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半疏
临出门的时候,姜奶奶跑过来叮嘱姜瑶道:“就去村里人常去的那个山头,别往草密的地方去,早点回来。”
“好的,奶奶!”
等出了家门,爱立见地里头没什么人,有些奇怪道:“今天不割稻子吗?”
姜瑶答道:“今天不割,没有稻场晒谷子,等把前几天的晒干收起来了,再割剩下的,剩的也不多了,大概割个两三天就差不多。”
姜蓉蓉也问道:“那你今天要不要去晒谷子?”
姜瑶答道:“不用,这活用不上许多人。我下午要去种萝卜,你们要是感兴趣,可以一起过来,这活不累人。”
左学武问道:“小姜同志,你们这边十个工分多少钱?”
“三四毛钱吧?要看年底村里的情况,去年是三毛五。”
左学武道:“那和我们那边差不多。”顿了一下又道:“那些知青,辛苦一年,可能还攒不下回家的路费。”
姜瑶道:“攒下来也没用,村里不一定给他们批假,每年的探亲名额,都得排的。知青点的同志们,常为这事闹矛盾,今年张仲婷回家,还是向圆圆把名额让给了她的。向圆圆家在云省,太远了。”
爱立笑道:“我总觉得,这个名字有一两分熟悉,好像听谁说起过。”
姜蓉蓉道:“你们厂是大厂,工人也多,可能有名字相似的。”
爱立想想也是,张仲婷看起来比她小七八岁,两个人应该没有什么交集才对。
越往山脚下走,越发显得草色枯黄,有深秋的气息,爱立忽然有感而发道:“这边的气候好像比汉城还分明一些,是不是更偏南边的缘故。”
姜蓉蓉道:“其实我们这边离皖南比较近,我们村子穷些,房子建的都不是很好,再往前面两三个村子,就是比较整齐的青砖小瓦马头墙,你冬天过去的时候,他们那碧色的水里映着枯枝.马头墙,风一吹,画面都跟着轻轻晃荡,特别好看。我小时候,常有很多艺术家去那边采风,一坐就是一天。”
爱立光听她描述,都觉得很有画面感。
姜蓉蓉接着道:“两边的吃食也比较相近,皖南那边爱吃笋子.毛豆腐,我们这边也是。对了,等你回去的时候,带点我奶奶做的米酒,给沈姨他们尝尝。”
她说到皖南,爱立就想到了被下放到那边养猪的生父,从谢镜清给铎匀寄的信来看,这时候他应该已经到了皖南了。
不由问道:“皖南那边,农村里生活条件怎么样?”
“生活应该还好,虽说山比较多,但都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那边人都颇有生意头脑,就是现在,也常有人来捣鼓山货,再高一两毛钱卖出去。就是逮到的话,得挂木牌游街的。不到万不得已,一般人家不会铤而走险。”
爱立又问道:“现在村子里,对黑五类看得重不重啊?批判的时候,会不会比较过激啊?”谢镜清的腿还没痊愈,要是还被武斗的话,怕是难留下命来。
这个问题,让姜蓉蓉一时语塞,“这我还真不知道,没听奶奶说过。”
倒是姜瑶主动接话道:“不严重,大家接到通知要开会的时候,就把他们推上台去说几句,会开完了,大家该做什么做什么。这边比较看重亲缘关系,村子里的人家,认真论起来,都沾亲带故的。”
顿了一下又道:“但也不排除个别村子,有那么一两个比较激进的,闹出来的事,就比较偏激。前头有个村子里,一家人都逃到海外去了,留了一个小妾在家,68年闹得厉害的时候,把人闹没了,就拖到河滩边埋了。她儿子倒是走了,都说以后肯定会回来找他妈妈。”
这也是前几年,妈妈让她留在乡下的原因,怕爸爸的事牵连到她。乡下这边,到底都是沾亲带故的,奶奶在村子里的人缘也好,不会出什么大的纰漏。
很快就到了山脚下,渐渐遇到了人,大家也就停止了这个话题。
正是七八点的光景,有好些个妇人和半大的孩子,背着竹篓在找野菜.割猪草.捡拾柴火,看到姜瑶都笑呵呵地打招呼,喊她“姜二姐”或者“姜二妹”。显然,这是顺着姜蓉蓉的排序来喊的。
姜瑶也会用方言和她们说两句话,“小妹,你今天运气真好,还捡到了鸟蛋咧!”
