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柯小聂
及时止损后,她本来也还能过些稍稍顺意思的日子的。
可她不能就这么算了,也许她终究是个有问题的性格,骨子里有着一种偏激。她绝不能容忍贺怀之的背叛,亦绝不能让贺怀之就这么诚心如意。
哪怕,让自己也被这股狠火毁灭,也是在所不惜。
她要贺怀之身败名裂,前途尽毁。
春风楼是她自己去的,因为自己跟贺怀之并无婚书,也没有私相授受。可若她沦落为妓,那就是另外一回事。
这时候,世人才会开始谴责,说贺怀之怎么对恩人这般漠然不关心,竟让恩人之女坠入风尘。
她要毁去贺怀之的名声,可却远远不够。
等到此事闹得沸沸扬扬的时候,她设计了自己的死,并且准备将自己的死嫁祸给贺怀之。于是贺怀之不但名声有损,还会成为一个杀人犯。
徐慧卿也有自己的计划。
不过就是在这时候,她遇到了尹惜华。
尹惜华对她微笑,跟她说:“何不试试我的计划呢?”
那她便跟尹惜华一拍即合。
尹惜华不喜欢手上沾人命,可她不在乎。她之所以同意尹惜华的计划,是因为这个计划更能折磨贺怀之。
自从孙蕴的月下飞仙现世,贺怀之就惴惴不安,不知晓多恐惧多不安,时时刻刻受这个秘密煎熬,不知晓自己什么时候身败名裂。
而且比起栽赃陷害,诱贺怀之亲手杀人,让贺怀之成为一个杀人犯,那岂不是更加有趣?
尹公子,这么聪明的尹公子——
尹惜华此刻人在马车之中,他将一枚碧色的玉箫凑到了唇边,轻轻吹了几个调。箫声幽幽,悦耳动人,而他却吹得断断续续。
阿滢能猜到这一切,他不是没有预料到,只是他那心底,似终究有些感慨。
他想起自己拜入顾公门下那一日的场景。
那是他最狼狈,最无措时候,可不似现在这般风度翩翩。
人倒霉时候,似乎天也会下下雨,以此应景,凸显一下气氛悲凉。
而那时候,尹惜华只觉得自己说不出的倒霉,只觉整个世界都在折磨自己!
冷冰冰的雨水浇在他额头上,似也浇不灭他内心愤怒的火焰。
一不小心,他还摔了一跤,飞溅了一身泥水,闹得狼狈不堪。
而他那副样儿,实在是太难看了。
那一刻,他只觉得自己也好似一团污泥,坠入了泥水之中,显得如此的难看!
这时候却有人扶起了他,给他撑起了一把伞。
是顾公捡起了他,沉声对他说道:“尹公子,不必如此。”
而那时候,尹惜华并没有对顾公表达感激,他反而忍不住嗤笑:“顾公这是何意?也是觉得自己对不住我,所以要对我进行补偿?你为什么要写定案集,定案集里写什么深瞳,令我如此难堪,落到了这般地步!”
他这样儿说话,当然知晓自己说这些话的样子是多难看,多可笑。
而自己说的这些话,又显得多么的不讲理。
顾公写定案集时候,绝没想到还能扯出尹惜华的身世。
可他为什么不能这么说话呢?他脸都丢干净了,什么都没有了,还在意什么风度?自己是个匪徒之子,本来就是下贱货色,自然姿态丑陋,将什么无理的话都能说出来。
顾公也没生气,只仿佛叹了口气,说道:“人生漫漫,你便愿如此模样过此一生。”
若不是顾公将他捡回去,他那时候不知道沦落城什么样子。
后来他有向顾公道歉,然后成为他的学生。
他花了整整大半年的时间,才让自己走出来,恢复了从前的风度翩翩。无论怎样,一个无论落得何等境地,亦不能有失自己风度。可他心里许多东西都碎掉了,想法也变得不一样。
那时候顾公授他刑名断狱之术时,提醒所学者持身要正,不可心存邪念,不得以此术害人。
他发誓,此生手不沾血,绝不杀人。
这个誓言于他而言,如果不是太为难,他通常是不会违背的。只是若是生死关头,要紧时候,他也顾不得着许多了。当然他一向聪明,又爱惜面子上风度,大概很难落得一个很狼狈的地步。
顾公毕竟对他有恩,他终究还是认的。
然后尹惜华想,我为何又想起这样的事呢?
他仔细想想,仿佛亦有了一个答案。也许因为今日自己跟曾经亲近的阿滢还是闹翻了,大家散得并不是很愉快。
自己终究还是有丁点儿感慨的。
这念头浮起在尹惜华心头时候,他似唇瓣扬起,浮起了一丝浅浅的笑意。
然而就是在这时候,徐慧卿终于跑到了尹惜华的马车前。
一路小跑,徐慧卿的面颊涨起两片绯红,显得既明媚,又秀润,给她平添了几分美色。
尹惜华用手掌轻轻撩起车帘,冉冉一笑,微笑说道:“你来了?”
