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孤荷
温廷安的视线定格在了?周廉手背处,上?面竟是覆有一道血淋淋的咬伤,她当即起身道:“这伤是怎么回事?”
周廉遂是将?事情的原委简述了?一回,末了?道:“不过是小伤罢了?,并不打紧,少卿,你且看?看?这枝粉白小花……”
“怎么可能?不打紧,”温廷安凝声?道,“被猫咬了?,伤口一定要及时处理,否则可能?罹患疫病!走,现在去刘家铺子,教刘大夫给?你做包扎!”
刘大夫素来惯于早寝,从未这般晚还接客,药童说病患是京城大理寺来的,被猫咬出血口子,看?上?去伤势蛮严重的。这个伤情可将?刘大夫吃了?一吓,忙让那个伤患进来。
一看?是晌午见过的四位少年,刘大夫蓦觉头大:“怎么是你们?”
但他认出了?温廷安,是神算子阿凉的长?兄,看?在大理寺少卿的面子上?,刘大夫的起床气这才稍微歇平了?下去:“那个被猫抓的官爷呢?”
“在这。”周廉伸出了?一截伤手,刘大夫望了?一眼,伤口皮开肉绽,淌着?粘稠濡热的血,隐微可见空气之中,随之弥漫着?一股子血腥气息。
刘大夫吩咐药童取沸水、药酒、剪子与布条出来,待东西备齐后,刘大夫一晌给?周廉洗濯的伤口,挤出残留在毒血,没好气道:“官爷,您不好好办差,去惹只猫做甚么?”
周廉蓦觉无辜:“我可没惹它,是我让它挪个窝儿,这小畜生弗听,就自主扑咬上?来的。”
说着?,周廉指了?指搁放在案几上?,那一枝包藏在绸布之中的粉白小花,继续解释道:“这只猫咬食了?这枝花的花籽,然后就跟失智似的,朝我咬了?过来,我明明没有招惹它,连它半根毫毛都没碰触过。”
刘大夫蓦觉好笑:“官爷这厢可是说笑了?,哪有猫食花枝,还会咬人的。”
也是在这样一个时候,温廷安的视线,循着?周廉的手势,落在了?那一枝粉白小花上?。
一股丰饶馥郁的香气,戛然之间不请自来,萦绕在她的鼻端,挥之不去。
“这个香气,不就是跟早上?那碗姜丝笋片米饭的香气,一模一样吗?”杨淳同样也感受到了?,不可置信地望向了?温廷安,“方才望鹤师傅所烹煮的两碗米饭,我总觉得缺了?些什?么,原来就是缺了?这个味道!”
温廷安缓步地行上?前去,揭开了?绸布,借着?案台之上?,烛火所烛照的光线,她真正?看?清了?这枝花的面目。
仅一眼,温廷安便是悉身如坠冰窟之中,血液也随之凝冻了?住。
为何,嗅到这一阵香气的人,会陷入愉悦的幻觉之中,神色变得痴迷,甚至连身体也觉得轻盈起来。
一个平实的心念,于这一刻,在温廷安的脑海之中尘埃落定。
她在内心道,原来如此?。
周家磅的愆书?之中,说望鹤师傅给?黄埔米投下蛊毒,其?实,不是蛊毒。
而是罂.粟。
摆放在她面前的这一枝粉白小花,以?及它那乌黑的花籽,皆是罂.粟。
第156章
时下, 明?明?是郁热潮湿的?天候,温廷安却是无端感知到一阵猝然的寒意,这一份寒意是毛毵毵的?, 是钻骨透的?, 自心腔深处迸发出来, 紧接着,朝体内四肢百骸蔓延而去,她敛声屏息,捻住花枝与籽实的?手?, 腕骨处力度忍不住紧了一紧,一抹沉色覆上了眉间,久徊不去。
觉察温廷安勃然变了色, 周廉、吕祖迁、杨淳三人俱是觉察出了一丝显著的?异样, 面面相觑一眼?,周廉看?了看?手?背处的?咬伤, 复又抬眸注视她,启口?道:“少卿, 你可是认识这枝花的来历?”
