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半疏
一时不知道,她是特地找到这里来?还是说只是偶然遇见?如果是前者,她定然是已经知道他的身份。
心里正猜度着,就见爱立朝他走过来,笑意吟吟地和他道:“严同志,真巧,竟然在这里遇见你,我以为你们一行人已经回京市了。”
事实上,她在这边等了一个多小时,为了显得这次是偶然遇见,她并没有特地去前台询问,而是决定守株待兔。
谢镜清温声回道:“没有,还要耽搁几天。爱立同志今个来这边是有什么事吗?”他猜不到她的来意,但是这丝毫不影响他再次见到女儿的喜悦。
沈爱立点点头,有些苦恼地道:“对,我小姨说今天到这边来出差,我来接她的,可是不知道是不是火车晚点了,说是九点到,这个点了,也没见她到酒店来。”
听她这样说,谢镜清心里就信了几分,毕竟如果爱立知道他的真实身份,怕是不会这样和颜悦色地和他交谈,心里立时放松了几分。
虽然他决定和她见面,但五月份的那封信,让他很清楚爱立对自己的敌意。他还没有做好,和她坦诚相见的准备。
或许说,他无颜以真实身份出现在他的长女面前。
她的小姨,在谢镜清的印象里还是一个不到十岁的小姑娘,只记得她比玉兰小十来岁,以前也只是看过一两张黑白照片,并没有见过。倒是听谢微兰说,和玉兰年轻时候长得很像。沈青黛这次也到这边来吗?还住在这个酒店?
他想,幸亏从爱立这里知道这件事,不然他若是在这边忽然遇见,还以为是玉兰来了。贸然见到,或许会失态。
谢镜清正垂眸想着,就听爱立又道:“我这一直等不到人,刚和前台打声招呼,准备走了,没想到碰到您了,您这是准备去哪?”
“我?”话头忽然扯到他身上,谢镜清一时间都没反应过来,正准备说自己要去拜访老友。
对上爱立探询的眼睛,忽然改了主意道:“我只是出来散散步,想看看青市的风景,既然在这里遇到沈同志,相请不如偶遇,不如一起吃个饭?不知道爱立同志有没有时间?”说完,不由攥了攥手,有些紧张地等着她的回应,怕她不同意。
这是他的长女,可是二十五年来,却是他们第一次见面,他希望这次过来能和她多处一会。
如果有可能的话,他还是希望她能够改变主意去京市。
听他说“相请不如偶遇,”沈爱立就有些想发笑,上一个和她说这句话的是张柏年,被李柏瑞赶走了,但是眼下谢镜清的这个建议,正中她下怀,仰头热情地笑道:“您太客气了,应当我请您才是。”
这就是应下来了。
谢镜清攥紧的手微微松开,也没有和她推拉,温声道:“让爱立同志破费了。”他刚刚才想起来,他的粮票还放在东来那里。但是此时却不好说去拿,怕等他回来,爱立就不见了。
俩个人就近去了国营饭店,一路上沈爱立很客气地和他介绍沿途的人文风景,笑道:“我虽然过来这边也才两三个月,但是我们小组的同事人都很好,一到周末就邀请我出来吃饭,我听他们说得多了,也记住了一点,今天倒好在严同志面前班门弄斧一回。您可别见笑!”
她的态度自然.随意,谢镜清对自己的判断,又确信了几分。她定然是尚不知道他的身份,不然不会和他这样说笑。
也客气地笑道:“怎么会,爱立同志说得很好,我今天算是饱了耳福。”谢镜清忽然想,如果当年他知道玉兰怀了身孕,还会不会一去不返,是否还会听母亲的意见?
如果他坚持下来了,爱立面对他的时候,是不是就是现在这般活泼的样子?
谢镜清没有答案,他知道世上没有如果,每个人走错的每一步路,都需要自己承担后果。
等到了国营饭店,沈爱立点了一荤一素,加个汤。不显得小气,也不显得过分的客套,这是她招待一般客人的标配。
等她付了钱票,刚回到座位上,谢镜清就递了二十块钱过来,温声道:“让爱立同志破费了,说是我请,可忽然想起来,出门没有带粮票,倒是身上还有些钱。”
从她点的菜来看,他想她的经济可能不是很宽裕。如果是芷兰,请客吃饭,至少会点四五个菜。
沈爱立自是不会收他的钱,一分一厘都不会要。
笑着推拒道:“您不用客气,我偶尔周末也会来饭店里,给自己加个餐。”将钱又放到了他面前的桌子上。
看似随口地问他道:“严同志,您老家是哪里的?先前来过青市吗?”
