上下戳满了“急需安抚”标签的亚成年公象。
小岛尽头传来的声音构成了一场颇具煽动性的演出,给听众留下了太多想象的空间,哪怕知道自己在未来五年、十年、乃至十五年里都不会成为主角,年轻的公象们仍然为之心驰神往、热血沸腾。
贾希姆总是在喃喃自语,哈米西和尼雅总是在来回走动,塔姆和阿拉法特则是被自己飞速成长的体型迷惑了,也被二代象群过去数年的顺风顺水惯坏了,不懂求偶场合的严肃程度和竞争烈度,总想去“闯入者”跟前找(自)点(寻)麻(死)烦(路),非得挨一顿絮絮叨叨才肯罢休。
诺亚忙得焦头烂额,血压都升高了好几个点,但偶尔当“兄长”们都平静下来的时候,难得清闲的时候,他自己也会被那繁弦急管的乐声吸引——
不是其中最宏大、最震耳欲聋的部分,而是那琐碎的、跳跃的、趣味横生的微弱底音,是那数年如一日穿过胸膛、淌过脚掌的心跳般的节拍,像猫在太阳底下打盹,晒得呼噜不止、轻微发焦。
他不费吹灰之力地解读了这些“加密邮件”。
“……第二群公象完全没有礼貌……”
“……非洲戴冕鹤又在扰人清梦……”
“……这片树林里竟然也有猴子……”
“……希望狐獴一家能原谅我们踩塌了它们的天花板……”
“……真是意外……但也没那么意外……”
最后一封来自公象离群的第十三和十四天。
诺亚完全理解安澜在评价什么——他和其他五头亚成年公象同在小岛另一头的象群前后脚听到了求偶大戏的落幕,也得知了幸运儿的身份。
亚贾伊拉选择了率先抵达的首领公象,但也认可了另外两头获胜公象的强大,于是先后和它们度过了一段私密的时光;赞塔则专注于这三名获胜者中的长牙公象,反复同其进行交配,似乎要确保自己能获得一头继承了长牙象血脉的幼崽。
如果求爱是竞技,长牙公象堪称头号赢家。
这是一个完全基于审美偏好的选择。
安澜和诺亚在过去几年里也有过对象群下一代的畅想,但他们谁都没往长牙象、短牙象的方面思考,盖因生活在危险区域的母象会本能地选择象牙更短的公象……结果就是只在年幼时经历过惨剧的孤儿小象没有把“象牙”与“危险”联系起来,而这头长牙公象竟然也有那么争气,在竞争中脱颖而出,成了幼崽板上钉钉的基因提供者。
现在说什么都有点晚了。
每头母象都有自己的喜好,即使在血脉树繁盛的卡拉象群里,老族长也不会对后辈的择偶标准指指点点,几乎没可能把已被选定的公象从发情母象身边赶开,除非对方主动挑衅象群成员。
耳边的头脑风暴一刻没有停歇,隔着两公里,诺亚都能想象到安澜眼睛里不赞成的神光,好在她没有用“通用语言”,否则这会儿亚贾伊拉和赞塔说不定都进入发情期后的焦虑阶段了。
诺亚半是安抚地寄出了自己的加密邮件——
往开点想,至少亚贾伊拉和赞塔最后都选择了更懂“礼貌”的公象,像高智慧生物应该做的那样相处,而不是野蛮地挤来挤去……不必担心会把从未见识过这种大场面的年幼小象吓出应激反应,更糟点,从此对求偶行为产生什么心理阴影。
哈,正中红心!
