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半疏
她没有预料到的是,来的人中还有原本该在宜县的姜斯民。
姜蓉蓉这边,越到出发的日子,她心里越发焦灼。自从住到甜水巷子来,她一次都没有出过门,就连3号去市委门口领物资和火车票,都是金宜福帮她去取的,这些天家里的蔬菜,也是隔壁的小茹早上帮忙给她带些回来。
自从十来岁,从老家西省到汉城以来,这是她生活得最有安全感的几天,接触的人都是满怀善意,世界美好得她都难以理解,竟还有叔婶和姜斯民.藏叔平这样的人。
四号晚上,她一夜没睡着,躺在床上碾转反侧,她知道,如果明天自己能顺利坐上前往边疆的火车,以后的人生中定然还会遇到许多像玉兰婶子.爱立和小茹.金宜福这样的人,但是她要是没能顺利出发,那等待她的大概就会是一团浓稠的化不开的黑雾了。
好不容易熬到了早上,她四点就起来检查了下行李,又煮了一点面条和几个鸡蛋。刚刚收拾妥当,小李.张扬和金宜福.孙有良.周小茹几个就过来了。
她今天没有穿自己的衣服,而是和小茹换了一身,头上带着绿色的护耳帽,围巾围住了半张脸,只露了一双眼睛在外面。
他们卡着时间,只提前半小时到车站,预备等姜蓉蓉上车,大概再有个十来分钟,车就会开了。免得和姜家人扯皮太久,徒增风险。
是以,他们一行到的时候,站台上已经围了很多人,基本都是父母亲友一大家子来送行,所以他们几个走在一块也并不显得突兀。
小李和张扬护着姜蓉蓉,小茹和金宜福落后他们一截,希望能靠姜蓉蓉的衣服,转移姜家人的注意力。
果然刚刚进了车站,就有人一把拉住了周小茹的胳膊,姜蓉蓉紧张得头都不敢回,径直往前走。
周小茹抬头望了一眼抓她胳膊的年轻男同志,面上有些疑惑地问道:“同志,请问有什么事吗?”
姜斯民立即放开了手,斯文有礼地道:“不好意思,同志,我把你认成我妹妹了,她有件和你一样的外套。”
周小茹略略点头,“没事。”说着,就跟金宜福往前头走了,姜斯民看着她的背影,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又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对。
元旦那天,他一回家,就听爸爸和继母说,大妹从医院里跑走了,找不到了。继母多方打听,才知道支边的名单上有大妹,并且已经报了上去,没法更改了。
爸爸的意思是既然大妹不愿意,不如就取消和藏家的婚约,但是他却是知道,这门婚事从一开始,他们主动和藏叔平提,就已经没有退路了。
现在若是姜家主动取消,那第一个对付姜家和他的,就不是爸爸曾经的政敌,而是藏叔平。
别的不说,姜家的账是最经不起差的,藏叔平随便捏一个举报的理由,都能让姜家至此万劫不复。
他第一时间就稳住了爸爸,避重就轻地和父亲道:“蓉蓉是不是还放不下沈俊平?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就算没有藏家这门婚事,以姜家和沈家的恩怨,大妹也是绝不能嫁给沈俊平的。爸,你以为取消婚约是为大妹好,但是或许只是将她往沈家更推一步而已。”
当时继母也在一旁敲边鼓,爸爸不知道是出于什么考虑,最后没有再提出反对意见,只是说:“先把蓉蓉找到吧,如果她誓死不愿,也不能硬把她送过去,到底是我们姜家的亲骨血,是你大伯唯一的女儿!”
他也知道过犹不及,当时没有再说,却是打定注意,一定要让大妹和藏叔平顺顺利利地把婚礼办了。
但是他已经在这边等了一个小时,并未见大妹的身影,刚才看到一个和大妹衣服一样的女同志,她还以为是大妹,没想到认错了人。
这时候,姜靳川和彭南之也到了,问他道:“斯民,还没看到蓉蓉吗?”
