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柯小聂
在两人还是孩童时候,只要踮起足尖,就能看到对面的院子。
贺怀之随母搬入这处宅子的第一天,他轻轻踮起足尖,就看到对面一双黑白分明水灵灵的眼睛,宛如白水银里包着黑水银。
他顿时吓了一跳。
然后他才看清楚,对方是一个跟自己年岁相若的小女孩儿。
虽然年纪还小,却是能看出来是个美人胚子。
然后那女孩儿噗嗤一笑,细细柔柔说道:“你是刚搬入隔壁的怀之表哥。”
她嗓音很温柔,可是眼底深处却流转了一缕狡黠光芒。
姨母是个有钱的寡妇,就连贺怀之家住的宅子,其实也是姨母的产业。贺怀之的母亲也是个寡妇,这让姨母生出了一些同情和怜悯,故而用极低廉的价格将宅子租给了贺怀之母子。
他们家确实受了姨母许多照顾,有时囊中羞涩连低廉的租金也交不起时,姨母连这低廉租金也免了。
读书是一件花钱的事,哪怕依托族中祭田供养的学堂,贺家供应一个学子也十分吃力。
姨母家卖了一块地,将这些钱交付贺家,让贺怀之有机会求学于名家大儒,能穿着体面一些。
矮墙后的那个女孩子一日日长大,出落得越发美貌,亭亭玉立。
她总是温柔的劝学,替贺怀之出谋划策,对贺怀之关怀备至,认真考量着贺怀之的前程。
在贺怀之离家参加乡试时,慧卿表妹更用鼓励、关怀的目光看着他。
那次离家后,贺怀之就中了举,后来就留在平州备考,又差人接来了母亲。
后来他便结识了如今的妻子湘君,与她成亲,又成为了福王府的长史。
日子一久,他渐渐忘记了童年记忆里那堵矮墙,矮墙后那道婀娜的身影似也渐渐变得模糊。
他再次见到徐慧卿,却是在平州的春风楼。
春风楼是青楼,慧卿表妹在这种地方自然不是去端茶送水,而是沦落为妓。
她已经接了客,不是清白之躯,而且还是平州名妓,艳名远扬。
贺怀之之前略闻其名,却没想到此慧卿就是彼慧卿,这平州名妓,竟当真是他记忆的清纯表妹。
那日他见到徐慧卿时,她正在一群官宦乡绅饮宴间陪酒行酒令。徐慧卿薄施脂粉,如一枝清水芙蓉。她妙语连珠,将在场气氛炒得火热。
青楼也有档次之分,像春风楼这等高档场所,客人个个非富即贵,陪酒的□□也不必媚视烟行风尘味十足,最好是通些文墨。
有此才学手腕,亦难怪徐慧卿能红遍平州城。
贺怀之那时候手握酒杯,可杯中酒却撒了大半,竟似连酒杯都拿不稳。
他痴痴看着眼前的徐慧卿,却好似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后来,他当然也去见了徐慧卿。
他忍不住问徐慧卿,问徐慧卿为何堕落如此。
徐慧卿柔情似水的看着他,眼睛里渲染了水雾般的雾气。她告诉贺怀之,自己因为思念贺怀之,故而在母亲死后变卖家产,携金银细软来到平州,要投奔贺怀之。
可是徐慧卿来到平州那天,恰好遇到贺怀之敲锣打鼓,娶吴家的女儿吴湘君。
她失魂落魄站在街边,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怔怔的不知晓如何是好。
后来她被人相欺,骗去金银细软,毕竟她不过是个弱女子,终究没有保护得了自己。
她不得不坠入青楼,沦落风尘。
贺怀之听得呆住了,他声泪俱下,问就算如此,徐慧卿为何不求助于自己?他自然会帮助她,令她不必落入这个火坑。
他还惭愧,说只以为那些资助是姨母长辈对晚辈的关怀,没想到徐慧卿是喜欢自己的。他将徐慧卿视若亲妹,从未想过徐慧卿居然对自己有意。
没想到最后,居然酿成这样的悲剧。
这可真是上天不慈,阴差阳错之下,居然酿造了这样的悲剧。
他为徐慧卿遭遇悲痛痛苦,好似怜惜不已。
然而他口中说出的话,以及眼里流下的泪,全部不是真的。
不错,他是没有跟徐慧卿私定终身。他们没有肌肤之情,他没有握着徐慧卿的手说非卿不娶。可这一切,无非是碍于名节,私相授受这四个字是多么的不堪,贺怀之不想领受,徐慧卿也是个懂事的女子。
但他穿着徐慧卿做的鞋袜衣衫,喝着徐慧卿炖的汤水补品,看着徐慧卿那含情脉脉的眼光。其实他是知道的!他又不是真是一块木头,又怎么能感受不到徐慧卿的情意?
