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撸猫客
想必那些真心实意爱着虎鲸的人,那些常年在世界各地追着虎鲸的人,那些放弃城市工作只为更靠近虎鲸的人,也会为了全社会对海洋环境的醒悟而欣喜若狂吧。
曾经安澜就不止一次在观鲸船边听到过来自这些人的歉意,现在都变成了祈祷,变成了美好的祝福。
她也开始越来越多地带着家族去参与互动,知道现在是时候去构建一种崭新的关系。
人鲸互动在丹纳角进行得最多。
这里是安澜的出生地,也是嘉玛长眠的地方,每年鲸群的迁徙路线都在仔细的规划下经过这里,非常偶尔才会因为北大西洋和太平洋之间遥远距离而作罢。
人类好像也意识到了丹纳角的特殊性,意识到了这里是维多利亚鲸群确定会经过的地方,那些从纪录片和新闻报道中迷上这个特殊鲸群的游客于是更经常地出现在此。
他们总会呼唤着每头虎鲸的名字,有些和安澜自己的称呼对得上号,有些则完全对不上,但并不妨碍这些名字里包含的感情。
弗兰西丝是他们叫得最多的一个名字。
自由,他们喊着。
自由,他们祝愿。
而安澜对欢呼和呢喃照单全收,时不时会在心情好时靠近小船,学着莱顿的样子做几个腹拍和背拍,把人群逗得哈哈大笑,把鲸群惊得默然失语,一如当年长辈们被舅舅惊到时的模样。
坎蒂丝是唯一一个能和她靠在一起怀念过去的家庭成员,这头比安澜整整大十岁的老雌鲸在生命末期活得极为潇洒,但在每天睡醒之后却总会失落几分钟。
有一天,它开始给安澜讲过去的故事。
那多出来的十年里,有太多太多独特的美好的东西,曾经被它珍藏着,现在却想倒出来,留给其他家人。
安澜于是知道了嘉玛和莉莲曾经是多么顽皮的一对姐妹花,莱顿做过哪些糗事,维多利亚开玩笑时是什么语气,甚至还听说了一些她从未见过的家人。
直到坎蒂丝在泡泡诞生的海湾里平静逝去,流淌着的故事长河才骤然干涸。
在那个时候,鲸群已经拥有超过20个成员了,但却没有一头雌鲸提出要带着孩子分家出去,它们似乎满足于现在这种生活状态。
安澜不知道还有没有比维多利亚家族更大的ETP虎鲸家族,她甚至不知道几代之后这个家族还能不能被称为ETP虎鲸,又会不会进化出一些更适合旅行的生态特征,但她同样也为现在的生活感到满足。
坎蒂丝离开后第六年的春天,鲸群从墨西哥迁徙到加州海岸,在这里做例行停留,今年安澜没有为游客进行表演,而是懒洋洋地漂浮在海面上。
一大家子都在留她不到五十米的范围内嬉戏玩耍,有的在和两脚兽互动,有的在为昨天捕猎时谁表现得最差争吵,有的则躲在她身边,避开幼崽们,寻求宁静。
橘郡丹纳角的阳光轻轻洒在每一头虎鲸身上,照晒得背鳍暖洋洋的,又有些轻微的痒意。
安澜立刻想起了温哥华岛的那片石滩。
最近她好像总是在回忆,无论是什么东西都能勾起一桩或两桩联想,然后会在她脑袋里塞进去一个突然的念头,告诉她马上去做,不然就会失去时间。
或许这就是衰老。
但安澜并不畏惧,因为她正处于家人的陪伴之中,世上再没有别处比这里更加安全。
左侧珊瑚正在追着两只幼崽,威胁要把它们统统丢进深海去喂裂头大虎鲸;右侧是在看其他鲸群的彩虹,它还是像小时候一样,无论看到什么根本不值得惊奇的事情都会赞叹一番。
前方不远处,两只半大幼崽一左一右地缠着年纪不小的银鱼,恨不得把自己镶嵌到那篇乳白色里面去,呜呜嘤嘤地叫喊着让舅公陪它们玩耍,不然就要马上翻肚皮给它看。
这糟心招数还是从椭圆那里学来的,安澜第一次看见一排幼崽一起翻肚皮时差点怀疑鲸生,然后追着还在“对对对”的椭圆,绕着一块浮冰转了四十圈。
她不是唯一一个觉得这招数辣眼睛的家庭成员。