徐慧卿微笑着,娇柔的,用那种撒娇似口音说道:“尹公子,我用了些药,让我夫君和孩子啊都睡着了。现在我又成了寡妇了。”
她说着这么恶毒的事,这死人里还有两个小孩子,可徐慧卿口气却是那么轻描淡写,她根本不当一回事。
换做旁人听见,必定觉得徐慧卿十分可怕。
可尹惜华听了,心里竟没有太多的感觉。他只是不太喜欢徐慧卿这种行事方式,过于粗暴,也没什么技术性,而且还自己亲自动手。
徐慧卿微笑着说道:“我知道公子喜欢一些复杂的计划,做一些漂亮的圈套。慧卿比起你呀,可就远远不如,差老远了。可是公子有时候不大愿意沾手的事,慧卿可以帮你去做。”
她不是尹惜华,尹惜华有耐心,徐慧卿却没有。她之所以能忍那么久,无非因为想要看到贺怀之痛苦。
尹惜华微笑着向她伸出手,将徐慧卿拉上了马车。
他是个君子,徐慧卿这么个美人儿,他也飞快松开了手掌,并未拉着不放。
可徐慧卿却轻轻抚摸自己手掌,她以一种崇敬、迷恋的目光看着尹惜华,而这样的眼神竟并不是演出来的。
这并不是什么套路,而是她确实对尹惜华迷恋之极。
自从认识了这位尹公子,尹惜华就占据了徐慧卿全部的心房,于是她对贺怀之也没有什么爱恨交加,只有恨了。
他们都是那种样貌动人,骨子里冷漠,又已经被摒弃在这个世界秩序以外的人。尹惜华一辈子不能科举,终身不能入仕施展抱负。而她呢,也已经做过妓了。
这才是她人生想要的,以前她挑中贺怀之也不过是一种将就。
所以如今徐慧卿十分开心,打从出身开始,她从来没有这般开心过。
如今他们要离开平州了,可徐慧卿却是眉开眼笑,欢喜开心,高兴得不行。
这辆马车载着这两个人,就这样驶离了平州。
此时此刻,福王正在读尹惜华托人转交的辞呈。
尹惜华没有亲手将辞呈交给福王,这使得他显得有些无礼。不过福王一向不是很计较这些,也不是很在意。
福王还有些感慨,尹卿故事讲得很好听呢,没想到居然要走了。
等林滢和卫珉灰头土脸的回到福王府时,林滢还收到尹惜华让人转交之物。
王府侍卫替尹惜华送来林滢申请的五十两银子。
尹惜华临走之前还不忘给林滢报销了。
可能有的人就是心思缜密,想法也很周到。哪怕尹惜华准备跑路了,居然还有暇替林滢处理一下公费报销问题。
卫珉愤愤然:“他以为我们稀罕这区区五十两?”
搞得林滢颇为复杂的扫了卫珉一眼。
当着卫珉的面,林滢将这五十两收回怀里,她毕竟不能跟自己过不去。
案子得破,福王十分满意,还安排马车将林滢和卫珉送回陈州。
路上,林滢公道的把福王赏赐分给卫珉。
任务是两人一起出的,赏赐她也不会藏私。
卫珉不以为意:“算了,都让给你了,这些我不稀罕。”
他向来对这些身外之物并不如何的在意。卫珉日常也没有什么爱好,就是喜欢习武健身,再不然就研习兵书,并不用花很多钱。
更何况当顾公私聘的幕僚,还包吃包住,搞得卫珉没有什么物欲追求。
林滢颇为复杂看了卫珉一眼,你就拿这个考验干部?
她还是肉疼把把赏赐塞在卫珉怀中,还跟卫珉教导:“你就收下吧。做朋友呢,一定要账目分明。不然长此以往,哪一次你没让,说不定还遭人记恨呢。”
回到了陈州之后,林滢也没隐瞒,将平州发生之事尽数告诉了顾公。
顾公沉默良久,终究轻轻叹了口气。
林滢小心翼翼问道:“顾公,这件事情,我是不是做错了?”
她觉得这件事情确实是自己做错了,有些事情不应该这样子的。
因为林滢不应该一时心软,放走徐慧卿。如果不是这样,就算自己破不了案子,拿不到证据,也能阻止章木匠的死。
不,那时候她可以指控徐慧卿害死章木匠的两个无辜孩童。而一旦徐慧卿获罪,说不定愿意说说自己跟尹惜华的勾当呢?
可惜这样子的机会,却终究是被自己给搞砸了。
只因为这个故事里有一个陈维芳。陈维芳不近人情,不知道以宽容态度对待别人,更不知晓规矩之外的转圜余地。于是陈维芳酿成大错,自己也死在了阴谋之中。
这些本不应该这样子的。
可是这世间的事,太过于守规矩不好,太过于不守规矩,也不好。
但究竟应该怎么做,林滢也未曾参悟得透。
顾公瞧着她,然后冲着她摇摇头,缓缓说道:“阿滢,你并没有做错什么。只是你从前只努力学习验尸断狱之术,验尸之外的事情,你还未能猜估得透。你还有许多事情,是需要学一学,如此悟一悟。可是凡事,你都不必走极端。”
“况且你比尹惜华小几岁,如今不如他缜密老道,也没什么。这次你虽逊色一筹,以后却也未必,如今不必想太多。”
顾公安慰了她,然后顾公再也不提尹惜华,林滢也没有再问。
林滢心想,顾公心里必定,必定很是伤怀吧?尹惜华这样子,让人觉得失望了。
她想要安慰几句,不过话到唇边,她终究没办法说出来。
自己对顾公是敬重有余,亲近不足,有些话是难以说出口,因为顾公平素个很严肃的人。
不过就算这样,顾公亦是林滢此生最为敬重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