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撸猫客
外婆是憋着气准备在捕猎课程上摔打她吗?
安澜在内心流下悔恨的泪水,但表面上还表现得非常坚强,一边回想自己平时学过的知识,一边从下方控制住北象海豹,不让它有机会重新下潜,或者游到几百米外的海岸上。
她必须抱着一百二十分的小心。
万一逼近的方向不对,很容易就会遭到对方的猛烈攻击,公象海豹足以驱逐亚成年大白鲨,而且它们不太讲究卫生,被咬一口可不是闹着玩的。
在安澜努力从尾巴靠近和猎物周旋的时候,其他长辈也赶到了战场,开始用气泡辅助她的战斗。但这些大虎鲸谁都没有上来接过主攻手的位置,也没有说要来个轮换什么的,只顾着用气孔和尾巴制造白浪。
这下安澜想不知道它们串通过都不行。
前两天她还是一条能放豪言壮语的小虎鲸,现在却成了临时被赶上越级考场的新生,从头到脚都写着“我是谁我在哪我该干什么”几个大字。
好在从莱顿和嘉玛的位置来看维多利亚也没准备完全撒手,要是真出了什么事,它们能迅速从两侧赶过来救场。
有了兜底,安澜就有了底气。
她用力咬着公象海豹的尾巴,在它尝试转过身来时加速朝侧面游离,然后像学过的那样做了个大转弯,用尾巴和背鳍在水面上打出扇形白浪,混淆猎物的视线,阻止猎物的攻击。
公象海豹怒气冲冲地在水里翻滚着。
等它终于从铺天盖地的白浪里分辨清楚方向,安澜早已在另一侧蓄好了力,再次上前去撕扯它的尾巴和背部。
这一次见了血。
在其他虎鲸的白浪掩护下,她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袭击流程,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占据上风。但随着战斗进行,大虎鲸们甩出来的浪花越来越少,频率也越来越低,安澜渐渐陷入了一种险象环生的局面之中。
诚然公象海豹不停地在出血,但为了造成这些伤害安澜也不停地在转圈,在击浪,在加速冲刺,她的体力消耗不比猎物少多少。
更糟糕的是,随着包围圈放松,公象海豹频频动作,好几次都想潜到深处去甩开虎鲸的攻击。
没有家庭成员的帮助,控制猎物变得极为困难。
在某个时间节点上,安澜停下来找节奏,余光瞥见维多利亚正浮在水面上认真观察着,好像随时准备让整个虎鲸群都围上来结束战斗。
就在那一瞬间,安澜想了很多。
祖母鲸这么做的用意是什么呢?是想要锻炼她的独立生存能力吗?还是想告诉她虎鲸只有生活在群体里才是最稳定的,是一种变相的劝阻呢?
不管是出于哪种思量,她都必须证明自己。
证明自己是亚成年中最好的一个。
安澜冷静下来,重新用尾巴拍出水浪,准备朝岸边游的公象海豹阻挡住,然后第无数次地拉开距离。
只要再坚持几次,她告诉自己,只要再坚持几次,流血不止的猎物一定会先体力不支。
公象海豹的速度也的确在变慢。
当安澜再一次发动进攻时,它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咆哮,不管不顾地朝深海潜去,甚至不再试图拯救自己正在被袭击的早已血肉模糊的腹部。
就在这时,维多利亚终于下了今天的第二个命令。
虎鲸群如同听到头狼呼唤的狼群,一瞬间露出了獠牙。
刚才还围着战场沉默打转的大虎鲸们以极快的速度一拥而上,莉莲和嘉玛咬住了猎物的肚腹,莱顿像火箭一样自下而上地进行了一次撞击,仗着自己的体型优势,硬生生撞得猎物往上一窜,两块皮肉就从被咬住的地方撕脱下来。
任凭公象海豹再怎么挣扎也无力回天。
屠杀开始了。
安澜精疲力尽地游到一边,喷出一大股气来缓解自己的郁闷情绪,她知道自己就差这么一点点。
