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提子多肉
原来是周子初料到,赵奉安将青颜送离后,一定会回来,所以吩咐他们必须赶在赵奉安回来前离开。
宋宛儿被拽得踉踉跄跄的,她知道对这些人不能硬碰硬,商量着开口说道:“被这样绑着好难过,反正我也跑不了,帮我把绳索解开了吧?”
领头人边走边轻蔑上下打量着她,一看就是个娇娇女模样,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白葱管一样的手指又细又软,就算放她出去,估计走不出去半里地,就得哭着喊脚痛。
宋宛儿刚哭过,带着鼻音,眼眶也红红的,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
领头人以为她不过是个娇气公主,被驸马抛弃后哭哭啼啼的,也未多想,随即从怀中抽出把匕首,转身将宋宛儿手腕上的绳子割断。
院子门口停了一辆马车,领头人将宋宛儿塞进马车,便启程出发。
天色已经彻底黑下来。
马车行驶速度很快,又是在山路上,十分颠簸。
这简陋马车当然不能和公主的凤舆銮驾相比,车厢内连个坐褥都没有,更别提可以照明的宫灯。
不过宋宛儿倒觉得庆幸,如此一切便可隐匿在黑暗之中。
她将车窗打开一条缝隙,刺骨的寒风顿时吹了进来。
夜空似乎被厚重乌云覆盖,外面没有一丝光亮,只能看到马车驶过窗边时擦过的茂密树枝。
马车大概是在沿着山路上行,车窗外树枝渐渐稀疏,走了大半个时辰,从车窗一侧传来潺潺流水声,想来是正在经过一条溪水。
宋宛儿记起她曾经读过一本游记,说在西山东侧半山腰有个泉眼,会有汩汩泉水喷珠吐玉般流出,日夜不息。这泉水在山脚下汇聚成盛河,向东流淌,滋养了整座盛阳城。
外面夜色如墨,本来宋宛儿正在焦心如何能找到道路回盛阳,听到这流水之声,她意识到只要沿着这溪水,必然可以回城。
车子仍然快速行进,宋宛儿知道时机稍纵即逝,她来不及多想,立刻推开车窗,纵身跳了出去。
押送公主的几个人,除了一个人坐在前方车辕上赶车,其他几人均骑马在前方带路。
赶车之人似乎听到有坠落之声,他回头看了看,只看到一片黝黑。
也许是山上掉落的石块吧?那人心中嘀咕了一声,而且他无论如何也无法想象,那个娇贵公主会有胆量从车上跳下去。
他没再理会,继续驾着马车向前行驶。
宋宛儿忍着剧痛俯在冰冷地面,许久不敢发出声音,也不敢动作,直到纷乱马蹄和车轮声音渐渐远去,再无可闻,才咬着牙慢慢撑着起身。
她刚才跳下来时,落在一个斜坡上,被马车惯性带得在地上不断翻滚,最后重重撞在一块露出地面的尖锐岩石,才被拦住。
衣裙被地上的枯枝和石块扯烂多处,身上亦不知被剐出多少深深浅浅的伤口。
宋宛儿自幼娇生惯养,何时受过这种痛楚,她眸中溢满泪水,咬着唇忍得浑身颤抖。
必须尽快离开,否则被那些人发现找了回来,就会前功尽弃,宋宛儿扶着岩石缓缓站起来,试着活动了下手脚,蹒跚朝着哗哗溪水的方向迈步行进。
额头上有温热液体缓缓流下,宋宛儿抬手胡乱擦了下,顺便用力抹去眼中泪水。
哭泣有什么用?