“是呀,姜二姐,你后来跟着的是大姐她们吗?我阿妈说,昨天你家大姐回来了。”这是一个扎着十四五岁的小姑娘,看起来和姜瑶很熟的样子。
姜瑶笑道:“是啊,是大姐,还有她的朋友。”
过一会,又遇到一个打着赤脚,脚上满是泥巴的男孩,“二姐,你带她们上山吗?那你去那棵歪脖子树下面,给她们尝尝那上头的酸枣。我前两天去瞧了,好的差不多了。”男孩说着还吞了下口水,像是光说说,都能被那枣子酸到一样。
姜瑶笑问道:“好,谢谢二蛋,要不要给你带一点?”
二蛋忙摆手道:“不要,那酸枣越吃越饿,我可不想半夜爬起来灌水填肚子,她们城里人吃个新鲜。”
姜瑶没说话,从口袋里悄悄给拿了一颗糖给二蛋。
二蛋眼睛一亮,红着脸,道了一声谢。
姜蓉蓉和爱立都不由对视一眼,看来姜瑶在村子里处得还挺熟络的,这些孩子像是都挺喜欢她。爱立悄悄和姜蓉蓉道:“不得不说,她妈妈把她送到乡下来,真是送对了。真像换了个人一样。”
姜蓉蓉听得心里一动,也帮着堂妹说道:“确实变化很大。”
等姜瑶带她们到酸枣树下的时候,已经到了半山腰,除了左学武,几个人都爬得气喘吁吁,就左学武踩在山石上,也像是如履平地一样。
走一会,还停下来等她们一会儿。姜瑶的背篓也早背在他身上了。
酸枣树下早围了好些人,看打扮像是村里的知青,其中一个穿黑色毛背心的男同志,朝姜瑶喊道:“姜瑶,你出门的时候,看到圆圆和仲婷没有啊?我们说好了,今天一起来摘酸枣的,就她俩到现在还没到。”
姜瑶摇头道:“不知道,我出门比较早。”
一个穿着黄色灯绒褂子的姑娘,捧了一把酸枣给她,“你们也尝尝,我们准备做点酸枣糕,下午的时候,你们也来知青点玩。”说完,似乎又怕她们嫌弃,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回去再吃吧,这都现摘的,山上也没水洗。”
姜瑶忙道了谢,给他们介绍姜蓉蓉和沈爱立。
左学武见他们把枣树下面一点的都打了下来,更上面一些的,似乎就有些束手无策了,脱了外褂,有些跃跃欲试地道:“我爬上去给你们摘吧!”
爱立忙道:“学武,你小心一点,山上石头多,摔下来不当玩的。”
“爱立姐,你放心,我爬树厉害着呢,你忘记了,我家也在山脚下。”
左学武三两下就爬了上去,十来分钟,就摘了好些扔下来。见他还要往更高的地方爬,底下的知青忙喊道:“够了,够了,吃不完了。”
左学武这才慢慢滑了下来。
这一下子,两边都算熟悉了,又得知姜蓉蓉去支边之前是汉城出版社的,沈爱立是汉城国棉厂的,其中一个叫李学兵的男同志问道:“那你们认识曹诚吗?他说他叔叔就是汉城出版社的社长。”
姜蓉蓉有些讶异地出声问道:“曹均同志是他叔叔?”她想不到,在西省老家,还能听到以前出版社社长的名字。
李学兵挠挠头道:“对,好像就是叫这个名字,我们都当他吹牛呢,真是他叔啊?”
姜蓉蓉道:“汉城出版社的社长确实是曹均同志。”但是曹社长有没有侄子,她并不清楚。
一旁的姜瑶捧着一把酸枣,有点发懵,她怎么记得小如姐的对象,就是叫曹诚的?妈妈说,他苦追了小如姐两年,快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又死活看上了一个回来探亲的女知青,跟着人下乡去了。
这个女知青,就是张仲婷吗?