不消多时,就有一只幼崽被银鱼用巨大的鳍叶掀飞出去,它失去平衡,呼啦啦地在水里滚翻起来,脑袋啪叽一声敲到正在晒太阳的泡泡身上。
这下可不得了。
维多利亚鲸群七十岁大的大小姐气得直叫唤,当即喷出一长串气泡,然后指使曾外孙给了小家伙好一顿毒打。
一时间整片海域都是幼崽的鬼哭狼嚎声,吵得其他鲸群纷纷避让,有的还在远处用鸣叫声阴阳怪气。
自己人说可以,被外人说不行。
整个家族于是又团结起来,和那个讨人厌的过客鲸家族激情对线,全然枉顾对方“你们竟然会说过客鲸方言”的惊恐问话。
观鲸船上的人类不知所以,只有那些放下了水听器的研究人员痛苦地捂住了耳朵,感觉脑袋里嗡嗡嗡的都是虎鲸的鸣叫声。
这又让安澜想起莫阿娜搞恶作剧的场景。
她晃晃脑袋,为自己的多思而啼笑皆非。
可回忆的闸门放开,就不是那么容易被关上,紧跟着和朋友相处的画面,涌出了许多代表其他时光的场景闪回。
那是一头虎鲸一生的写照。
她想起自己刚出生的时候是如何躺在舅舅莱顿的脑袋上乘风破浪;想起长大后是如何一次次地接近莫阿娜,从它这里学会了第一门不属于鲸群的方言;想起第一次旅行;想起对圈养虎鲸的解救;想起一只又一只被成功养大的幼崽。
一路走来,似乎没有什么遗憾。
如果非要说的话,当年和鲸群一起听过的那一支蓝鲸的鲸歌,想要在美梦中和它们重新团聚,再听一次。
虽然昨天晚上没有梦见,过去的几十年没有梦见,但只要愿望足够真切,总有一天能够实现的吧?
安澜长出一口气,呼唤了她的鲸群。
在无边无际的大洋中,拥有人类灵魂的虎鲸正在催促还在玩耍的族人们重新起航,看着它们排列成有序的队伍模样。
它们是海里的王者,是自然的精灵,没有船只的嗡鸣,没有渔网和螺旋桨的威胁,没有化学物质的侵害,哪里都可以去。
而今天,它们决定迎着太阳。
天气晴朗。
海水很蓝。
第107章
穿越的感觉对安澜来说已经不陌生了,当她在鲸群的哀鸣中朝水下沉去时,视角却骤然拔高,轻轻地飘到了棉花糖般的云朵中间,然后是一片光怪陆离。
等她好不容易重新捡回意识,四下打量着想赶快看看自己又变成了什么动物,仍然不太像第一人称的视角就让她陷入了沉默。
高度是半空。
视线的焦点是一个巨型鸟巢。
一只羽毛赤褐的大鸟从远处飞来,警惕地落进巢穴。阳光打在它的背上,照得羽毛尖端变成一种通透的金黄色,翅根处则泛着一层黑紫色的幽光。
瞬膜在那双金褐色的眼睛里闪了闪,大鸟把野兔尸体丢下,一只爪子按住食物,用尖锐的喙部撕下肉条,喂给巢穴里浑身披着白色绒毛的幼崽。
没喂几口,它就像想起什么事一样,快速走到巢中央,在一枚青灰白色的鸟蛋上蹲了下来。看到父亲跑过去照看尚未孵化的兄弟姐妹,幼雕尖叫着,希望唤回亲鸟的注意力。
鸟爸爸维持着这个姿势,只用啄刺配合甩头来把食物撕成小块,继续喂食,身体力行地表达了自己不会弃巢不孵的决心。
但它这么做并不是出于对子女或是对配偶的爱意,安澜从这只大鸟的眼睛里看不出任何温情的成分,它的目光始终是评估的、森冷的,好像是在完成一项由天性带来的任务。
这就是被誉为天空之王的猛禽金雕。
它们天生就是完美的捕食者,从匕首般泛着寒光的钩状挥,到强壮有力的羽翼,到能击穿头壳的利爪,所有这些加在一起,构造出了一种优雅又致命的杀戮机器。
如果放在电视机里看,安澜肯定会为金雕的美丽而目眩神迷;但放在现实里看,而是还是这么近的地方,面对着这种再次穿越的场合,她只想哐哐撞大墙。
无法控制灵魂所处的位置,只能被动接受视野范围内变化的景象,怎么看怎么像穿越失败。可几个世界过去,穿越是不可能失败的,那么只有一种比穿越失败更悲惨的可能性了——
穿越落点其实是巢里的鸟蛋。
一枚现在还没孵化的鸟蛋。
安澜:“……”
她现在申请重新选择自己的英雄还来得及吗?
