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小乔且中路
他一下敏锐地?从这噪杂声?里判断出了孩子躲藏的位置,红着眼睛发疯一般地?扑过去,将腌菜缸打开,只见还沉着半坛子腌菜的大缸里,一个熟悉的孩童面孔满脸惊恐,一双眼睛睁得圆溜溜地?看?着他,“小叔,爹死了,娘死了,太?爷爷爷爷都没有了。”
小孩子以他充满了恐惧的童音叙述着林家的灭门,这个才在?十方?州和?世人眼里辉煌了不过一些年的世家,就以孩童一句简单的陈述给结束了他辉煌短暂的生涯。
“不要?怕,还有我。”林清羽顶着那一头被烧得犹如乌鸦乱巢的头发,以及被烟熏得黑乎乎的脸,试图安慰着侄儿。
那浑身还带着湿漉漉腌菜味的孩子扑进他的怀里,才开始慢慢地?发出那恐惧的呜咽声?。
但席卷而来的火苗,让林清羽一点都感觉不到被灭门后的寒凉,反而在?这一股灼热里,快速地?剥下了侄儿林乐池满是腌菜味道的衣裳,然后被眼泪染得浑浊的目光迅速的在?尸体里寻找,将一个小仆童那不合身且沾满了血的衣裳扯下来,给侄儿换上。
然后迅速地?背着他,从火场里跑出来,与一帮同?样落魄得面目全非的老百姓们,朝着城外逃去。
他们匆匆忙忙地?跟着老百姓们逃,压根就来不及去看?周边的环境,只是再见尸体的时候,表情已经十分木然了,所有人的悲伤好像已经早在?生死之前?,给彻底冲淡。
直至白昼的初阳照耀而来,让人更清楚地?看?到了这沿途的尸体,才忽然意识到,这一切都不是梦,他这样盲目地?跟着这些老百姓们一起?逃命,是没有什么活路的。
于是他停了下来,在?一处村庄附近的小河边,这个时候对比起?那路上每隔一段时间就横躺着的尸体,这涓涓而淌的小河流水,是那样清纯干净,他捧起?一把水,给林乐池洗了一把脸,然后自己也洗了一把脸。
这个时候随着脸被擦干净,他的脑子时候也更家清明了一些。只是这一抬起?头,就看?到了河对岸那河滩上的尸体。
一半在?河滩上,一半在?河里,被河水冲刷而飞起?来的衣襟下面,刀口白白的一片,显然血液早就被河水所冲洗得干干净净了。
所以也是如此,那具尸体才显得如此莹白。
林乐池这个时候已经哭不出声?来了,但看?到这具莹白的尸体就在?河对面,半趴在?河滩上的脸上,一双眼睛大大地?睁着,直勾勾地?看?着他们叔侄二人。
还是给他吓得浑身哆嗦。
林清羽忙将他一把扛起?,然后迅速地?离开河边。
也是这站起?身来后,才看?到这边何止这样一具尸体……他这个时候才真正地?意识到恐惧,不单单是林家被灭门,十方?州城破,而是这天下,要?大乱了。
以后这样的情况随处可见,他们这样的人,也比比皆是。
如此,流离失所,家破人亡,似乎都会变得稀松平常起?来,更不值得人同?情了。
他背着孩子,一边想就越是绝望,连带着双脚都变得沉重起?来。
但他还是犹如木偶一般,沿着那条通往芦州,自己以往都是车马相伴的路途,徒步往芦州城而去。
显然,十方?州的□□消息,比他们这些逃难的人都要?先传到芦州城。
是因守备军们强硬征兵而引起?的祸端,所以有些胆大不甘心为鱼肉的老百姓们就揭竿而起?。
芦州城愿意接收每一个流离失所的百姓,却不敢大胆冒险,生怕这其中有着那些叛军们的细作?。
所以城外之人,他们只接收那投靠亲友之人,若是在?城外报不出所来投靠之人的名字,且对方?也不来接人,他们是进不去城的。
这样的规则,是繁复了许多,但有理有据,给了芦州老百姓们一份安全感,因此是得到了大力?支持。
但也造成了城外无数逃难老百姓们的拥挤,他这样带着一个孩子的后生,又是个单薄人,免不得受人欺凌。
好在?他的运气好,很快就排队到他登记。
他的头发几乎被大火烧去,又一路徒步而来,路上有什么吃什么,树皮草根,所以整个人在?短短的时间里,显得面黄肌瘦,任由?是谁也不敢认他作?当年叫满芦州城姑娘们追捧爱戴的清风书院双杰之一。
对方?提着笔,见他抿着嘴巴不说话,不禁看?了他后面长长的队伍,便有些不耐烦起?来:“若是你?在?此处没有亲友,你?便快些让开,让后面的人来作?登记。”
于是他脱口说了宋晚亭的名字。
他想,以往在?这芦州城的故友师生都不少,但他已不是当初的林清羽,也没了什么林家,只怕是没有几个人愿意来接收他。
对方?闻言,向他询问是不是那当铺里的宋掌柜?