可是张仲婷不是祁县的吗?妈妈和她说,那个女知青是汉城的啊,还说曹诚往女知青家里送了好些东西,把小如姐气的不得了。
姜蓉蓉注意到堂妹眼神有些发懵,喊了两声道:“瑶瑶,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姜瑶摇摇头,“没有,姐,就是觉得曹诚这个名字有点熟。”忍不住问李学兵道:“仲婷的对象叫曹诚?汉城的曹诚?”
李学兵笑道:“是啊,对了,我想起来了,姜瑶你也是汉城的,你认识曹诚?”
姜瑶点头,轻声道:“好像认识,不知道是不是一个人。”如果真是小如姐的对象,这事就滑稽了,借住在她家的女知青,抢走了小如姐的对象,小如姐要是知道,怕是还以为中间门有她什么手脚呢!
李学兵笑道:“那下回曹诚到这边来,我喊你一起过来认识一下,我和曹诚是一起被分派到咱们公社的,他本来还想来咱们村,我是有同学在这,不然就跟他换了。”
正聊着,刚才穿黄灯绒布褂子的女知青,忽然颤着音道:“小心,有蛇!”
众人立即都噤了声,左学武从姜瑶背篓里把镰刀抽了出来,猛地一下子朝草地里冒出的一小截蛇身扎了上去,结束了蛇命。
爱立吓得脚都麻了,几个男知青还嚷着,“这青蛇大,适合做一锅蛇羹。”
左学武见姜瑶几个都吓得面无人色,就直接把青蛇挑到了男知青的竹篮里,“我姐她们怕,是不敢吃的,你们拿回去炖汤吧!”
男知青还嚷着,“小兄弟,她们女同志怕,不吃就算了,你一会得来吃一碗,哥那还有刀烧白,记得过来啊!”
左学武忙道:“先收拾起来吧,别把我姐吓晕了,她胆子小,没怎么上过山。”
知青们倒没有嘲笑沈爱立,很配合地把大青蛇塞在了一个竹篮底下,上面还堆了一点草,李学兵还颇带两分幽默地道:“好了,这下你们想观赏都观赏不了了。”
爱立忍不住轻轻吁了口气,抬手抹了下额头上的虚汗。准备回去问一问铎匀,以前他在信里说的蛇羹,是不是就是这样的大青蛇?幸好他没吃,不然她现在对他都有阴影了。
姜瑶干脆一屁股坐在了石头上,轻声道:“姐,我腿麻了,我们歇一会吧?”
姜蓉蓉笑道:“行,那咱们休息会儿。我还以为你在乡下待了几年,对蛇虫都不怕了。”
姜瑶心有余悸地道:“别的还好,我最怕蚂蟥和蛇,一看到这俩个,头都是木的,第一次和奶奶下田的时候,一只蚂蟥爬到我腿上来,我尖叫的,一个围埂上的人都朝我看过来。”
旁边的一个姓王的女知青笑道:“谁不是这样,我们刚来的时候,连稗子和禾苗都分不清,把禾苗当稗子拔了,被老乡们训了好几天,你看现在,不说种稻子,拔稗子草了,就是这种花生.种棉花,都不在话下。”
又有一个男知青接话道:“前头苦点累点都不怕,就是不知道是不是要在这乡下种一辈子地,有时候想想城里的生活,还觉得怪惦记的,别的不说,亲戚.朋友都在那呢,就我一个孤零零地被划到这小山村来了。”说着,不由抬头朝四处看了看,“哎,这深秋更是添了两分离乡人的愁绪啊!”
一句话说得,大家都沉默起来。
爱立道:“应该不会吧,现在工农兵大学不都开始招生了,你们的年纪,应该都是中学毕业就下乡了吧,以后肯定是要回去接着读书的。”
李学兵来的时间门最短,看起来也最乐观,眼睛亮晶晶地问道:“沈同志,你也这么认为吗?真是英雄所见略同,我也觉得国家要发展,肯定要人才吧!总不能都把咱们这些人,放在农村里待一辈子。”
姓王的女知青笑话他道:“学兵,你脸皮真厚,这聊着天,你就把自己夸上了!”