在这种猛禽繁殖季节成为同一窝里后孵化出来的那只幼崽其实基本等于宣告虚弱或者死亡没错吧?
众所周知,从白头海雕到草原雕到金雕,雌鸟在产下第一枚蛋的时候就会开始孵化流程,头一个被孵出来的幼鸟会得到优先发育的机会,并在接下来的整个发育期对其余幼鸟进行排挤行为。
食物充足时,这种攻击和抢食只会导致发育不佳或者体弱,但在食物不足时,最坏的结果就有可能发生。
而亲鸟在整个慢性死亡过程中都会冷眼旁观。
它们不会刻意保证所有的孩子都有饭吃,甚至对最强大幼崽独活的状况乐见其成。在体弱幼崽死去后,尸体也会被亲鸟撕开,当做自己的或者是孩子的食物。
比起以上几种猛禽,生活在美洲的角雕更偏心。角雕雌鸟每窝生两枚卵,但只要有一枚孵化出来,另一枚就会被弃置。这只成型的小鸟一生都无法看到太阳,也不可能有机会为了自己的生命而努力挣扎。
大自然是残酷的。
这种残酷被倾泻在每一个需要求生的动物身上,也包括了此时此刻还飘浮在半空中的安澜。
金雕幼崽80天大时就可以离巢独自生活,不夸张地讲,它们在发育期简直是见风就长,每多拖一天,天平就朝这位兄长身上倾斜一寸。
她迫切地想要出壳。
可灵魂被强制定在空中,没有附着到身体上,没法加快破壳的速度,眼下她能做的一切就只有默默祈祷,希望这具身体的父母好好努力。
无法掌控命运的感觉实在很糟糕。
当安澜看到第三个日出时,她几乎对这个世界绝望了,甚至已经开始思考穿成金雕的一生会不会成为她穿越历史上最短的记录。
好在这种绝望只持续了几个小时。
在第三天的中午,蛋壳终于出现了变化,一股吸力从蛋壳内部升起,拖拽住她的脚踝,猛地把她向下拉去,直到隐没在黑色中间。
安澜本能地用喙部去攻击蛋壳,同时撑起翅膀,为自己争取到更多空间,费了九头二虎之力,她才把蛋壳打开,慢慢挣扎着撇除碎壳,爬到温暖的阳光底下。
第一个感觉是黏腻。
鸟蛋里混合着血丝的粘稠液体像膜一样覆盖在全身上下,连眼睛前面都蒙着一层古怪的红雾,不管是张开翅膀还是晃动脖子,都有种湿漉漉黏答答的触感从每个神经细胞上传来。
第二个感觉是柔软。
金雕亲鸟筑造的巢穴非常巨大,外围和底部用枯树枝搭成,底部铺着一些细碎的小树枝,干草,还有不知哪些倒霉猎物留下来的皮毛。亲鸟自己脱落下来的羽绒也被堆在巢里,散发着一股让人心生亲近之意的气味。
在黏腻和柔软之后,才是饥饿。
安澜觉得自己肚子里什么都没有,但也知道鸟类出壳后需要先消化掉从蛋里带出来的蛋黄素,然后确定排便通畅,才会开始接受投喂。
她有这个耐心去等待,亲鸟有这个耐心去等待,可有些家庭成员却不想给她这个等待的机会。
在出壳之后没几分钟,这一窝的长子就开始用叼啄和踩踏的方式发动攻击了。
还不是那么尖利的喙刺在背上,还不是那么有力的爪子踩在翅膀上,对任何大鸟来说都弄不破一点油皮,但对刚出壳的幼崽来说却疼痛难忍。
安澜不得不努力朝亲鸟所在的方向爬行。
眼下待在巢里的是比雄鸟大了快一倍的雌性金雕,作为母亲,它对孩子的爱意也不如哺乳动物那么深厚,在看到小鸟求助时只是沉默地蹲下,并没有提供任何庇护。
这是一个早已预料到的危险走向。
在喂食开始后,安澜发现自己面对的竞争更加激烈了。一开始亲鸟还会用喙推开长子,把食物喂到她嘴边,但在她逐渐发育成一个毛绒团子,有足够的活动能力去抬头够食物之后,这种优待就消失了。
现在她必须拼尽全力用身体的每个部位挤压竞争者,才能吃到两三块肉条。而每当有一块肉条被她吃下,竞争者都会增加攻击她的频率和激烈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