那些小小的,浅浅的暧昧,虽然没有说出口,对于年轻男女而言却是心照不宣。
若这些男女之间没捅破窗户纸的暧昧尚可辩驳,那么贺怀之对于徐家救助的辩驳,简直可以说得上是强词夺理了。
同姓为堂,异姓为表,所谓一表三千里,自来血脉亲近跟姓氏有很大关系。
就像他是贺家旁支,故而就算是家境清贫,那族中公学也向他开放,让贺怀之能够启蒙读书。
至于姨母,将房子低价租给贺家已经足够有情有义,一个不同姓的姨母为了贺怀之读书大计卖田卖地,这种超额投资是但凡懂人情世故的人都明白的。
姨母并不是作为一个亲戚对贺怀之施恩惠,而是将贺怀之当作女婿来投资。
贺怀之既然接受了这份投资,按照道理而言,他应该取徐慧卿。
可是,贺怀之却并没有。他娶了吴家女,湘君姿色平平,却十分贤惠,两人婚后也是其乐融融。
他跟徐慧卿既无婚书,又无肌肤之亲,只不过是一些心照不宣罢了。
故而他纵然娶了湘君,也并不觉得会有什么问题。
哪怕姨母找上门来,加以质问,他也可以用一切皆是误会来解释,就像此刻自己在徐慧卿面前的说辞。
贺怀之也并不觉得这件事情有什么难解决的。
再者女子名节十分重要,他不信姨母真能将此事扯出来,闹得沸沸扬扬。更要紧的是,在贺怀之的印象中,姨母母女一直是斯文体面的人。
无论怎么想,他都不觉得自己娶吴湘君会有什么问题。
然而徐慧卿却委身为妓了。
他看到徐慧卿委身为妓那一瞬间,手中酒水洒出大半。这并不是因为嫉妒,而是因为恐惧。
当徐慧卿委身为妓之后,这事情的性质顿时就不一样了。
姨母对他有此恩义,自己却让表妹沦落烟花之地,这是怎么样的无情无义,又是怎么样的骇人听闻,他又是怎样的寡廉鲜耻。
别人会想,徐家为供养他卖田卖地,而贺怀之已经是四品长史了,竟未曾有丝毫探问?他不思报答,甚至,连恩人之女沦落风尘都不知晓。
虽然这确实是事实,他确实从未探问过姨母家近况。
但是,若姨母家犹自好好过日子,这一切本不是什么问题。
他想徐慧卿为何如此愚笨,不肯寻自己求助呢?至少他能把徐慧卿安置为外宅。虽然吴家势大规矩多,可湘君这个吴家女却十分的贤惠。
只要自己加以恳求,湘君也会同意纳徐慧卿为妾的。如此妻妾和睦,也不失一桩佳话。
然而到了现在,这一切都给毁了。
徐慧卿已然沦落风尘,这一切已经是个笑话,这已经是个骇人听闻的丑闻。
那些达官贵族会对徐慧卿温柔的笑,席间也是会跟徐慧卿谈笑风生。然而,那终究不过是男人找乐子,没有男人会真正看得起这样的□□。
一片玉臂千人枕,半点朱唇万人尝。
徐慧卿终究是清白被玷污,从此白玉有瑕,不再是个干净的女孩儿了,她这一生已经毁了。
而他之所以来寻徐慧卿,是为了探徐慧卿的口风,想要知晓徐慧卿有无说出自己身世,已经曾经跟自己发生过的那些纠葛。
而此时此刻,徐慧卿仿佛根本没看出贺怀之的狡辩,以及贺怀之看似深情外貌下那些计较和盘算。
她看着贺怀之眼神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埋怨,只有一种款款深情和无奈。