李学兵随手抽了一根狗尾巴草,叼在嘴里,笑道:“我这是实话,我下乡之前,都和同学们分析过了,再过个几年,肯定得把我们喊回去,搞城市建设。这几年嘛,就当深入了解我国民生民情了,以后搞政治.搞经济的,也知道我们国家的实际情况是什么样。”
王知青笑道:“别的不说,学兵的精神倒是值得咱们学习。”
一群人笑笑闹闹地在山上又采了一点野菜,才下山来。临走的时候,嘱咐姜瑶和爱立她们,下午种完了萝卜,一定要到知青点来玩。
爱立其实也比较好奇,这个年代知青的生活。回来的路上,没忍住问姜瑶道:“这个村子里,什么时候有知青过来的啊?”
“其实我来的时候,就已经有了,第一批是响应上山下乡政策来的,后面才是全国范围内号召知识青年下乡。”
爱立又问道:“那这几年,有没有回城里工作的啊?”
姜瑶答道:“我们村没有,隔壁村倒是有一个,说是顶的父母的岗。”缓了一下又道:“其实大家都挺想回去的,男知青还好,女知青切实地面临着找对象的问题,要是在这边成家了,都担心以后不能再回去。”
俩人就这样有一句没一句地聊了起来。
快到家门口的时候,姜瑶忽然停了步子,小声地喊了一声“沈同志!”
爱立“嗯?”了一声。
就见姜瑶红着脸道:“沈同志,今天早上我奶奶不知道情况,说了比较冒昧的话,谢谢你没有驳斥她老人家的面子。我觉得,当年的事,我应该和你郑重地说一声对不起,是我不对,”说到这里,又低了头道:“能不能请你,不要在我奶奶跟前提这件事,我怕她担心。”
左学武是不知道这中间门的情况的,听了这话,一时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最后将视线定格在爱立的脸上。
就见沈爱立道:“上次咱们在汉城碰面的时候,你已经道歉过一次,加上这次是第二次,咱们的事,就算翻篇了。我想,也没有必要让姜奶奶知道。”这事保证不会在姜奶奶面前漏了口风了。
姜瑶点点头:“谢谢!”
沈爱立摇摇头:“不客气。”她确实没有准备在姜奶奶跟前漏口风的准备,要说对不住,她二哥也对不住蓉蓉姐,老人家也没有下她面子,还好吃好喝地招待着。爱立觉得有些事,没必要太计较。
而且,当年的事,真论起来,也是姜家吃亏比较大,姜靳川一个实打实的省委宣传部副部长,给撸了职。
姜蓉蓉拍了拍堂妹的肩膀,“回家吧!奶奶在等着我们回去吃饭了。”
姜瑶微红着眼睛道:“好的,姐姐!”
中午的时候,张仲婷和向圆圆都没有回来,姜奶奶好奇提了一句道:“以前都回来休息一会的,今天怎么这个点都没见人影啊?”
姜瑶回道:“奶奶,今天知青们打到了一条青蛇,说要做蛇羹,还要做酸枣糕,仲婷和圆圆可能在帮忙吧?”
姜奶奶笑道:“我还想着,你今天采的蘑菇新鲜,给她俩留两碗蘑菇野菜汤呢!那我给你们盛了,你们几个年轻人分掉。”
这时候,二蛋忽然跑过来说,知青点那边,女同志们打起来了,说一会有可能有红小兵来姜奶奶家搜查,让奶奶小心点。
姜奶奶的脸立即沉了下来,问二蛋是怎么回事,二蛋摸摸脑袋,“四奶奶,我也不是很清楚,我是听说,他们今天打了一条大青蛇,过去看热闹的。去的时候,就见那边吵了起来,有女知青说,自己丢了东西,怀疑是张仲婷偷的,已经向公社里举报了,还说什么张仲婷狡辩也没用,一会被搜一搜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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