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摧山白
顾钦情不自禁伸出手,去托住他沉了又沉的脑袋,此刻仔细看着,她才发现苏玉澈眼下淤色,一看就是不曾休息好。
他这副软性子,恐怕又是在为朝政烦心。
顾钦深吸了口气,凑上前坐在与苏玉澈相隔不足一寸的地方,第二次他的脑袋再沉下来时就自然而然枕在了顾钦肩上。
紧跟着肩膀一沉,身后的人好像终于寻到一个可靠的支点,心无旁骛地睡了过去。
雨又淅淅沥沥下了起来,偌大的马车渐渐走停,驻在苏府门口。
顾钦看着苏丁,轻轻比了个嘘声的姿势,苏丁望见她身后沉睡的苏玉澈有些诧异,捂着嘴自己跳下了马车去吩咐府上的人准备热汤了。
闲等无趣,好在马车上有几卷书册,顾钦随手翻开一卷有一搭没一搭的看起来,直至将近午时,才听见肩上的人轻轻咕哝一声,一副快要醒过来的样子。
这真是这两日苏玉澈睡得最舒心惬意的一回了,他方睁眼时尚在迷蒙,看见自己枕着的好似不是他的枕头,后知后觉才想起自己还在马车里坐着,猛然直起身子。
肩膀上的重量一轻,顾钦没有回头,低声道:“醒了?”
两个毫无分量的字惊得苏玉澈险些咬到自己的唇瓣,他快速打量了下车内,反应过来方才自己枕着的东西不是别的,那是顾钦的肩膀......
他雪白的耳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烧了起来,清润的眸中噙着难以掩盖的窘迫,道:“到...到了吗?”
偏生刚刚睡醒的嗓音还带着几分沙哑,令他更加无地自容。
“嗯。”顾钦应他,“厨子应该已经做好饭了,我抱你下去?”
苏玉澈又下意识绞着自己的手指,不知对顾钦这一问是该答应还是拒绝,这样的感觉...未免也太亲密了。
“还是,你想继续待在马车里?”顾钦侧过身来看他一眼,那表情分明十分正经,可苏玉澈就是从中看出几分戏谑的笑意。
他更不好意思了。
“回去罢。”苏玉澈轻声道,声音轻得几乎要听不见了,好在顾钦耳力很好。
她这便下了马车,去后面取了轮椅推来,却发现上面因为这斜风细雨弄得有些湿了。
苏玉澈好好待在马车里等着顾钦动作,过了一会儿她却又钻进马车来,用搜寻的目光在马车里探寻了一遍。
“将军找什么?”他道。
“椅子上面湿了一片。”顾钦直勾勾看着他,表露的意思再明显不过,“我抱你回房?”
“这!这不妥的。”苏玉澈又害羞起来,他也是个男人,怎么能成日被一个小姑娘抱来抱去的,从门外到屋里那要走好一段路程呢,他这府中又不是无人,怎么能这样。
“我再找找。”顾钦也不勉强他,退着身子就出去了。
苏玉澈看着她的模样,又开始觉得自己有些麻烦,分明他才是被照顾的那个,还要要求来要求去的,这样真是不好。
“那就...按将军说的来罢。”
顾钦都准备把自己外衣脱下来给擦一擦了,又听见车内的人来了这么一句。
她动了动耳朵,迫不及待钻进车里去。
“真的吗?”她问。
“嗯。”苏玉澈不敢与她的目光对视,垂下身子正想往外挪一些距离,然而得了准允的顾钦比他还要快,前脚踩在车轴上就把人给接了出来。
她将人稳稳当当抱在怀里,足尖点地快步越入门中往屋内走。
顾钦像是知道他的心思,一路上避开了下人,二人一路走来倒是一个人都没撞上。
即便如此,苏玉澈还是窘迫极了,他羞得连手指尖都透着粉色。
顷刻间到了屋内,顾钦把人往床榻上一放,伸手就去解他的衣服,苏玉澈一怔,抬手附在顾钦手背上,眸中噙着抗拒。
“把朝服给你换下,有些湿了。”顾钦捻了捻他的外衣,“这还没入秋,怎么就穿这么厚了?”
苏玉澈这才将手撤了回来,只是没应顾钦的话。
“我自己脱衣服。”他说着开始解自己的衣带,做得慢条斯理又井井有序,看得顾钦喉头发痒。
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啊?