温廷安怎么可能不识得的?,她太熟稔了,这一枝花以及花籽,假令搁放在前世的?话, 肯定是严打严抓之物, 它让无数人走上了歧路,走上了万劫不复,但在今下, 温廷安发现,夕食庵烹煮馔膳, 为了教食物的香气更胜人间,为了招引广大的?食客,居然不惜使用罂-粟此物。
原来周家磅在愆书上说得没错,夕食庵内,掌司庖厨之事的?师傅,果真是投下了蛊毒,只不过,这种蛊毒并不是俗世所认知的?蛊,而是一种植物。
难怪了,白?昼喝广府早茶之时,比及他们食下那一碗姜丝笋片米饭之时,温廷安就觉得,这等口?感,好吃得简直教人落泪盈眶,教人无法停下拒绝这个动?作,吃下第一口?,就还想吃下第二?口?。
在那时,她的?眼?前,甚至是出现了接踵而至的?幻象,看?到了各般各样美好且温馨的?事物,以至于她庶几以为这幻象,是真实存在的?,而她此前所处的?人间世,只不过她的?幻象而已。
这一种毒物,最显著的?特质,便是使人催生出强烈的?幻觉,这也能明?白?,为何温廷安造谒夕食庵,所碰到的?那些食客,他们之所以会出现痴醉呆滞的?面目了。
因为过于深信这幻象,是真实存在的?,以至于当幻觉消弭之时,人的?感觉,如若堕入阿鼻地狱,一种庞大的?茫然虚无之感,攫住了身体,身体会发出渴盼的?信号,一种继续食下毒物的?信号,这般一来,幻象就能继续持续下去,人就能永远栖息于潜意识编织的?美好梦境里,不复出焉。
这也不难理解,郝容为何要冒着僭越广府老爷的?巨大风险,窃自写下一封折子?,用急脚递载送至洛阳大理寺。
此前,温廷安一直在深究郝容的?话中玄机,到底为何不能在岭南借粮,目下,温廷安终于缕清了此中关窍。
夕食庵的?诸般珍馔,居然是由致幻毒物烹制出来的?,那么,黄埔米,会不会也是同罂-粟嫁接在一起?合种的?呢?
假定真是如此,那委实教人不寒而栗!
难怪郝容会在折子?之中,反复强调一桩事体——
「千万不能寻岭南借粮!」
这种掺杂精神剧毒的?粮食,真正传入民间、再借去北地赈灾的?话,那后果,根本就是真真不堪设想!
不过,这种毒物不应当会,超前地出现于大邺这个朝代,它?居然真的?出现了,简直教温廷安颇感匪夷所思。
周、吕、杨三人,并不知晓此种毒花是致幻之物,就连阅遍《本草纲目》的?刘大夫,也只对这种毒花一知半解,但不知悉它?有明?显的?致幻的?效用。
为了不让掌中这枝毒花继续泛散不可?言说的?丰饶香气?,她寻刘大夫借来了捣杵与捣钵,一举将毒花捣成稀烂,拿着纸袋,严严实实地盛装起?来。
温廷安凝肃地望向三人,仔细解释了这种毒花的?效用,以及吸食下去的?后果,三人闻罢,刹那之间面如金纸,周廉颇感颤栗,劲疾地抚了抚胳膊,戚戚然地道:“按少卿这般说,听得我鸡皮疙瘩都出来了!这枝花原来能制造强烈的?幻觉,难怪那只小?花狸会失智,敢情是把我当成荤食了!”
周廉看?着腕骨处的?伤口?,用无比幸庆的?口?吻道:“还好当初,我食下那碗笋片姜丝米饭不算多,不然的?话,就不知是梦幻还是现实了!”
吕祖迁亦是心有余悸,环视周遭,凝声问道:“话说回来,我们四个人当中,谁食得最多?”