姜斯民摇头,“还没有。”看了一眼时间,还有十五分钟,这一趟火车就要开了。
彭南之看着来来往往的人,发现很多女同志都用厚围巾把脸捂严实了,想找人也分不清谁是谁。忙和姜斯民道:“看脸是找不到的,只能靠手里的箱子和衣服辨认了,蓉蓉有两个箱子,一个是人造皮的蓝色大箱子,这是我送她的,还有一个她自己买的柳编的小箱子,我去她租住的地方看了,这俩个箱子她都带走了。”
电光火石之间,姜斯民忽然想到,刚才那位女同志似乎也有一个藏蓝色的人造皮箱子,就拎在跟她同行的男同志手里!
姜斯民立即朝前头张望过去,一眼就看到了在13车厢旁边,那位女同志正在把手里的行李箱递给另外一位女同志。
忙指给继母看道:“阿姨,那是不是蓉蓉?穿藏蓝色旧袄子的那一个。”那袄子大了一些,穿在她身上并不是很合身,松松垮垮的不说,还浆洗得有些发白。
他当时瞥了一眼,就没有往蓉蓉身上想。
虽然现在大多数人的衣服都不甚合身,但是这里头并不包括他们姜家的子女。即便蓉蓉只是自己的堂妹,在家里的受宠程度比不上瑶瑶,但是几件合身的衣服而已,彭南之还不至于在这上面苛待她。
特别是最近蓉蓉又和藏叔平订了婚约,别的不说,家里肯定是给她买几身好看的衣服的。
他没有想过,短短一个月蓉蓉会瘦成这样,说一句瘦骨嶙峋都不为过,所以他第一时间没有认出来。
其次,他也没有想过,先前在信里还和他十分亲近的大妹,现在会对他们家提防至此,不仅自己偷偷报名去边疆,还会在出发的这一天做各种伪装。
再者,他也没有想到,会有人这样大费周章地帮助她避开姜家。一直以来在他心里,蓉蓉只是倚靠他们家才得以在汉城生活的孤女。
姜斯民朝这边快速走过来的时候,周小茹正从自己的帆布包里拿了一个油纸包递给姜蓉蓉,和她道:“蓉蓉姐,我给你带了六个馒头,里头夹了点酱菜,听说要十几天才能到目的地呢,你带在路上吃。”又往姜蓉蓉口袋里塞了几颗糖,“嘴巴没味的时候吃一颗。”
姜蓉蓉眼睛微微有湿意,和他们几个道谢。
张扬道:“我们答应了沈同志的,肯定得把你平平安安地送上火车,姜同志你不要怕,我们等车开了再走。”
姜蓉蓉点点头,“非常感谢大家这样热心帮忙,也麻烦你们帮我转告爱立和玉兰婶子,我到了边疆一安定下来,就会给她们写信。”
周小茹应了下来,又和她道:“蓉蓉姐,你以后要在那边有什么困难,也写信回来,我们一起给你帮帮忙,大家认识一场,就是朋友了。”
姜蓉蓉点头,不敢再耽搁,忙和大家挥手作别,临上火车的时候,忍不住望了一眼刚才堂哥站的位置,很不巧的,就是这一眼,对上了姜斯民探询的眼神。
姜蓉蓉立时像被雷劈中了一样,颤着音和周小茹道:“小茹,他看见我了。”
周小茹拍拍她的胳膊,“不怕,你先上去,我们就在这车门口守着你,不会让他过去的。”
姜蓉蓉点了点头,忙往自己的座位上走去。
这边姜斯民确认穿着蓝色旧棉袄就是蓉蓉以后,立即带着爸爸和继母赶了过来,见她上了车,忙和旁边站着的工作人员道:“我是宜县县委的办公室主任,我妹妹因为和家里闹了些矛盾,一意孤行地要去支援边疆建设,但是家里长辈正病重,我们想让她缓半个月,跟下一批志愿者一起出发,麻烦同志你帮忙把她带下来和我们谈谈可以吗?”
边说着,边递上了自己的工作证。
张扬也递了自己的工作证过去,“同志,我是国棉一厂保卫部的,这位同志他说谎,姜蓉蓉同志无父无母,寄居在他们家,他们就给人包办婚姻,把一个十**岁的姑娘,硬许给了一个老头子,姑娘差点跳河,被我们保卫部的同事路过救了下来,我们知道了她的事情,特别同情,所以来护送她前往边疆,开始自己的生活,没想到她的叔婶和堂兄还追到火车站来了。”
金宜福也道:“同志,你可不能信他的,你要是帮了他们就是助纣为孽,活生生地把一个女同志逼向死路啊!”