他点头说:“是。”
对方?便问了他的姓甚名谁,只是可惜他报出名字的时候,清风书院和?他们这双杰的名声?,早就彻底被人遗忘了。
官差只叫他站到一头,“你?去那里等着,也是巧了,宋掌柜好像就在?里面,也是来接人。”
所以这里很快就能打发人去询问。
林清羽忽然觉得心跳加快,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的侄儿,有些不确定,宋晚亭会不会接收自己。
但是很快,他就得了答案,他和?一些同?样得到有人接收的幸运儿们,在?许多十方?州老百姓们羡慕的目光里,从小门洞里进去了。
然后他看?到穿着一身素雅长袍的宋晚亭朝他挥手,“林兄,这里!”
彼时的他,踩着从死人身上扒来的草鞋,一头短而枯竭的发,饱满英俊的脸颊削瘦且露出不健康的黄色。
他不知道宋晚亭是如何在?这茫茫人海里,一眼认出自己的,只是那一瞬,他觉得自己的眼睛热热的,然后步伐开始变得轻盈,抱着林乐池快步走了过去,激动地?叫了一声?:“宋兄!”
第107章
宋晚亭看到走近的他, 到底是没?有忍住,微微叹了?口气,然后伸手从他怀里去抱那同样是面黄肌瘦的林乐池, “我来吧。”
林乐池倒也是十分体恤他的小叔,朝宋晚亭怀里扑了?过去。
不是他不想走,只是这个被娇生惯养的小儿郎, 不曾吃过什么苦头,这一路的逃命,他的一双小脚上,早就走得满是血痂了?,没有一片完肤。
宋晚亭将林乐池接了?过去,朝着前面不远处的一辆蓝色篷布的马车走去,问了?一句很残忍的话:“就你们两个么?”
“嗯。”林清羽的声音轻轻的, 刚一出口, 就被风给吹散了?。
但宋晚亭还是听到了?,可?惜他不是个擅长?安慰的人?,只道了?一句:“很快……很快就可?以过去的。”他想,当初宋家大厦倾倒,他不也熬过来了?么。
可?是,林家似乎与宋家,又不是一样的。
他宋家的人?, 还在?, 流放之?处,还有不少。而林家,真?真?切切就这只剩下这叔侄两个了?。
铺子里要人?看着, 他又不喜人?跟随,所以是自己?赶着马车来的。等将这林家叔侄俩安排上了?马车, “你的信我收到了?。”
这一句话?,将林清羽的记忆拉到了?从前自己?热忱给他牵红线的窘迫之?事,到底是觉得自己?对不起他,“抱歉,原是我的错。”
“这有什么相干?你我认识多年?,我又岂不知你是怎样的人?。”宋晚亭说着,扬起马鞭,一手扯着缰绳,调转了?马头:“十方州的消息传来后,我便来这里等着,想着你若还在?,应当是会来芦州的。”
林清羽听到他的话?,心里没?由来生出许多感动,又听到他一下说了?这许多话?,不禁也是感慨道:“你从前,话?是极少的。”
“从前,也不需要自己?操心。”他说着,回头看了?一眼车里的叔侄俩,“你不也一样。”
林清羽一手揽着侄儿,眼神飘乎乎的,不知道在?想什么,好半天他才回了?一句:“是啊。”
城里一切有序,马车还因为街面上的热闹,让了?小摊贩们两回,还有不少孩童在?街上快活
奔跑玩耍。
这银铃笑声,把那疲倦靠在?叔叔怀里才睡过去的林乐池惊醒过来,他看朝那些孩童欢快的背影,眼睛却是一片湿润。
城里城外,好似两个世界,一边是天堂,一边又是地狱。
他们叔侄俩被宋晚亭带到了?自己?的寓所,应该是找人?临时买来的新衣裳,还带着一股此刻对于林清羽叔侄俩已经很陌生的崭新味道。
新鲜可?口的饭菜,他还请来了?大夫为他们叔侄俩诊治,确认过没?有什么问题,宋晚亭才匆匆出门去了?。
林清羽想着,他这几?天到城门口去等自己?,怕是耽误了?许多事情,因此也没?有打扰,也没?有出门,去拜访自己?的那些故友。
抬头看窗外那一片天空,仍旧是有些恍恍惚惚的感觉,火舌好像很在?耳边猎猎作响,下一刻也要将他们给一起吞噬掉,脚下都是数不尽的尸体和大家融在?一起的鲜血。
可?是林清羽知道,他不能在?这样下去,他还有个侄儿,他们得活下去。
所以修养了?三四天,他便主动找宋晚亭,“你可?是有什么活,能分派给我?”
宋晚亭将还枯瘦得像是一根柴火的他上下打量了?一个遍,又看了?看他那帽子下面的短发,“你好好休息吧,十方州乱成了?这样,朝廷如若再不派人?来镇压叛军们,芦州也坚持不了?多久。”
不是说陈大人?不好,而是陈大人?终究是文官一列,并?非公孙曜那样武将出身。不但少了?那一身好武功,且也不懂那排兵布阵,如何?打?