到了这里,见她愿意和他一起吃饭,谢镜清的心里稍微放松了一点,笑着回道:“我老家是江省的,以前出差也来过青市,爱立同志老家是哪里的?”
沈爱立还没想过这个问题,笑道:“我不知道我老家算哪里?我出生在蓉城,后来跟着干爸去过申城,最后又跟着妈妈到了汉城。”
似乎怕他不理解,笑着和他解释道:“我出生的时候,是1940年,我生父那时候忽然失踪了,您知道那些年到处在打仗,走在路上,都有可能被流弹砸中,反正就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我是从来没见过,我妈又要养家糊口,把我送给我干爸家养了。”
说到这里,问他道:“严同志,您说我这种情况,老家算哪呢?我在汉城住了十多年,我自己感觉我就是汉城人。”
她被送养的事,谢镜清第一次听说,轻声问道:“那你几岁回的家?”
“家?五六岁的时候吧,那时候不是抗战胜利了嘛,他们就离开蓉城去了申城,后来我干爸工作变动吧,我就仍跟着我妈妈了。您不知道,我干爸对我可好了,我想我这辈子,要是喊爸爸,大概也只会喊他,在我心里,一直把他当亲爸。”
这时候菜上齐了,爱立招呼他吃饭,谢镜清没怎么动筷子,爱立倒也没管他,自己吃的很香,一碗米饭吃得干干净净,和谢镜清道:“我前段时间,日子不好过,饿坏了,搞得低血糖,现在每餐都要多吃点,不然怕身体跟不上。”
谢镜清拿筷子的手,一顿,忍不住问道:“怎么会呢?爱立同志的工资,我想当不至于饿肚子吧?”这事,谢镜清听林森说过,但他以为是林森故意刺激他们的,现在听她说起来,才发现原来林森并没有说谎。别说芷兰是在他跟前长大的,没有吃过一点钱财上的苦头,就是他自己,在抗战那几年,也没有饿过肚子。
沈爱立笑道:“原因很多,家里那段时间经济上比较窘迫,说出来不怕您笑话,我呢,又遇人不淑,处了一个对象,替他借了点钱,搞得自己入不敷出,总不能欠债不还,只好节衣缩食。”她说得轻描淡写,谢镜清却越听越皱眉。
他的遗弃和缺席,在他的意识里,只是一两个词汇,而在爱立的生活中,却因为没有父亲和家族的庇佑,而经受了许多他无法想象到的困难和痛苦。
这一瞬间,谢镜清忽然明白了林森指责他时的那些话。
沈爱立当看不见他的面色变化,笑着问他道:“严同志,您有几个孩子?他们也都工作了吧?”
谢镜清温声道:“我有两个女儿,小的今年大学毕业,大的工作几年了。”
沈爱立笑道:“那您负担也要小很多,家里有俩个子女可是不容易,我妈妈供我和我哥哥读书,就比较辛苦,还好我们都工作了,她负担要小很多。”
“你妈妈,身体还好吗?”
“挺好的,今天还有件关于我妈妈的喜事呢!我今天收到她的电报,说她昨天已经裁了结婚证,您知道的,我生父走的早,我一直盼着我妈妈早些寻觅到自己的幸福。咱们是新时代新社会了,总不能还像封建社会一样,守着贞节牌坊过下半辈子吧!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对上她平静含笑的目光,这一个“是”字,谢镜清怎么也说不出口,他万想不到,玉兰孤身这么多年,竟然在这个年纪,还会再婚。明明她以前说,不在意什么形式的。
对面的沈爱立,仍旧继续道:“我妈妈结婚的对象,还是她的青梅竹马,当年我外公外婆给她选的未婚夫,人品可比我生父好多了,对我妈妈又温柔又体贴,我和我小姨都很喜欢他,一早就盼着俩人结婚。等回头我空闲了,还得去商场看看,给我妈妈和后爸,买一份新婚贺礼。”
沈爱立这时候已经放下了碗筷,见他整个人像僵住了一样,迟迟不开口,忽觉有些没意思,望着面前的碗碟,改口道:“谢同志,您认识谢微兰的,那您认识谢林森吗?”
