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柯小聂
卫珉虽上折子请罪, 不过京城山高路远, 朝廷的旨意也没那么块下来。那么为数不多时间里, 卫珉也趁势整顿军纪,清除梧州备营之中的枯枝。
这期间林滢也跟卫珉也留下来加以帮衬。
这日卫馥也收到一份请帖,是梧州宣抚使所请,邀约卫家前去赵府赴宴。除了这封请帖,还有赵月县主亲自给卫馥写的一封书信,是一并送来。
赵月跟卫馥素有交情,两人本是极好朋友。如今梧州备营官兵屠寨之事也是传得沸沸扬扬,卫家处境也是十分不妙。
可这档子口,赵月仍然盛情邀约,并不避嫌,亦是令人有些感动。
这份请帖林滢居然也有一份。
当然事到如今,梧州上下也知晓赵月可能会受朝廷册封,说不定会成为一个女宣抚使镇守梧州。
林滢当然也是听说过。
所以如今赵府设宴,无非是给赵月造势,倒也闹得热热闹闹。
卫瑄不便前去,于是到最后还是林滢加上卫氏姐弟,三人一道回梧州城赴宴。
林滢只将梧州之事听了个大概,却不知内情。眼见卫馥跟赵月有些交情,她故而忍不住好奇打听,想要知晓赵月为人。
卫馥也娓娓道来:“阿月为人,十分真诚,又聪慧大方,为人是再好不过。她是云华郡主唯一的女儿,自然是被倾注了全部的希望和爱意。郡主十分保护她,爱惜她,更费尽心思好好教导她。”
“所以阿月性情十分正直、纯粹,又十分具有责任心。而且,她也绝不是一个高高在上的人。她待人亲切,常亲下田间,查看农户耕种。云华郡主在月夷族山寨之中推行的汉学教化,阿月也十分上心。她甚至自己做过女夫子,教导那些孩童读书、认字。”
一个孩子能被教导成这般模样,是需要她的父母倾注无数心血浇灌的。
赵月也正是如此!
她能成长成这般美玉,这其中也饱含了云华郡主无尽的心血和费心。
一些高贵的纯粹,是需要在衣食无忧的环境下认真引导所形成的。
卫馥是由衷喜欢她,这些夸赞也并没有半点掺假。
当然正因为赵月这样完美,所以卫馥纵然跟她感情深厚,也不能跟赵月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就像过去岁月里,卫馥滋生的那些不甘、恼恨、落差。她种种负面情绪,是皆不能在赵月面前展露的。
这并非赵月有什么不好,而是卫馥自己在赵月面耻于提及。
林滢听了,不觉说道:“那以后梧州有这么一位女知州,想来也是不错。”
卫馥听了心里赞同,可又没办法完全赞同。
说到底,梧州之事实在太过复杂,纯粹高洁之辈,只恐怕难以应付。不过云华郡主尚在,人家也不过刚刚步入中年。有郡主在此,自然会替赵月把握风浪。日子一久,阿月也定然会学到些许。
孩子会成为像父母的人,又或者会成为父母刻意引导成为的那种人。
有时卫馥也忍不住想,别人都说郡主工于心计,可郡主养出这样的女儿,足见郡主内心之中亦是有些期待的。
云华郡主将所有的期待都放在自己女儿身上,在自己孩子上给予了人生全部的期许,把赵月养得宽仁、正直,就好似云华郡主此生自己无缘得到的一切。
就连今日宴会,亦是赵月成人礼。
汉人女子的成年礼被称之为及笄,通常是在十五岁左右。女子及笄之后,便可嫁人。
而月夷族的风俗又跟汉家礼颇为不同。月夷族女子成婚更早,不过到时十九岁左右,会举行一个供天之礼,女子食供奉过长辈的五色米饭,再由长辈赐一枚木钗,也算作能独当一面。此礼过后,无论是否成婚,女子都可以立户自过,算是能分家自立。
赵月这立户之礼也闹得沸沸扬扬,声势浩大,分明亦是云华郡主刻意为之。
如此声势,也是为赵月以后继承梧州知州之位造势。
这时节,李玉珠的马车也是缓缓行驶,向着赵府而去。
之前李玉珠被请来梧州城中,也是因为李玉珠医术精湛,活人无数,救治了梧州境内许多沾染了桃花疫的病人。
赵愈如此抬举,也是想借着李玉珠的好名声,趁机笼络人心。
李玉珠入城时候是吃了些亏,所以李玉珠入城之后,赵府亦更加殷切热情。
李玉珠却未曾立刻入住赵家。
她一直便居于别处,每日清静过日,并没有去交际应酬,只顾着替人看病。旁人眼里,她也是生活朴素,低调不争。
当然那份赵月立户礼的请帖,李玉珠手中也有一份。
今日前去赴宴,李玉珠一身水蓝色新衫,鬓间一枚碧玉钗,打扮得清新雅致。未免太过于素净,唯她裙角之处有绣几朵粉色小花,也并不扎眼。
李玉珠这么一打扮,这通身倒是显得清清爽爽。
再加上李玉珠面色柔婉,眉宇温和,自然天生给旁人几分好感。
可李玉珠一双眸子光彩轻敛,却似有几分暗潮汹涌,此时此刻亦是心绪流转。
她想到了今日的赵家,宣抚使和郡主女儿的立户礼自然是热闹非常,半个城的权贵也是来到了云华郡主张罗的盛会上。
到时候赵月也必定是明亮照人,是所有人关注焦点。
一想到了这儿,李玉珠便不由得掐紧了手指,任由掌心传来了一阵锐痛。
她想,谁让赵月会投胎,有一个好娘亲呢。