大理寺四人,皆是在白?昼的?早茶时分,食过了望鹤师傅所烹煮的?诸般膳食,但因为食量各自有异,故此,有人食得少,致幻的?症状轻微,有人食得多,症状则会变得剧烈。
温廷安摇了摇首:“我食得不太多,姑且只有小?半碗。”
杨淳的?声音有些弱:“……我食了两大碗。”
周廉与吕祖迁的?食量,则是介乎居中的?水平,有且只有一碗。
吕祖迁好生端详地了杨淳一眼?:“既然是食了整整两大碗的?话,那症状就该是会重一些才是,怎的?你跟我们没什么不同?”
周廉亦是望定了温廷安:“我们食得比温少卿要少,怎的?大家的?症状都一个样呢?”
吕祖迁点了点首,恍然道:“我们大家都并不算太深重,就只有出现过短瞬的?即刻幻象,就没有温少卿所说,身心完全跌入了幻象之中,以至于走火入魔,做出了一些释放原始本能的?疯狂事情。”
杨淳揣测道:“会不会这投放的?量,它?的?多寡,与米饭本身没有直接关联,米饭是率先煲好的?,这罂粟是在公?厨之中后期投放的?呢?”
一抹异色掠过温廷安的?眉庭,她徐缓地说道:“有这样的?可?能。说起?来,我们这边去同望鹤调查线索之时,我们发现了一桩事体。”
在长达数秒的?停顿之后,温廷安凝声道:“望鹤师傅其实并没有味觉。”
此话一出,骤地掀起?了千仞风浪。
周廉与吕祖迁闻罢,俱是震骇不已:“望鹤师傅没有味觉?这、这怎么可?能?”
杨淳遂是将温廷安的?试探之举简述了一回。
周廉诧异地道:“望鹤师傅没有味觉,那她如何掌司烹饪之事?”
吕祖迁下意识接话道:“背诵食谱,记住火候,这不就行?了么?”
话未毕,后脑勺就挨了一耳刮子?,吕祖迁吃疼,看?向周廉:“周寺丞,难道我说错了?”
周廉道:“你一味仅是阅读案牍,而不去案发现场,勘察线索、与人交流,你能破得了案子?么?”
吕祖迁不假思索的?否认道:“自然不可?能,阮寺卿也说过,纸上得来终觉浅,案牍能提供的?视野与案情,其实是有限的?,勘察案子?,关键在于躬行?。”
周廉道:“就是说啊,学与践,是相互依托的?关系,光是学,而缺乏实践的?经历,怎么可?能真正将所学的?东西融会贯通?不仅勘案如此,庖厨之事亦是如此。”
这一回,众人俱是纳闷了起?来,既然望鹤缺乏味觉,那她究竟是如何掌司庖厨之事?
更?教人疑惑地是,望鹤在此夜为温廷安、杨淳烹制姜丝笋片米饭之时,对于『漏放了极其关键一味』一事,望鹤居然毫不知情,还尝错了味道。
望鹤的?行?止,素来是缜密无比,怎的?会在这种细节上犯错?
三人一时望住了温廷安:“少卿,你是如何看?此事?”