谢镜清正因为沈玉兰的再婚,而心神震动,下意识地摇头。忽然反应过来,她说的是林森,刚刚好像还称呼他“谢同志”,有些震惊又疑惑地看着她。
沈爱立眼里浮现了两分嘲弄,对上谢镜清的目光,淡笑着道:“上次谢林森来,我也是点了差不多的三道菜,他倒是很客气,特地从西北跑到汉城来看我。谢同志,我想您认识谢林森的,您毕竟只有这么一个亲侄儿是不是?”
谢林森惊得险些站起来,喃喃地喊了声:“爱立,”望着她问道:“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沈爱立也懒得和他装,淡道:“1号晚上,怎么很难猜的到吗?谢同志不是给了我一枚古币,你送我这枚古币的意思,不就是想让我猜到你的身份,对不对?怎么现在看起来,你又像很意外一样?”
那枚古币在他和妈妈的关系里,肯定有特殊的意义,不然不会俩个人都留着这么多年,他是故意试探她,认不认识。
就是这份试探的用意背后,怕是为的不是她,而是她妈妈。谢镜清的心思,沈爱立自觉猜到了几分。所以,她故意说妈妈已经和贺叔叔领了结婚证,来恶心他!
谢镜清被她打个措手不及,他没有料到,他的长女如此的聪颖,甚至能透过一枚古币,猜到他那不可示人的心思。
沈爱立看他的表情,就知道自己猜对了,和他道:“谢同志,不管你相不相信,我都想告诉你,来不及了,无论是我母亲,还是你的长女,都来不及了。四月份的时候我被举报为反`动派,我侥幸逃过,但是你可以当做我死在了那一年。”
她说“死”的时候,表情冷淡,却带着几分伤感和遗憾,好像真有这么回事一样,谢镜清忽有些不寒而栗。
有些着慌地喊了声:“爱立!”
沈爱立面上讥笑地道:“本来就是这么回事,如果不是我侥幸躲过一劫,我的命里就注定,从生到死,不会和你相见。所以,谢同志,我觉得你现在来见我,或者见我的母亲,都毫无意义,你觉得呢?”
谢镜清有些艰难地开口道:“爱立,对不起,是我对不起你和你的妈妈!”
沈爱立点头,硬声道:“当然,这是个事实,她并没有隐瞒自己的婚姻情况,你们仍旧结合了,你说抛下就抛下她,再也没有回头看一眼,你现在愧疚,内心又蠢蠢欲动,你不觉得的可笑吗?那样一个战火纷飞的年代里,你没有想过,她可能活不下去吗?可能会出什么意外吗?”
沈爱立越说越觉得这人的歉意,比白菜还廉价,“你可以一走二十多年,甚而认下一个明知是冒牌货的女儿,对人家倾心付出。你既然装糊涂,为什么不装一辈子呢?真的,谢镜清,我想不通你的思维方式,我无法认同的行为,你在我和我母亲身上,真是造孽!我母亲忍受骨肉分离,将我送去曾家寄养,我尚在襁褓里,就被迫离开母亲的怀抱,这都是你造的孽!”
谢镜清面皮赤紫,望着她有口难言,只能一再道歉:“爱立,是我对不住你们!”
“你以为一句对不起,就可以抵消我们经历的痛苦?抵消你在沈玉兰和你女儿身上造的孽?真的,你太可笑了。在我母亲和我的心里,你早就死了。”
谢镜清有些无力地道:“爱立,我想弥补你们。”
沈爱立嗤笑道:“不需要,请收下你那可笑的怜悯,我和我妈妈都不需要,她现在很幸福,我后爸待她一片真心。我自己也过得很好,我们都不需要你的关注,也请你离我们的生活远一点。”
说到这里,沈爱立又想起来,接着道:“请不要再在我的熟人面前演戏,都说家丑不可外扬,我可不想我周围的人都知道,我有一个这样难以示人的生父,你可以不在乎闲言碎语,我还年轻着呢,我还要脸!”