就像马拉松倒在终点线前,跳马落地时踏出去的一个足尖,花滑表演时的一次失误。
就差那么一点点。
在接下来的好几年里,维多利亚一次又一次地给捕猎增加难度,甚至让莱顿来和她进行战斗训练,把这个“一点点”变成了一种难以逾越的鸿沟。
终于有一天,安澜单独杀死了一头灰鲸幼崽,这个“一点点”才轰然崩塌。
当她回首望去时,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已经被训练成了最好的样子。
那时安澜14岁。
维多利亚76岁了,还是整个虎鲸群里的定海神针;莱顿保持着一种不可思议的健康状态,让所有家人都松了口气;莉莲仍然没有生育;坎蒂丝照看着六岁出头还喜欢吹气泡的泡泡;嘉玛在几年前生下了一只健壮的幼崽,然后成为了鲸群中第二个绝经的雌性。
这只幼崽——安澜给它起名叫闪电——可能是老天派来折磨维多利亚虎鲸群的。
闪电刚出生时还是个小可爱。
它从呱呱坠地就懂得模仿妈妈的游泳姿势,贴在它肚皮底下朝前游,然后一同浮出水面换气,根本不需要长辈们的帮助。随便哪头虎鲸过去逗它,它都会低声叫着缠过来,就像双面胶一样撕都撕不下来。
再长大一点开始学习语言之后,闪电展现出了极高的天份,学什么都很快,而且好像有用不完的精力,给虎鲸群增添了许多欢笑。
然而维多利亚最大的失策就是继续让莱顿带崽。
两岁之后,闪电变成了每头大虎鲸屁股上的刺。
都说外甥像舅,以前安澜还不太相信这句俗语,现在她真信了。
不管是琪曼达还是金橘,她看大的幼崽没有一个能比闪电更淘气,这小子从某天“开窍”之后简直就像忽然成为了淘气之神的人间化身,一天不打就要上房揭瓦。
像这种性格,如果全家都是“正经人”,可能也就压住了,但坏就坏在家里有一头可能是全世界最不正经的大虎鲸。
莱顿带出了闪电的天性。
而有了闪电,莱顿如虎添翼。
它天天带着闪电到处去招猫惹狗,今天戳戳鲨鱼,明天拍拍鳐鱼,后天去海底的石头上撬海胆玩,在被维多利亚当场抓获时还当场甩锅,义正辞严地说是外甥想吃。
祖母鲸当场就大发雌威,让它知道了红藻为什么这样红。
海胆的刺对虎鲸来说并不好清理,而且一些海胆毒性强烈,安澜听说这件事后又好气又好笑,生气是为了舅舅没轻没重,想笑是为了莉莲转述的那个画面。
据说当时莱顿对闪电夸口说它是唯一一头能开海胆的虎鲸,全家只有它自己有这个技能,也只有它吃过海胆,结果闪电在石头跟前盯着一大片海胆等了一年,等到和舅舅大眼瞪小眼,也没见它开成功一个。
坎蒂丝和安澜一起笑到打鸣,而泡泡则是笑到连续吹崩了好几个环状气泡。
实则莱顿并不是唯一一头吃过海胆的虎鲸。
还是妈妈给安澜悄悄说了这个小秘密,原来在她还没出生的时候,有一次维多利亚带着全家在吸下水来玩的两脚兽,看到他拿着两根连在一起的能活动的黑色珊瑚在石头上撬海胆。
等撬到最后几只时,两脚兽把海胆敲开,把里面的肉拨到海水里,然后它们才吃上了这种新鲜玩意。
第一个尝试的是维多利亚,祖母鲸觉得这个口味它不喜欢,但吃都吃了,还是招呼其他家人一起过来分享,最后大家都吃到了一点。
不好吃。
嘉玛嫌弃地说。
但它讲这件往事时的语气又很得意。
大概在虎鲸看来,两脚兽喂海胆这件事就和野猫给人类送死麻雀是一样的道理,这玩意根本不能吃也不好吃,可是小猫咪记着你,自己觅食的时候还不忘带好吃的东西给你,就足够吹好一阵子的牛了。
至少安澜就很羡慕。
后来有好几次她都游得离捡海胆的潜水员特别近,希望能分到一杯羹,但没有一次成功过。
潜水员们一看到她过来就会赶快把海胆放在网兜里收紧,生怕她突然靠近不小心被刺扎到,甚至有个潜水员都开海胆让旁边游着的小鱼吃了,也没想着要分她尝一口。
安澜越想越气,用脑袋轻轻顶了他一下,还示意泡泡往潜水员身上吐了十几二十个气泡圈。
