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孤荷
接下来,去了诏狱,认识了两位狱丞,“诏狱分贵贱男女,罪犯的?食膳、医理、用刑,隶属于他们?管辖。”
再?接着,阮渊陵待她认识了主簿,偏巧,新来了两位主簿,是?她所认识的?人?。
吕祖迁与杨淳。
杨淳看到她,由衷地高兴,至于吕祖迁,他的?容色就很显复杂了。本?是?同一起跑线上的?人?,读着同样的?书,但因?考取的?功名不一样,所获得官位也会不一样,他得了主簿,这是?从七品官,但跟温廷安两相对比,这根本?就不够看了,温廷安是?堂堂的?状元郎,从三品官,横跨了整整四品,让两人?的?身份与地位,在此一刻有了霄壤之别。
搁在以?往,吕祖迁估计会妒忌不已,但他跟温廷安曾在九斋之□□渡过一段不浅的?时光,其为人?处世、修养品德、对大邺律法的?熟知与了解,都远胜于他。
温廷安能坐上大理寺少卿的?位置,端的?是?名正言顺的?。
吕祖迁心服口服,无可指摘,只不过思及与自己年?纪差不多?的?同窗,已经坐上了高位,而自己还只是?一介籍籍无名的?主簿,心中多?多?少少都有明显的?落差。
温廷安今后勘案查宗,主簿也是?要携同随行,掌饬『省署钞目、句检稽失』之职。
同二人?行礼谒别,轮到认识寺正,温廷安意?外见到了老熟人?,唤了声:“周寺正。”
搁在往常,周廉早外派出去了,但今次恭谨地候在公廨门口,朝温廷安见礼。
周廉道:“士别数日,便当刮目相待,下官见过温少卿。”
这厮行事还挺一板一眼的?,少了畴昔会有的?相近。
阮渊陵道:“办完这宗案子,寻个机会抬抬台阶罢。”
周廉一怔,即刻屈身言谢。
谒别寺正,再?是?轮到了寺丞,很巧地是?,这位寺丞曾是?与温廷安结下过梁子的?袁宣。
习惯给下属施压、扔一堆公务下去、提前下值、出事了就踢皮球寻替罪羊的?那类领导。
温廷安是?领教过不少的?,上一回他勒令她去泡茶,结果给踢到太子这一块铁板了,虽未贬谪,但也沦为了全大理寺的?笑柄。
易言之,袁宣隶属于那种欺软怕硬的?人?,畴昔他对温廷安下颔仰得有多?高,现今那腰就有多?弯。
温廷安粗略浏览了一番袁宣的?政绩,好在他也是?多?少是?干实事的?,这个寺丞之位,也不是?完全白坐上去的?。
最后认识与她同一官秩的?右寺少卿,去了此人?所在的?公廨,空空如也,只有一位贴身的?录事正在写呈文,见到两位大人?物,忙起身作揖,解释说,竺少卿正在兖州跑一桩棘手的?无头尸案子,当下不在廨内。
温廷安有些遗憾,只能等此人?从兖州回来,再?补上一句交道了。
阮渊陵闻罢,笑道:“竺少卿最近频繁出差,以?前都没见他这样过。”
录事笑道:“寺卿大人?容禀,竺少卿家的?夫人?,最近又有了弄瓦之喜,现在要养五口人?,竺少卿说趁着身子还硬朗的?年?纪,可得给小少爷多?挣些米汤钱,顺便将平康坊的?宅子给买了。”
在大邺,刚出生的?孩子,一般都喝母乳或是?米汤,这米汤钱,也是?前世通俗而言的?奶粉钱了,原来竺少卿是?四个孩子的?父亲了,担子变重了,自然要更?加奋力的?办差。
录事怕温廷安不晓得购宅内情,便解释说:“是?这样,竺少卿一家此前一直跟他的?岳父母同住,但竺夫人?一直希望能搬出来住,应该是?念叨不少回了,竺少卿是?个妻奴,这半年?以?来,都在看洛阳城的?宅子,好不容易看中了一套,但本?金还差了些,如果能这一桩案子办下来的?话,本?金和米汤钱自然也充裕了起来。”
温廷安纳罕:“竺少卿晓得你?唤他妻奴么?”