宋宛儿想起她以前偶尔做女红,被绣花针扎到手指,都会跑去赵奉安面前给他看,还委屈巴巴地掉几滴眼泪,真是娇气得可笑。
走了大概一刻钟时间,终于找到了溪水,宋宛儿随即沿着流水方向顺流而下。
压根没有路,她只能沿着湿冷河边,小心翼翼攀着着湿滑的石头前行。
岸边树木的叶子早就掉光,只剩下干枯枝杈,时不时在脸颊上刮出条条血痕。
寒风呼啸而过,身上早已僵冷,宋宛儿却不敢停留,她怕她停下脚步,就再也没有力气重新站起来。
*
其实如果宋宛儿在车厢内再多停留半刻钟,她就能等到赵奉安骑马疾驰从后面追上来。
傍晚时分,赵奉安将青颜送下山,交予温铮。
他脸色阴沉得骇人,连马都未下,边调转马头,边沉声吩咐:“送青颜回去休息,之后去诏狱,用我的令牌,将林余提出来。”
话音未落,他双腿一夹马腹,已经重新纵马上山。
可待他重新回到那座破落院子时,已经是人去楼空。
赵奉安下颌绷成冷厉线条,浑身散发出浓浓戾气,逐一踹开各个房门查看。
人应该刚刚离开不久,其中一个房间里,用来取暖的火堆还有余温,赵奉安用脚尖踢了踢火堆,从中捡起一根还未完全熄灭的木柴。
借着火把微弱亮光,他在院门口看到地上的车辙印,立刻翻身上马追了上去。
一路策马狂奔,赵奉安紧紧勒着缰绳的手指关节泛出白色,因为牙关咬得太紧而口中泛起血腥气,他不能去想宛儿最后看向他那毫无神采的眼神,更不能去想如果宛儿出事了该怎么办。
此刻,只要他的宛儿没事,他愿意用所有去交换,包括……放弃复仇。
追了一个时辰,赵奉安隐隐看到前面似是停了辆车辇,策马过去,却发现这车辇只余车厢,并无马匹,周围也空无一人。
他急忙上前打开车门,车厢里亦空空如也。
目光瞥过车厢内有一小团浅色布料,赵奉安伸手摸过来,是一块浅黄色的丝绸帕子,仔细辨认,一角上还绣着一枝桃花。
这是宋宛儿的帕子,因他们初遇是在一片桃花林,从此她便一直偏爱桃花,在许多随身的小物件上都会带着桃花印记。
握紧这片小小丝绸,赵奉安心神俱裂,茫茫荒山之中,该去哪里找她?
*
宋宛儿在西山之中艰难跋涉了整整一夜,双腿已经麻木,细嫩手指被磨破,两个脚踝都肿胀着,浑身无一处不痛。
待到天色微微发亮时,她终于沿着河流走出了西山山脉,去盛阳城的官道就在前面不远处。
此时正是凌晨时分,天边渗出些亮光,能分辨出乌云仍然厚重,沉沉压在天地间。
宋宛儿拖着沉重脚步沿着官道向盛阳城走去,拐过前面一个山角,再过一座桥,跨过盛河,便可以看到盛阳城的城墙。
在荒山中独自经历了一整夜惊心动魄,想到很快就能回到盛阳,回到父皇母后的身边,宋宛儿惶恐不安了一整夜的心,终于渐渐踏实下来。
生死面前无大事。
经过这一夜,如今她回想赵奉安这个人,他的欺骗背叛,都仿佛是上辈子的事情,遥远又麻木。
宋家对不起赵家,所以赵奉安执意复仇。
可赵奉安也辜负了自己,不是吗?自己这一生都不会再有孩子,可以算做赔给赵家的命吗?
冤冤相报无穷无尽,总要有停止的那一环,她想遏制住这个循环。
她要阻止赵奉安继续报复父皇,也会劝说父皇放过赵奉安。
以后他们不会再相见,一切就此终止。
宋宛儿向来不愿自怜自艾,昨夜九死一生走了一遭,让她不想再纠结她和他之间到底谁亏欠谁。
转了过山角,宋宛儿目光迫不及待地投向盛阳城的方向。
然后,她愣在了原地。
暗沉的天色下,盛阳城内四处都是火光,远远看去,在乌黑阴云的压迫下,方方正正的盛阳城中仿佛在燃着地狱之火。
宋宛儿不敢相信地睁大双眼,片刻后,她踉跄着朝着盛阳城的方向跑去。
一路跌跌撞撞跑到西门,城门大开着,守门的宋兵尸体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从城门向里看去,街道两侧的民宅都起了火,火苗被狂风吹得翻滚。
这里已经没有人,或者说没有活着的人。
空气中都是焦炭的味道,将宋宛儿的心也灼烧起来,她浑身颤抖着,牙齿都在咯咯作响,恐惧从每个骨缝中冒出来,淹没了她。
被人挟持,她没有怕;独自在荒山中逃亡,她没有怕,
可此刻,她却真的怕了。
她还是太天真,她料到赵奉安会报复父皇,可未想到他会对整个盛阳城下手。
如果这是赵奉安的报复,那么她就是帮凶,不是吗?