顾钦用力蹭了把自己的唇瓣,破天荒移开视线,要是再看下去,她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有什么失态之举。
他的常服就叠放在手边,除去朝服后便自如穿上了,又恢复自己正襟危坐的模样,苏丁已经把轮椅拾掇干净,眼下是在室内,顾钦自然而然又抱着他坐到轮椅上。
第一次来丞相府吃饭时,顾钦曾抱怨过他中午竟连主食都不吃,自那之后但凡是她在苏府吃饭,苏玉澈都会让人给她单独备一碗蒸好的粟米。
今日不但顾钦有,苏玉澈面前也有一碗。
她忍不住道:“苏相终于肯听我的好好吃饭了。”
苏玉澈夹了粟米放入口中慢条斯理嚼咽下去,轻声道:“将军以后...可以叫我元希。”
顾钦拿着筷子的手一顿。
“元希,是我的字。”他解释了一遍,又补充,“别人不知道,只可在私下这样叫。”
“元希......”顾钦认真地念了一遍,“那你以后也可直呼我名字!我这人生得简单,没有什么字不字的!”
大燕没有给女子取字的习惯,天下女子大都没有,苏玉澈做了多年孤臣,在朝中鲜有交好,所以他从未跟人提过自己的字。
但他现在觉得,顾钦对他如此,他理应给顾钦一些特例。
可又不知道能给她什么特例,好像她从一开始就是他的特例了,他不喜欢与人亲近、更不喜欢有人碰他,但是从一开始,顾钦就都做过了。
现在更是做成了习惯,几乎每日都要对他抱一回。
苏玉澈知道顾钦只是想帮他,但是这样亲近的姿势和紧密的距离,又是孤男寡女一起,怎么可能会不生出别的心思来?
他已经很努力地在克制了,分明一开始的时候,他是有些讨厌顾钦的。
讨厌她不由分说就抱上来,讨厌她总是蛮横地挤进他自己的生活里,但是这些举动从没让苏玉澈觉得她冒犯。
她注视过来的眼神永远干净明澈,她抱他时双手也永远规矩,她从不多问打听他的隐私,唯一一次就是问他的腿是怎么伤的,伤了多久。
然后她带着一堆奇奇怪怪的器具来了苏府,说要治好他的双腿。
其实这双腿能不能真的治好,苏玉澈已经没有一开始那样期待了,比起这个,他好像更加期待在每个落日黄昏,他可以心无旁骛地专心训练,而每当他使不上力快要掉下去的时候,总能有一双手稳稳托住他,温热的气息就拂在他耳畔,对他说:“今天做得很好了,明天肯定能比今天再坚持得久一点!”
不知不觉之间,他都已经和顾钦一起经历了那么多事,欠了她那么多人情。
乞巧节那晚,顾钦透露出一点想见他的意思时,苏玉澈再迟钝,他都能想明白顾钦是什么意思了,何况他本来就是敏感的人,就算别人不说,他自己都会多想。
但这份感情,他没有余力去回应,顾钦迟早都会对他失望的,人的情爱总会在愈发亲近中消磨,但苏玉澈不是。
他怕自己会掉下去,坠下高台,而那个时候没有人再托着他了。
“也不知道这雨断断续续会下多久。”顾钦望着窗外飘飞的斜线,忽然道,“倒是个训练暗卫的好天气。”
第36章
一个时辰后, 墨阁侍卫无一例外,都站在了丞相府一片空地上听候顾钦发落。
他们中有男有女,皆知顾钦有多令人叹服的身手, 尚且不知自己要被顾钦如何训练, 一个个心中紧张又期待。
“哈哈!被派去将军府的那几个没这福气咯!”有人低语。
下午的天气阴沉沉的, 随时都要飘起雨来的样子, 地上泅着数个水洼,苏玉澈就坐在廊下,腿上盖了条柔软的毯子看着他们,墨阁侍卫们分分为三个小队,十二人一组,一组一组进行训练。
“规则很简单。”顾钦指了指案台,上面插着一炷香,“在香燃尽之前, 能从我手中抢走三枚铜钱便可。”
“每人三枚吗?”有人问。
“你们出任务大都是团体去做, 所以就一起上吧。”顾钦说着,当着所有人的面把三枚铜钱分别用细线穿好别在自己腰间。
随着她一声令下, 第一组的墨阁侍卫便如黑鸦腾起,立下杀招朝顾钦袭来,苏玉澈看得心里一紧,手指紧攥住自己身上的毯子。
他还以为这些人...多少会放点水,可他们一开始就是冲着要顾钦性命去的, 他一下子全神贯注, 担心真的有人会伤到顾钦,可顾钦完全游刃有余。
她好像能轻易看清每一个人的杀招和动作, 再一一闪避开,从他们露出的破绽中脱身重围, 立即与这些人拉开了距离。
她腰上的三枚铜钱还稳稳挂在腰上,方才那几次的交手,都没人能近得了她的身。
苏玉澈本该高兴的,心里却逐渐忧郁起来。
顾钦跟他说,她所在的地方百姓流离失所,生灵涂炭,在她那个世界生存,难道是需要这样的身手才能活得下来吗?她往前这十余年,活得竟如此辛苦吗?