列车员听得一头雾水的,但是他大体明白了过来,这里头的事情,把工作证都递还了回去,看向姜斯民的眼神,带了点鄙视,“同志,我们列车员没有权利把乘客赶下车,如果里头的乘客是违法了,你可以到公安局报案,让那边的同志来和我们对接工作。”
姜斯民不死心地道:“那我上去和她说两句话行吧?”大妹自来最重视奶奶,他只要说奶奶重病,他不信大妹不跟着他下来。
周小茹忙道:“不行,你不准上去,你们一家人一肚子坏水,你肯定会威胁蓉蓉姐,不然你上去干嘛?你给她钱还是票,你直接给列车员,让他交给蓉蓉姐就行了。”
姜斯民皱眉,想着直接越过周小茹上车去,不想身前又站了三个男同志。
张扬道:“我们都是来送姜同志的。”保护的意思不言而喻。
彭南之听到这里,有些气愤地道:“你们这群年轻人是怎么回事,这是我们姜家的人,要你们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金宜福要笑不笑地道:“大婶,你没听过‘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句话吗?这是新社会了,难道我们还能看着你们把人姑娘逼死?”
张扬也插科打诨地道:“听说你们家还有个女儿,你们要是觉得男方家好,怎么不把自己女儿嫁过去啊?不过就是给人吃了几口饭,人家姑娘的命就是你们的了?地主老财的算盘都没你们打得精,听说一家子还是公职人员呢!”
金宜福接话道:“是啊,要不然我们去市委打探打探,市委里的工作人员都是这思想觉悟吗?”
彭南之气得面色铁青,万想不到,在最后关头会遇到这么一群混不吝来。
两边正僵持着,火车忽然鸣笛了,列车员忙提醒大家快上车,姜斯民不管不顾地就要往里头冲,给李柏瑞和张扬死死地拉住了。
彭南之也要往里头冲,金宜福准备拉人,彭南之立即大喊:“你要耍流氓吗?”
吓得金宜福不敢伸手,周小茹却是直接把人拦住了。
列车员忽然问金宜福道:“那女同志叫什么名字,我帮你们和车长说一声,一路上给帮忙看着。”
金宜福一喜,忙道:“叫姜蓉蓉,同志,这姜同志真是不容易,不是我们伸一把手,现在怕是连口`活气都没有了,你一会看到就知道了,被她叔婶逼得,瘦得跟皮包骨头一样,还真烦请你们路上帮忙看顾一点!”
列车员忙应了下来,关火车门前,还鄙夷地看了一眼姜家三人。
彭南之胸口气得直发抖。
这时候火车缓缓地启动了,姜蓉蓉的座位就在车窗边,这时候也坐了下来,朝小茹和金宜福几个挥手,眼泪不知不觉就滚落了下来。
她终于自由了。
站台上的周小茹也忍不住红了眼睛,一个劲地朝着姜蓉蓉挥手,喊道:“蓉蓉姐,等到了,要给我们写信啊!”
彭南之气愤地道:“姜蓉蓉,你忘恩负义,恩将仇报,你怎么对得起叔叔和我这么多年来对你的栽培?你当边疆是什么好地方吗?有你后悔的时候,你看我们……”
姜靳川拉住了妻子,呵斥道:“南之,慎言!”又朝侄女道:“蓉蓉,要是想回来,就给叔叔写信,叔叔给你想法子,你不想嫁就不嫁,叔叔本来就是来和你说这事的,你不要再有心理负担。”
姜蓉蓉已然是一个字都不信的,从始至终都没有回叔婶一个字,而是和周小茹几个道:“谢谢你们!我会永远记得你们的帮助!永远……”
伴随着火车的“轰隆轰隆”声,姜蓉蓉的声音被拉得很远,完全听不见了,她也正式踏上了前往边疆的旅程。
第二百零二章
第二天一早,爱立换了一身绿色的羊绒大衣.搭着黑色的裤子,脚上是一双圆头小皮鞋,爱立站在镜子前看了看自己的头发,她记得这一年的夏天,革命还会革到女同志的头发上来,不准超过肩膀,问樊铎匀道:“铎匀,要不然我今天去剪头发吧?”