至于本地的守备军,早就已经在?一个月前领着新征来的兵马,一同?往齐州方向去了?。
这城里如今虽不至于说皆是老弱妇孺,但真?能上战场的青壮年?也是屈指可?数。
他的这些话?,将那才从十方州阴影里爬出来的林清羽又给重新推了?进去,他的目光一下变得黯然起来,声音低落,“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①。”所以他们逃到这芦州又有什么用呢?不过是苟且一段时日罢了?,再过一段时间,这里是不是也要变成十方州那样的地狱模样?
宋晚亭虽没?亲自去看过十方州如今是什么光景,但是每日听着城中人?的闲谈,心里也是有些数的。
尤其是这些日子,当铺的生意下火爆起来,只是可?惜来当者?,大部份都是那十方州所来的走投无路之?人?。
也是亏得如今当铺是不签活当的,不然也不知多少人?家要将儿女给当了?。
眼下见林清羽如此沮丧,沉默了?片刻,“我过一阵子,也要关了?铺子,带人?去往灵州了?,你叔侄二人?,如若没?有什么去处,不如和我一并?过去吧。”
“灵州?”林清羽听得他的话?,抬起头看过来,只是眼里的光彩也就是那一瞬,“天下要乱,哪里能躲得过战火去?”便是躲到灵州,左不过就是多得一段安宁日子罢了?。
但宋晚亭却不是这样想的,他所了?解的天下局势,以及灵州的那些人?,和外人?是不一样的,因此自然是对灵州充满了?向往和期望。
可?是有些话?,却没?有办法与林清羽直言,只是看朝了?院子里坐在?石阶上托腮发呆的林乐池,“你的绝望,我能明白,但你总要为孩子想,他才六岁。”说到这里,回头过头看了?看林清羽:“我不信,这天下会乱百年?。”
林清羽的目光却是追随着他一起落到了?林乐池的身上,忽然有些自责愧疚起来,一面慢慢垂下眼帘,“我太懦弱了?,你说的对,我要死很简单,可?是我却不能不管他,他的人?生还很长?。”
宋晚亭不知自己?是否是成功劝说到了?他,但是他现在?的确没?有多余的功夫来安慰林清羽,只匆匆出门去。
白亦初这里只有自己?一个人?能管事,他还要帮周梨顾着其他的人?和事,所以自然是要忙。
远在?流放之?处的亲人?,他都打发人?过去安排好了?,可?叫他们尽量在?这天下乱起来之?前,有一个安身之?处。
他匆匆而行,从城北的瓦市里出来,这里住着云众山的许多亲戚朋友。
所以他专程来了?一趟,还要去云记商行,然就在?从这街面走过时,原本掩在?巷子深处的花楼已经逐渐开设到了?这大街上来,即便现在?是白天,正是她们休息的时候,可?刺鼻浓烈的香粉味道充斥着这一片街。
花娘们彩色鲜艳的肚兜以上挂满了?屋檐,在?风里微微荡漾着,将每一个角落都完美地展现给楼下路过的人?们,引得一个个贼眉鼠眼的小子在?楼下仰头看着痴痴傻笑。
他快速毒驱赶马车,对于此处有种说不上来的莫名厌恶感。
可?是他越是想避开,那冥冥之?中,他就偏偏要与这里有所牵连。
在?路过一个巷子口的时候,他的马车被人?拦住了?,一个从巷子里忽然跑出来的女人?。
那女人?满脸敷着厚重的香粉,不大叫人?能看出她原来的容貌,她穿着水红色的衣裳。
做她们这一行的,衣裳似乎都没?有太端庄的款式,大片的胸脯和脖子都露在?外面,怀里蠕动着的孩子看起来不过七八个月大,想来也不大适应那刺鼻的香味,一直嘤嘤地哼唧着。
宋晚亭凝着眉头,眼里是一点?不掩饰的嫌恶之?色,拉紧了?缰绳,想要绕道走。
没?想到那女人?却缠了?上来,“你不要走。”
这个声音,几?年?没?有听到了?,哪怕他们就一直在?同?一座城池里。
他扭过头,冷眼看朝那个女人?,浑身就像是被雷电劈过一回。好半响,宋晚亭像是才找回了?自己?的神魂,目光试图穿过这厚厚的脂粉,以好确认藏在?下面的面容到底是不是宋莲衣。
她又说话?了?,因为嘴唇的蠕动,使得整个面目表情都变得生动起来,但同?样活跃起来的,还有她眼角厚重的鱼尾纹和脸颊上的法令纹。
这样的她,怎么看都不像是那才双十年?华的宋莲衣。
可?她的声音,又是那样的相似。
“我知道你怨恨我丢了?宋家最后的脸面,所以我没?敢去你的当铺,拖人?打听了?几?回,晓得你今天会来北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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