录事呵呵一笑:“竺少卿是?个非常好说话的?人?,下官在公廨办差以?来,从未见过他发火,唤他妻奴他很乐意?,唤他女儿奴,他大抵会更?开怀。”
录事踯躅了一会儿,道:“竺少卿的?千金,应当只比少卿小个三两岁左右。”
温廷安恍然大悟,竺少卿的?年?纪应是?在四十岁在五十岁之年?。
成为少卿的?人?,恐怕一般都在这个岁数了。
阮渊陵容色微凝,录事识了眼色,登时谢罪告退了。
认完了一群人?,阮渊陵带温廷安到了隔壁的?公廨,“此处是?你?往后开始处理公务的?地方?,不过现在,你?得跟我进?宫一趟。”
“进?宫?”温廷安整个都怔住了,“见谁?”
“你?忘了此前应承过太子什么事?”阮渊陵眸色黯然,“现在是?你?报答太子的?时刻了。”
第136章
温廷安心跳怦然直坠, 该来的总是会来,她已经预料到这一时刻的到来,但她心内总希望能拖延一些是一些, 俨似一个阖眼假寐的人?, 但此时此刻, 她必须学会清醒了?,面对即将生?发的事实。
“温少卿,时抵惊蛰,刚落过了一场细雨, 宫道?路滑,请仔细脚下。”护送温廷舜入宫,阮渊陵便兀自?离了?去, 说一个时辰后来接她。
带路的人换成了鱼公公, 温廷安知晓,此则东宫的内侍, 纵任两人?此前已然打过了?不少照面,但她该有的礼数也一丝不少。
鱼公公笑道?:“少卿爷何必拘礼, 入了?东宫,往后便是奴才的主子,该是奴婢拜您才是,您不必见外?。”
这一番话意味深长, 端的是一语双关?, 一方面强调了?她是赵珩之麾下的人?,敲打她要忠心耿耿,另一方面隐喻她未来的太子妃身份, 教她须有个心理准备。
温廷安面容无澜,并?未接话, 鱼公公也丝毫不以为意,一路通畅无阻,一刻钟后,她便是见着了?雄伟磅礴的东宫大殿,万盏温熙的烛火照透过鳞次栉比的鸟兽纹漏窗,隐隐约约衬出里?头雕梁画栋的景致。
宫门千重,瑶台琼宇,壮丽描金的龙柱之间,悬垂数层绣纹繁丽的云纹广帷,温廷安原以为,会有一众捧灯的宫娥侍候双侧,但目之所及之处,仅余殿上深旷空阔的玄石玉砖,空气?晦涩而浓重,衬出上位者常年独居的寂寥。
鱼公公前去通禀,少时延请她进去,外?殿处渐闻些微叙话声,想来有诸多官员在?议事,温廷安静扫一眼他们?身上官服,三法司、兰台俱在?,显然能入东宫议事的人?,都是心腹了?,赵珩之居然不避着她。
视线徐缓穿过大殿中心,未见其人?,倒先闻其声,是赵珩之的嗓音,俨似松泉溅玉盏,飞雪震冰弦:“本宫还有另一要事,诸卿便先到此罢。”
温廷安在?外?殿恭立,众官见她后,悉身以礼见待,不过,他们?面容普遍凝滞而严峻,一种肃杀枯索的氛围萦绕其间。
其中看到了?几位数位,诸如庞珑,诸如黄归衷,他们?本在?低声叙话,但见着她来,眼神温暖,对她持笑说:“是第一次来东宫议事交差的罢,不必惊慌,太子虽然看着肃穆,却是很?好说话的人?,这也是你的殊荣,年纪轻轻,就?能来东宫,像我们?这样的年纪,怕是还在?熬资历。”
温廷安并?不多话,但礼数俱全,内侍已在?传唤她,她遂是徐缓穿过外?殿,渐闻一阵清郁的龙涎香,视线拨开袅袅云雾,终是看清坐在?上首座的男子。
赵珩之一身玄青绉纱曲领冕服,内衬是檀红长纱元服,身量修直峻长,烛火宁谧掩照他的身影,一道?伟岸的影子覆落下来。
他阖上了?一本奏折,放在?近旁堆积如山的公牍上,见着她,他没有客套,只?说了?两桩事体。
“我杀了?恩祐帝,三日后会登基。”
“处置崇国公府的奏折,目下给你看看。”
没有任何铺垫,单刀直入,温廷安正?伫立在?下首座,上首处两番话不疾不徐,但俨似骤雨自?上而下劈首砸来,悉身皆是渗透出一种昭彰的寒意。
神经仿佛绷紧成了?一根极致的细弦,似乎只?消有外?力扯一下,神经就?会崩裂如碎珠。
她不知赵珩之为直截了?当同她说起这些事,冲击委实太大,她怔愣在?原地,晌久在?迟缓地反应过来。
温廷安回溯起方才进入内殿时,百官凝滞晦涩的面容,想来便是因为恩祐帝崩殂一事,赵珩之绝对没有对他们?坦诚帝王是他所弑,但却对她进行一览无余的坦白,这是为何?