结果人家以为虎鲸是在和他玩,不仅趁机在她背上薅了一把,还当即“啵”“啵”地也吐起直上直下的气泡圈来。
看到气泡,泡泡当场反水,在那玩了得有半小时。
差点把安澜的尾巴都给气掉。
最后还是维多利亚过来把两个孙辈都拎走了。
老雌鲸是来询问安澜的打算的,时间走到三月,它认为她已经准备好了,只是还需要知道她有没有一个确定的计划:必须知道她要往哪个方向去,大概又会去多久,才能知道该怎样微调迁徙路线来接应她。
这是安澜没想到的。
在全家人都知道她的梦想后,大虎鲸们反应不一。
莱顿是最伤心的,它好像天生就忍受不了离别,长那么大了也从没想过要离开家族;两个孩子就不用说了,安澜怀疑她要走的时候这两个小的还要表演一出十八相送;嘉玛虽然伤心,但表现出了理解;坎蒂丝和莉莲始终支持她……
但全家最支持她的成员永远是维多利亚。
外婆嘴上不说,却把该为她准备的一切都准备好了,从捕猎技巧到战斗技巧,从气象知识到生物知识,它还去向其他鲸群的祖母鲸打探消息,回来教给安澜许多其他迁徙路线上的水文道理。
有好几次,安澜觉得自己要融化了。
在家族的包围下,她像生根了一样,拔都拔不动自己的尾巴,也不知道要怎么迈出离开的第一步。
虎鲸的语言里甚至没有“旅行”这个词。
为了安澜完全违背天性的梦想,在维多利亚虎鲸群里却渐渐形成了这么一个崭新的词汇。
它并不是全然愉悦的。
由一段起落的鸣叫声组成,这个词汇显得既有些期待,又有些怅然。
几百年后的虎鲸或许不会知道这个词语是如何诞生的,但哪怕有一头虎鲸想要去看看新的天地,它就会明白此时此刻安澜在听到这个词语时涌动的心潮。
她的矛盾表现得是如此明显,以至于维多利亚不得不一遍又一遍地用胸鳍抚摸她,坚定地告诉她家人永远都在这里,一切都不会改变。
可老雌鲸没想到,它劝住了安澜,却劝不住大儿子。
莱顿哀哀地鸣叫着,一直跟在后面追,它的鸣叫声勾动了嘉玛的愁肠,使她也鸣叫着追起来,一头接着一头,最后整个虎鲸群都离开了暂栖地。
按理说这件事应该让维多利亚很生气,因为它作为祖母鲸的权威被情绪激动的孩子们冒犯了,但不知怎的,最后连它自己都跟着游了起来。
安澜简直是目瞪口呆地看着全家人都飞快地游了过来,又因为不好意思摆出一副我们只是在到处看风景的模样。莱顿倒是不讲究,用脑袋顶着她嚎啕大哭,好像她不是出门旅行,是要一去不复返似的。
劝不住舅舅,她只能把期待的目光转向外婆。
结果维多利亚到这节骨眼上也不想着劝谁了,祖母鲸直接拿出威风八面的模样,当场询问她所说的要去的那个“最北边”是什么意思,如果去不成又打算怎么折返。
这个“最北边”自然是北极了。
早个几十年因纽特人几乎看不到什么虎鲸,这几年从西伯利亚到阿拉斯加再到巴芬岛的因纽特人随时随地都能看到虎鲸,它们有从挪威上去的,有从西大西洋上去的,也有从阿拉斯加上去的。
在北冰洋冰封的时候,冰盖会阻挡长着背鳍的虎鲸,但当这些冰盖断裂时,这个阻碍就消失了。气候变暖让北极熊难以生存,却给了虎鲸一个绝佳的觅食天堂。
安澜本想去南极看看,毕竟那里可以算是虎鲸的大本营,肯定会碰到很多族群,但想到这些年来北冰洋一年不如一年的冰盖,她就动摇了,总觉得去的晚了可能就会错过好多精彩。
如是这般才定下了第一站。
可是这个第一站是她的第一站,不是整个维多利亚虎鲸群的第一站,原本都和外婆说好了届时在温哥华岛碰面的,结果突然一下,什么都变了。
舅舅莱顿究竟有什么魔力,总能把一件很正常的事变得很不正常,把所有人的节奏都变成它自己的节奏。
我该怎么办?
安澜茫然失措地问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