沈爱立站了起来,最后和他道:“我们当你死在二十五年前,你也可以当我们死在二十五年前,你对我们最大的补偿,就是当我们死了。”
说完,起身就走了。
谢镜清摘下了眼睛,拿手帕擦拭了下镜片,越擦镜片上的水珠越蹭的到处都是,渐渐的,眼睛也越发模糊。
谢镜清仍旧一点点地擦拭,直到手帕湿透。他才起身准备离开,却脚下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上,头磕到了对面椅子的角上,顿时鲜血如注。
饭店里的服务员立即跑了过来,问他道:“同志,同志,你还好吧?还能起来吗?”
谢镜清咬牙点头,挣扎着起来,拒绝了服务员送他去医院的好意,自己一个人走回了酒店。
方东来刚好下来吃饭,忽见自家局长捂着额头,脸上身上都是血迹,大吃一惊,忙跑了过来,“局长,这是怎么了?我这就送您去医院。”
谢镜清仍旧摇头,却忽觉眼前一黑,人倒了下去。
幸好方东来手快,将他拉住,立即让酒店的服务员帮忙,将他送去了医院。
后续的事,沈爱立一点不知道,她骂了谢镜清一顿,觉得这人要是要点脸,也不会再来烦她。回去给樊铎匀写了一封信,将这事说了一遍,就抛诸脑后,没有再理。
一心搞她的三刺辊梳棉机来。她最近发现三刺辊可能还要配合尘笼刺辊使用,用尘笼刺辊将纤维喂入锡林。
但是只是有初步的想法,还要多模拟和计算。
周一的组会上,她刚将自己的想法提出来,徐春风就道:“我觉得沈同志的想法可行,可以试一试。”
沈爱立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后者立即就像犯错了一样,忙低了头。
沈爱立觉得这人过于没有主见,前头针对她像个疯子一样,现在说掉转枪口就掉转。她这次的想法很笼统,还比不上上次的,她提出来,只是想集思广益,看看大家有没有完善.补充的方法,不行的话,也是抛砖引玉,给大家多提供一条思路。
果然徐春风说完,周毅就道:“如果加上尘笼刺辊,整个方案的技术问题,就会复杂很多,我建议还是先将三刺辊顺利试制出来,以后再考虑加不加尘笼刺辊。”
许满莉也道:“我也觉得分步骤来,要好一些。不然这一次的任务就会比较繁杂,耽误整体进度。”
黎东生道:“这件事,我个人也觉得可以暂时缓一缓,咱们先解决一个是一个。”
沈爱立对大家的反馈,并不感到意外,点头道:“好,那我先把尘笼刺辊暂时放一放。”
散会以后,黎东生留住了她,和她道:“爱立,我昨天下午接到电话,说谢同志发生了意外,住院了,我准备今天去探问,你过去吗?”
沈爱立心里暗道一声:“活该!”
和黎主任道:“不去,我昨天见过他了,该说的都说了,他以后也不会来见我,没有必要再生波澜。”
黎东生见她态度这样坚决,也没有再劝,点点头道:“好!”
下午,谢镜清躺在病床上出神,听方东来说,有一份黎同志来看他,忙打起了精神,让方东来把人请进来。
黎东生一进来,就见他还盯着他身后看,叹道:“老弟,不用看了,爱立这脾气,你可能也见识到了,她说不来。”
谢镜清点点头,“嗯,是她会说的话。”
黎东生见他这样,就知道昨天估计给爱立骂的不轻,和他苦笑道:“这姑娘,前两天连我都骂,骂完以后,朝我要你的地址,老弟对不住你,我就把你地址给她了。”
“没事,黎兄,我也想和她多见几次。”
就是估计,以后不会再有见面的机会了。她比她妈妈性子还烈。要是换作玉兰,今天可能就跟着黎东生过来了。
又打起精神和黎东生道:“对不住,黎兄,这回连累你也跟着难做人,给你添麻烦了。”
黎东生摇头道:“是我自己没处理好。话说回来,也就是被骂两句,老弟你到底是了了一桩心愿吧?”黎东生觉得,早知道爱立这样毫无畏惧,还不如一开始就和她说破,这姑娘的嘴巴可厉害,他到现在还记得当时脸上的热度。
谢镜清苦笑道:“是,算是了了一桩心事,是我自己强求了。”
黎东生拍拍他的胳膊,又问他什么时候回京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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