似是洞悉出她的憧憧心事,赵珩之覆住膝头,笑道?:“温廷安,你是本宫的人?,本宫自?然会对你毫不保留,你若是想要天间星辰,本宫会摘给你;你要官秩,本宫竭尽所能替你争取;你要江山社稷,本宫会替你打下来;你要皇后的宝印,本宫即刻可以授予你,当然——”
赵珩之从上首处款款起身,朝她徐缓地迫近,一种压迫感铺天盖地掩罩而来,嗓音清凉,机锋一转,声辞衔笑,“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倘或有朝一日,本宫去了?阿鼻地狱,温廷舜,本宫势必拽你一同下去。”
温廷安匪夷所思地望定眼前的男子,有些一头雾水,她想不通赵珩之话辞当中的逻辑。
论姿色,她仅算中等偏上,还能看得过去罢了?,称不上祸水或是天香,相比较于宫中的嫔妃王姬,并?不具有太强的竞争力。
更关?键地是,她与?赵珩之根本不算相熟,羁绊寥寥,她不过是业务能力还勉强过得去,帮他铲除赵瓒之这个异端,但他就?要封她为太子妃了?吗?
好比前世,她帮上级领导在?比稿之中完败了?头号竞争对手,上级领导会赏她当领导夫人?了??
根本就?很?荒唐,温廷安很?早就?觉察到了?,但一直没有机会相询一二。
赵珩之不可能对她持有至死不渝的感情,毕竟两人?并?无常年相处的情感经验,温廷舜不太明白他为何对她持有如此深的执念。
赵珩之行至温廷安近前,摩挲了?一番左手拇指处的玉扳指,“你可还记得十一岁那年的事?”
这是率属于原主的记忆,温廷安欲要回溯一番,却迟迟搜寻不出相关?的零星片段,她只?能拱首道?:“微臣很?多旧事都淡忘了?,恳求殿下点明。”
赵珩之一双清眸浅浅望她,又似是穿透过她,寻觅旧日的身影,但他仅是徒劳,原以为她会记得,但哪曾想,她竟是连一丝一毫的流年往事都记不清了?。
赵珩之眸底覆落一片黯然,淡声道?:“六年前,宫中一位受宠的妃子流产,母妃受了?陷害,被父皇发落至京郊行宫,本宫一同随行。偌大的行宫里?,一个伴当也没有,宫蛾所捧上的膳食,也是冷寒的,本宫每日所能做的事,无非两件,一是读父皇指定的书,二是自?己同自?己说话。”
温廷安下意识问:“那殿下的母妃呢?”
赵珩之道?:“她无法忍受含冤屈辱,待在?行宫翌日,在?自?己的寝屋之中,燃炭自?尽了?。”
赵珩之口吻云淡风轻,似乎在?说一桩外?人?的野史?,与?己并?不相关?。
『那你好惨啊。』温廷安在?心里?说。
因童年如此悲惨,才导致太子现在?心理变态吗?
但这跟原主有什么关?系呢?
难不成原主是太子悲惨童年的救世主吗?