一个能干的女人不但能为自己谋取最大的利益,还能惠及自己的子女,使他们衣食无忧,享尽荣华富贵。
李玉珠也有一个母亲,谁会没妈呢?可她这位母亲,却远远及不上云华郡主。李玉珠甚至觉得,像她那种女人,其实根本不配生孩子。
她的母亲曾经也有高贵的出身,优渥的家境,生来就占据一切。
可那个女人脑子里有太多的风花雪月,多愁善感。自己那个母亲被人所负,远走他乡。她后来嫁人的夫婿甚至并不是她心爱之人,而只是她的一个侍卫。
那个女人的感情实在太过于脆弱了。她被男人所负,心灰意冷,乃至于远走他乡。这时候护她一起的侍卫却不觉对她生出心思,对她百般殷切。
于是这个女人在感情失落的空虚下半推半就,甚至在这侍卫水磨功夫下嫁给了他。
那女人实在没什么识人之明,若那侍卫待她好也还罢了,可婚后日子却并不快活。
日常的琐碎磨去了那女人身上千金小姐光环,真得到手后,也不过如此。
那侍卫褪去了仰慕心态之后,忽而发现自己心心念念的主子也不过是寻常之人。他那妻子性子过分柔婉,又并不如何聪明。
更要紧的是,自己并不是妻子的第一个男人。他曾经看着自己的妻子跟另一个男人山盟海誓,缠缠绵绵。
甚至,这个妻子是怀着孩子嫁给他的。
对于这个侍卫而言,有些事情当初可以不在意,可之后却忍不住计较起来。
光芒不在后,他开始觉得不值得,而且还会想起自己失去东西。如果他当初没有随着自己妻子离开,高低还能谋个前程。
他们成婚日子越长,那妻子日子就越不好过。
李玉珠作为一个继女,是将母亲生活不如意都看在眼里的。
可就是那样的不如意,也未曾让那个女人脑子清醒一些,更没办法让个蠢货聪明一点。
李玉珠六岁时候,她其实看到自己母亲遇到一个摆脱泥沼的机会的。
那时一个旧日里认识母亲的管事经过,一眼就认出了眼前憔悴妇人,是当初明艳照人的小姐。
那管事对主家十分忠心,他十分激动,当即就准备带母女二人回去,再唤人将她如今丈夫狠狠处置。
这是天上掉下来的好机会,那蠢女人本应该感激上天见怜,施下恩泽。
可是她却拒绝,她拼命摇头,她居然不愿意回去。她说,回去了也让人看笑话,特别是从前那些不如她的人。现在她已经落到了如此田地,又怎能回去丢人现眼?
她宁愿像一个传说,像消失的秘密,在别人眼里是段凄婉的爱情故事,也绝不能回转家中,成为一个丢人现眼的笑柄,一个族中长辈用以告诫后辈的笑话。
哪怕她在此挨苦,也绝不能回去受人同情。
也许她前半生过得太顺,也许她确实曾经被人娇养过,故而到了这个地步,她还是放不下自己的傲气。
她是宁可要面子,也不要里子。
她甚至忘了,自己还有一个女儿。这个女儿如今还陪着她挨苦,受尽种种委屈。
这个女儿不像她这个娘,她毕竟曾经受用过。这个孩子生来就苦,日子一天比一天更苦。
这个小女孩儿根本不懂什么面子、自尊,她只知道明明亲娘点点头,就能摆脱家暴和贫苦,可这矫情的妇人居然是不肯答应。
她想,我娘真是个贱货!
她跟山寨里野孩子们疯在一起,学了一口粗话,使得她心里辱骂亲娘的言语也是十分粗鄙。
本来那管事十分忠心,准备先将母女二人带回去再说。
李玉珠是乖顺愿意,可她那个娘居然挣扎、拒绝,甚至大声呼救。
她不知道这个妇人脑子里有多少水,只知道亲娘亲自掐断了改变命运的大好机会。
这些挣扎呼救声惊动了继父,那男人凶狠前来厮打。不但如此,继父还召唤来本寨寨丁,说有拐子掳劫寨中女眷。
梧州山多匪多,寨民也十分彪悍,于是将这几个外地“拐子”打得奄奄一息。
那时所有的话都堵在了李玉珠喉咙中。
她看着地上受伤极重的伤者,她内心在轻轻发颤,可怜巴巴乞求看着自己母亲。
如果这时候,母亲说出实情,也许还能改变什么。
因为他们二人都是外地人,平时寨民对母亲也颇为同情,她也知晓这些寨民并不是站在继父那一边的。
可是没有,那个女人只顾着瑟瑟发抖,只顾着害怕、恐惧、无辜。
一个成年女人什么话都没有说,那么一个六岁的女孩儿自然也只能不开口。
然后,她眼睁睁看着继父举起手中棍棒狠狠砸下。
后来尸首送去官府,官府对几个拐带妇女的拐子之死并不在意,也并无追究。
从那时候开始,李玉珠就知晓,她非但没有父亲,连母亲都没有。
她的人生只有自己,也只能靠自己。
那是她六岁时候发生的故事。
等到十四岁那年,她才摆脱这一切。
摆脱这一切的她,第一次踏入了梧州城。
当然四年前,她可没这般风光。那时候她既不叫李玉珠,也没有宣抚使麾下的大总管亲自来接她。
她衣衫褴褛,宛如乞儿,模样十分狼狈。
这样狼狈时候,她却见到了一个漂亮的少女,就这样招摇明媚的出现在了自己面前。
那是个跟她差不多大小的女孩子,却是一身鲜亮衣衫,骑在白马之上。
她随行的女伴也是英姿飒飒,生得黑里俏,可谓艳光四射。这个女伴,自然便是卫馥。谁都知晓赵月县主一向跟卫将军女儿交好,感情十分亲近,是一对门当户对的好闺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