顾钦足尖点地,飞身跃上墙头,身后那十二名墨阁侍卫也紧随其后追赶,明明就近在眼前,可一伸手去抓,顾钦又会恰到好处地与他们甩开距离,众人只看着顾钦灵巧地在丞相府中进进出出、上上下下,可能抓到她的一个都没有。
很快一炷香的时间到了,第一组的成员别说三枚,一枚铜钱都没抢到。
“你们速度不够,经验也不够。”顾钦道,“当敌人的实力远超个人时,最佳的方法应该是尽快制定协作方针,而不是被我带着到处跑,你们太被动了,实在是差劲。”
这十二人受此批评,个个都面如土色,觉得丢尽了脸面。
第二组的十二人互相对视一眼,已经开始低声商量对策了,被第一组的人瞧见皱了皱眉,这样也太不公平了,后面的组岂不是永远比前面的要占便宜?他们多少都看出经验来了。
恰巧第二组中有两人使用的武器是飞钩,他们很快商量出对策来,虎视眈眈盯着顾钦。
然而第二回 ,顾钦就站在原地动也未动,怀有飞钩的用不上,还被顾钦吊着打,最后一炷香过去,整个第二组几乎都挨了顿不轻的打,还一枚铜钱都没摸到。
第一组的人见状心态顿时平和不少。
这样一来,第三组的人便开始胆战心惊,这轮到他们,是追逐战还是博弈?还是说又有什么别的法子?
“过来。”顾钦看着他们道。
说句话的功夫,天上又下起大雨,瓢泼之势很快弄湿了院中所有人的衣裳。
顾钦扫了眼在场这三十多名墨阁侍卫,道:“若有身子不适者,不论男女,可暂且退出。”
早不退晚不退,偏偏这个时候让退,男卫们都没什么反应,还以为是顾钦突然大发慈悲,可素来心思细腻的女卫们瞬间明白了顾钦的用意。
她这是顾及着有姐妹来了身子,不便宜。
放话之后,有两位女子退下,均感激地看了顾钦一眼。
女人来月事这事儿,可大可小,但的确是不能见寒凉的,伤身子,还容易落下病根。
这二人皆是一组的人,三组的人还满着,看着顾钦心里直发憷。
香台被摆在廊下,苏玉澈命人去准备好热汤浴。
三组人员很快缠斗上去,这次仍是追逐战,只是顾钦游走的范围不大,而是穿插在连廊中,借用连廊复杂的结构躲藏,带着一群人从这头追逐到那头,每次眼看都要抓到了,又眼睁睁看着她从一个空隙溜走。
正焦灼时,顾钦耳中听到一丝不大的轻哼,她下意识往苏玉澈的方向看去,只见他脸色发白,十分难受的样子,掌心正覆在自己膝上轻轻揉捏着。
顾钦瞬间反应过来如此阴湿的天气,他的腿怕是受不住。顾钦停下了脚步,一息功夫周身被三组围了个水泄不通。
三组人员正全神贯注准备迎战,谁也不知道顾钦会用什么法子脱身重围,恐怕又少不了一顿毒打。
可顾钦伸手一扯,将三枚铜钱从腰侧扯了下来,随意就抛给了其中一人,然后拨开人群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