从远方传来的声音说明伴侣接受了这个安抚的好意,但里头还夹杂着某种只能被解读为“你说得有点道理但没有解决问题还制造了新的后怕所以现在你要是在跟前我就会揍你”的低沉颤音。
诺亚忍不住愉悦地眨了眨眼睛。
他有点想要提及“如果赞塔坚定一点,那么接下来每隔七八年它都能让你头痛一次”,还有点想说说“瓦哈里和达拉加的最高杰作”、“长牙象的复兴乐园”之类的俏皮话,但为了自己的生命安全,他很快就按下了用玩笑缓解气氛的冲动。
比起那个……倒不如做点实在的主线任务。
的确有一件他能操心、也应该操心的事——
公象群体的独立进程。
亚贾伊拉和赞塔完成交配,意味着新生儿已经在路上了,不出意外的话,二代象群即将进入集体抚养幼崽的新阶段,没轻没重、可能对幼崽造成威胁的年轻公象到那时将不再受到欢迎。
留给它们的时间只有两年,甚至不足两年。
诺亚是公象群体的黏合剂、调解员,也是目前这个群体中最像首领的存在,但他却注定无法扮演像安澜那样的引导角色,客观的理由是:二代象群曾经接触过、现在还在接触许多象群,但大公象们却总是隐没在湿地深处,没有接触,没有观察,要到哪里去偷师它们的智慧呢?
仔细想想,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这么多“前辈”。
在求偶战争渐渐走向尾声的时候,越来越多落败公象退出核心战圈、被驱逐到远离二代象群的地方,它们在这座岛上散漫地活动,既是在等待走大运的单身汉,也是在调整心情、重振旗鼓。
比起前几天的杀气腾腾,此时此刻的它们显得格外惫懒,哪怕偶尔发生冲突、对峙,似乎也只是为了保证自己的尊严完好无损,而不是要和对方争个你死我活,用伤疤来证明自己血统的强大。
惫懒意味着相对“和善”,意味着靠近的可能。
因此,在用嗡鸣声安抚伴侣的同时,诺亚其实是在绕路朝着象群本体所在的区域前进,带着那五头总算脱离了异常状态的亚成年公象。
于树林里,他们遇到了一群正在休整的雄性(从象群构成来看是率先抵达尼格米岛的那群),绝大多数个体在懒洋洋地卷着树叶,而那头四十岁左右的首领公象则在无花果树下安静地乘凉。
它的皮肤上散布着无数皱褶,在那些皱褶之上还有深深浅浅的伤疤,和伤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那对崩损程度极低的象牙,诺亚发现自己在有理有据地想象它曾经的对手们都经历过些什么。
察觉到响动,首领公象威严地投来一眼。
哈米西被这一眼惊得后退了半步,贾希姆则是和诺亚一起拉住了又有点蠢蠢欲动的塔姆和阿拉法特,但首领公象的视线并没有落在它们身上,而是飞快地划过亚成年群体,转向了侧面的树林。
在那里,出现了两头落单的成年公象。
咆哮声顷刻响起,还没等快速撤离的亚成年们站稳脚跟,首领公象就像暴风般冲到了搅扰者身边,宛如从远古走来的大力神。它们在过去的求偶战争中一定存在过什么冲突,而且取得了一边倒的战果——甚至没有进行任何挣扎,搅扰者就退向了树林深处,口中发出懊丧的声响。
这压倒性的场面让诺亚忍不住咋舌。
他的感慨一定是传到了正确的耳朵里,半晌,远处就传来了回音——伴侣又在说她小时候曾经从大公象的激烈冲突中受益的故事,并真诚建议他最好也从中偷学个一招半式,“尽管在可以预见的数十年里应该派不上太大用场”。
这是……非常正确的。
再一次地,诺亚愉悦地眨了眨眼睛。
他确信伴侣已经明白了他的意图,预见了事态的走向,即使他还未把这个主意宣之于口,但话说回来,在过去的数百年里,又有哪次不是呢?
亚成年们敬畏地看着大公象之间的互动,在首领公象身上,它们看到了不被质疑的权威,看到了繁衍的机遇,看到了强大,看到了征服。
如果自然之神眷顾,将来某天,等它们离开二代象群,也会走上同样的路,这是符合自然规律的生活方式——但不是诺亚会选择的生活方式。
在广袤无垠的奥卡万戈三角洲里穿行,通过象歌传达思念,听起来似乎有些浪漫,可遥遥相对的牵挂,又怎么比得上吵吵闹闹的相爱呢?
他们是漫无止境的命运轮回当中两艘并排驶过的轻快的船,只要接近就能驱散盘亘而来的动摇的迷雾。
所以不,他注定无法扮演像安澜那样的引导角色,主观的理由是:他的“责任心”不足以支撑他主动走上一条分别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