只?听太子说:“有一天,我受不了?宫中的氛围,忍不住偷换了?使役的衣物,从行宫偷溜出去,避开戍卫,一人?进了?长安城,途中却被市井牙人?以为是逃奴,抓了?起来,我挣扎得越厉害,他们?愈是鞭笞得厉害,我身上没带皇子的玉牌,也没带彰显身份的信物,我说自?己是皇子,他们?认为我是痴疯之人?,无一人?相信,这时候,是你路过,并?赎下我。”
不知不觉,『本宫』成了?『我』。
“我不想回行宫,便谎报是流民身份,你带我回了?崇国公府,也是在?那个时候,我才意识到,不是天下所有的屋宅,都如行宫那般寒冷的,你让我感受到,饿殍时有热食、寒冷时有陪伴、倾诉时有人?听,便是人?间世里?莫大的幸福了?。”
“我待在?府中拢共一个月,患染过一次风寒,还传染给了?你,你的母亲收拾了?一座单独的厢房,让我们?两个在?那处养病。我很?愧疚,你反而觉得无关?紧要,还抓着我说了?很?多的玩事。用药时,你每次倒药都要拿我做掩护,用膳时,你食量小,每次剩一大半都推给我,你尤其喜欢吃鸡蛋的蛋白,蛋黄每次都勒令我吃。”
“我晓得,那时候你同温廷舜关?系不太好,他念书好,受温青松赏识,教你落单,你很?不舒服,我的出现正?好能弥补你。我不在?乎自?己在?你心里?的位置,恰恰相反,我很?感激你带给我的烟火温情,这是皇宫所不能给予的。”
“你是我儿时最好的陪伴,也是唯一的陪伴,人?间世里?,真正?能做到真心陪伴我、倾听我、尊重我的人?,只?有你了?。”
“温廷安,我是来报恩的,我不苛求你的感情与?我的对等,我只?希望你能留在?我身边,不要擅自?离开,不然的话,从今往后,我又会只?剩孑然一人?。”
赵珩之驱前一步,抬起手指捻起她的下颔,迫她与?他直视,嗓音温润,却不怒而威,“答应我,好吗?”
这句话虽是祈求,口吻却带着不容转圜的余地。
温廷安心情很?复杂,穿书之前原主分明是万人?嫌,怎的现在?成了?万人?迷,四处留情,剩下一堆桃花债,她感到很?为难。
她心情有了?非常明确的答案,遂是避开赵珩之的手,后撤数步,道?:“谢谢殿下的喜欢,但微臣已然心有所属,微臣也希望殿下能一直向前看,往者不可谏,终有一日,殿下会寻到真心陪伴您、倾听您、尊重您的人?。”
温廷安道?毕,拿着奏折出去了?。
赵珩之望着她背影,自?嘲道?:“会有那一日么?”
“或许不会再有了?。”
第137章
温廷安回至公廨时, 朱峦拾掇好物什静候在她的案桌一旁,见着她来,他恭谨地行了礼, 前少卿交接工作时已经将一堆亟待批审的案牍, 堆放在案桌上?, 本是杂乱无章堆积如山的景致,但她不在的时候,朱峦替她收拾得格外齐整,端的是井井有条。
这个年?轻人, 虽然说行止时而冒失,但性情忠厚敦实,能将手中的活儿脚踏实地干好, 并?且从今往后认准了一个上峰, 会忠诚到底,不会反水。温廷安便是需要这般一位下属, 跟随在自己身边做事。
温廷安吩咐朱峦退下后,摊开了赵珩之给她的那份奏折。
这份奏折简略地叙述了如何处置崇国公府的事宜, 男丁悉数下放至岭南,女?眷统一发卖茶楼,唯一没?有盖棺定论的人,便属于温廷舜。
估计这也是赵珩之在授意温廷安, 温廷舜就交给她来处置了。
果真是足够残忍, 逼她向最亲近的人下手,但这也是她向他表忠心的唯一方式。
公廨之中萦徊着一团死寂,帘影昏晦, 轩窗之外不知何时落起大雨,数点雨声风约住, 朦胧烛影深深,覆照在她的孤影之上?,似是描摹了一层金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