樊铎匀正在整理这次过来,淘到的几本外文书籍,闻言有些奇怪地问道:“你想剪短发?等夏天吧?现在天气正冷着呢!”
爱立想想也是,“那在端午节前吧,不然到了夏天,剪头发都得排长队了。”
樊铎匀拿书的手微微一顿,不动声色地看了她一眼,见她有些惆怅的样子,轻声问道:“头发也不行吗?”
爱立望着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在肩膀上比划了下道:“太长不好,到这里比较合适。”
樊铎匀点点头,“你留短发也好看,要是短发的话,是不是应该多买些发夹?”
爱立有些无奈地摇头道:“不用,黑铁夹子就行。”说着,就在镜子里比划起自己短头发的样子来。
这几句话,樊铎匀就明白过来,环境越发严苛了,握着爱立的手道:“我们今天多拍几张照片吧!”
许是最近没有烦心事,吃得好,睡得也好,爱立的气色也肉眼可见地好了些,近距离看着皮肤就像剥了壳的鸡蛋一样,滑嫩温软,一双眼睛像晨间氤氲着水汽的山间清泉一般莹亮清透,这是26岁,扎着两根麻花辫子的爱立。
虽然他知道,他们还会互相陪伴很多年,但是现在,他希望自己能一直记住这一时候的爱立,在他28岁这一年,这是他最心动的姑娘。
她灵动又有朝气,善良又仍有棱角,对自己.对未来都抱有无限的憧憬和期待。这是26岁这一年的爱立。
爱立对上他琥珀色的眼睛,微微笑道:“行,咱们就当拍结婚照了,你穿那件羊绒毛衣吧?搭蓝色衬衫好看。”不过多看了两眼,她就收回了眼神,对着镜子涂脸起来,心里却忍不住叹息,虽然俩人结婚证都领了,但就是现在,她有时候看着铎匀,仍有心跳加速的感觉。
沈爱立都想不到,竟然真的把这朵高岭之花摘在了手里,自己想着想着,忍不住笑了出来。
樊铎匀有些疑惑地问道:“爱立,怎么了?”
爱立摇摇头,“没事,就是觉得你今天还挺好看的。”忽然认真地问他道:“铎匀,你知道你长得很好看吗?”
樊铎匀望着她笑道:“不知道,但是我知道,我长得是爱立喜欢的样子。”
爱立心口一窒,“你怎么知道?”对于自己见色起意这件事,沈爱立一直是有些心虚的。
樊铎匀笑而不语,毕竟她十四岁那年,他们一起放学回家的时候,她就和他说过,“樊铎匀,你如果一直这样好看,以后会有很多姑娘愿意嫁给你的。”
他当时不动声色地问她:“要怎么才能一直长得好看呢?”
“要好好读书,有文化,还得锻炼,保持好的形体吧?”
在申城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在没有认出他的情况下,多看了他几眼,他就发现,自己长得还是爱立喜欢的样子。
爱立还追着他问,樊铎匀慢腾腾地回道:“因为以前,你亲口对我说过这句话。”
沈爱立小心翼翼地问道:“哪句?”
樊铎匀淡声道:“你说,‘樊铎匀,你要是一直长得这样好看,我长大以后肯定排着队也要嫁给你!’你还说过,‘你就是按着我的审美长的,完全卡在了人心尖上!’”
沈爱立窒息了,瞪着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樊铎匀,她怎么不记得,她十几岁的时候还干过这事?怪不得人家隔了这么多年,还从海南跑到申城来找她!
但是她记得,她小时候确实是很活泼来着,当时也许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就口无遮拦了。
樊铎匀把嘴巴微张,对自己的话有些不敢相信的人儿,揽在了怀里,轻声问道:“爱立,那现在呢,还是卡在心尖上吗?”他的声音极轻,极缓,带着点蛊惑的味道,爱立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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