“贺郎,这一切又怪得着谁呢?只能怪我们之间情深缘浅。我终究是个女儿家,有着属于自己矜持,故而许多情意竟并不能与你明言。故而你丝毫不知,只将我视为亲妹。”
“不错,那时我自然可以寻上你,并且让你庇护于我。可是那时候你新婚燕尔,我怎么能打搅你,我怕你家中新妇会见怪于你。我也打听过,吴家是本地大姓,我恐你根基未稳,我怕你受尽委屈。”
“从小,我便看着你如何的寒窗苦读,是多么的辛苦努力。为了光耀门楣,你又做出多么的努力。我心疼于你,又怎么能让你这一切尽数化为乌有?”
“不,贺郎,我不能寻上你,不能让人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我不能让你跟我扯上关系。如今我人在青楼,我从来没有说过自己的身世,别人皆不知道你跟我的曾经。事到如今,我能见你一面,我亦是心满意足。”
她含泪微笑着看着贺怀之,说道:“我死了也不冤枉。”
当徐慧卿说出这句话时候,她含泪的眼在闪闪发光,就如碎钻,如美玉,如天上星子。她是那样的美,是如此美艳不可方物,是贺怀之那个平庸妻子绝对不能与之相比的!
可是这样的美,又透出了将死的凄绝。
贺怀之已经听出了徐慧卿嗓音里的死志。
此刻他们站在高楼之上,楼下是潋滟湖水,徐慧卿已经向这一片湖水望过去。而贺怀之呢,也知晓徐慧卿根本不会水。
有那么一瞬间,贺怀之想要伸出手,想要救下慧卿。
可他脚踏出了一步,就又生生顿住了。
因为他想到了自己此刻来这儿的目的,他发现,也许慧卿死了,对自己有最大的好处。
这是这件事情最好的解决方式。
一个女子清白被污,又何必还活着呢?她这样儿活着,又还有什么意义?
不如一切归去,就这样死了,那终究是一了百了。
于是他没有去看徐慧卿了,他看着天边的月。天空一轮满月,是如此皎洁。不知为何,今日的月亮十分的大,大得令人觉得妖异,让人失智。
就是在这样子的月色之中,徐慧卿一跃而下,从春风楼的第九层跳下来。
然后,贺怀之顿时醒了!
那已经是一年多前的事,那个夜晚凄艳梦幻得仿佛不真实。那晚的月亮大得吓人,月光宛如牛乳一般倾泻在天地之间。
就是在那样的夜晚,他眼睁睁的看着徐慧卿的死,看着徐慧卿香消玉殒。
此刻他醒过来,明明是夏初炎热之际,他也生生的出了一身冷汗,后背尽数都是汗水。
贺怀之只觉得口干舌燥,匆匆拿起一旁水壶,给自己口中灌入几口凉水。
想到了徐慧卿,贺怀之忽而有些伤感。
死人是最美的白月光,到了如今,贺怀之竟也禁不住开始怀念起来。
他委实没有想到表妹爱自己爱得那么深,甚至可以做到这一步。早知道,自己就纳她为妾,也不至于落到如此的地步。
而在这之前,他一直看错了徐慧卿吧。
他们小时候第一次见面,徐慧卿还是个温温柔柔的小姑娘。徐慧卿说话那么温柔斯文,仿佛性子很好样子。
说是表妹,其实徐慧卿只比他小三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