宋宛儿扶着城墙门洞的石墙,艰难地一步步走进去。
她本来十分狼狈,一身的血污,衣裙褴褛,可此时走在一片火光狼藉的盛阳街头,竟丝毫不显得突兀。
头顶乌云压得愈发阴沉,仿佛沉甸甸地压在头顶,寒风呼啸吹来,隐隐带来不远处街道上传来的喧乱之声。
宋宛儿麻木着,向那个方向迈步过去。
行至街角,却被一个人突然强拉着,进了旁边一所宅子。
那人是个寻常中年妇人,将宋宛儿拉进屋子,连忙转身关紧房门,压着嗓音低声说:“外面已经乱成这样,姑娘快进来躲躲吧。”
宋宛儿转头看着房中,还有一个小女孩窝在墙角,四五岁模样,睁得圆圆的眼睛里全是恐惧。
宋宛儿张了张口,却发觉嗓子已经完全哑了,她艰难地发声:“发生了什么?”
那个妇人过去将那个孩子紧紧抱在怀里,哽咽说道:“是赵兵进城了。”
原来那妇人的夫君是盛阳城大营的一名军校,也是林景图曾经的手下。
林景图本来是盛阳军营主管,因受父亲林余牵连被撤了职位,之后军营主管职位便一直悬空。
他夫君曾经十分忧心,说如今朝局动荡,武将频繁更换,对安定不利,尤其要提防赵国。
“为何?”宋宛儿突然开口,“为何要提防赵国?”
“因为长乐公主那个驸马啊,姑娘你不知道吗?那人是赵国人,本来在宋国是质子,却靠着长乐公主平步青云,很多人都担心,果不其然……”
外面突然传来马队奔过的声音,马蹄在青石板上砸出巨大声响。
孩子被吓得一抖,张着嘴就想要哭,立刻被娘亲紧紧捂着嘴,搂在怀里轻声安抚着:“丫丫别怕,爹爹一会儿就回来了。”
那孩子小声抽泣着问道:“爹爹在哪里?丫丫怕,他为何要丢下丫丫出去?”
那妇人紧搂着孩子哭泣,说不出话。
她不忍告诉孩子,可宋宛儿当然知道,孩子的爹爹是军士,他还要去保卫盛阳城,只能把自己的女人孩子独自丢在家中。
孩子渐渐安静下来,那妇人低头擦干眼泪,抬起头却发现刚刚立在门口的那个姑娘不见了。
她抱着孩子走到门前,隔着门缝看到那个姑娘纤细背影正向外走去,满天阴云似乎都压在她肩头,压得她脚步十分沉重,可肩背却挺得笔直。
此时是黎明时分,本该是人们沉浸在梦乡最静谧的时候。
可此时盛阳城街道中到处都是身着黑色盔甲的赵兵,狞笑着用刀劈开一栋栋民宅的大门,蜂拥而入。
哭喊声,嘶吼声,叫骂声交杂,还伴随着骑兵骑着马经过嘈杂的马蹄声,以及摔砸物品的声音,整个盛阳城中当真成了人间炼狱。
宋宛儿选着偏僻小巷,尽量避开赵兵,匆匆向皇宫方向过去。
此时皇宫里亦已成了一片火海,宫墙下护城河面倒影出狰狞影像,水面上还浮着几具早就没了声息的宋国兵士。
宋宛儿立在巷子口的阴影处,没有勇气再走近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