温廷安的?心中,早已生出了一个推论,她的?眉心微微锁着,道:“我们所食过的?早茶与珍馐,可?能都不是出自望鹤师傅之手?,掌厨的?,其实是另有其人,但夕食庵因为某种内情,对外?宣称这都是望鹤师傅的?手?艺。”
确乎是存在这样的?可?能,如果在夕食庵内,掌司厨事的?人是另外?一人的?话,那么大理寺所勘察到的?一些疑点,就能顺势捋通了,诸如关乎望鹤失去味觉如何下厨的?疑惑,诸如望鹤所烹煮的?米饭少了关键一味的?困惑,诸如下厨之时投下罂粟的?困惑。
虽然没有寻到两桩命案的?真相,但郝容所写下的?那一道折子?,其所潜藏的?隐秘,倒是迎来了柳暗花明?。
温廷安蹙眉道:“事不宜迟,我们目下亟需去通禀丰知府和杨书记。”
一想到查案,要通过广府的?襄助,大理寺其实是觉得有些头疼,前两次同他们打过两回交道,其实都并不是太顺意,但这一回,温廷安多少是有了一份柔韧的?信心,在目下的?光景里,他们的?手?中,掌握了两份强而有力的?物证——
一个是阿茧藏在夕食庵的?酒瓢,这是郝容之死的?物证,用来指涉阿茧的?帮凶罪行?。
温廷安觉得,阿茧很可?能知晓真凶的?身份,但不过是常年在官府和船家之间摸爬滚打,熟谙于官府打交道的?规则,行?事变得伶俐滑头,哪怕被押着,也变得很是有恃无恐。
一个是藏在夕食庵堂厨的?罂-粟,这是指涉夕食庵秘制毒粮的?罪证,望鹤师傅,以及藏在她身后的?那位庖厨,乃至整座夕食庵,都难以逃脱罪咎。
有了这两份物证,递交至广府手?上,自然就变得名正言顺,教丰知府和杨书记都变得无话可?说。
不过,还有另外?一重隐忧。
“温廷猷有如何作想呢?”周廉看?向了温廷安,问道,“毕竟,在你族弟的?心目当中,望鹤师傅一直是一位德高望重的?人,不仅在他初至岭南的?时候,给予诸多照拂,还鼓舞他重拾绘画事业,假令我们拷押了望鹤师傅,你的?族弟应当会感到还能很难过罢?”
谈起?这一桩事体,杨淳亦是露出一副隐忧之色,道:“说起?来,正是在一个时辰前,他给了一张《狸猫戏酒瓢》给我们勘案,我们就顺藤摸瓜查到了阿茧身为帮凶的?罪证,还有夕食庵在膳食之中投放罂-粟的?罪证,温廷猷要是晓得案情的?真相,不知道会怎么想呢?”
吕祖迁倒是不以为意,表达自己的?见解:“那就先不要告知温廷猷,我们先寻广州知府阐明?此事,尔后分别去夕食庵和珠江押人,仔细拷问,待勘破两桩命案,待到案情水落石出之时,将真相告诉给他,也不迟,毕竟,公?私要分明?不是?”
每个人站在各自的?立场上,其实,皆是说得有道理,这也教温廷安沉陷入了一番深思之中。
不论是待大理寺一片宽仁之心的?望鹤师傅,还是积极襄助大理寺勘案的?温廷猷,于私而言,二?人皆与大理寺有不浅的?交情,但于公?而言,前者?是犯下大罪的?嫌犯,后者?是提供了关键线索的?证人,是嫌犯就得要拷押,是证人的?话,就要在公?堂质证,这是无法避开的?司法程序。
可?是……
温廷安有些无法想象,在公?堂之上,让温廷猷去质证望鹤师傅。
她怎么能让温廷猷去做这种事?
偏生温廷猷是如此信任她和望鹤,若是有朝一日,让他知晓,她要让他拿着自己所绘摹的?画作,去质证望鹤师傅,他会对她这位『长兄』,生出失望、黯然,甚或是悲恸的?心情吗?
他……会觉得她残忍无情吗?
会因此彻底信任崩坏,对她催生疏离之心吗?
这些心情,很可?能都会有罢。
温廷安来大理寺大半年,此前勘察过诸多的?命案,因为罪犯与证人,皆乃与她毫无关联的?外?人,她能保证自己审查案情,做到最大程度上的?客观与公?正,但今次的?案情,与任何情况都不一样,不论是嫌犯,还是证人,皆是与大理寺有着紧密的?关联。
面对伦理上困境与难题,温廷安确乎是有些难以做出行?动?了。
与望鹤师傅的?交情,与温廷猷的?情谊,是生长在她皮肤上的?一层皮,一旦打破了这一层交情,崩坏了这一份亲情,就俨若是从她身上撕下一层皮,撕开这层皮的?时候,连带着附黏在皮肤之下的?血管,也会随之被撕扯开来,伤势堪比伤筋动?骨。
晌久,温廷安深深呼吸了一口?凉气?,对周廉他们道:“我们这便去广府公?廨,寻丰知府和杨书记,将这两份物证呈现给他们看?。”
这厢,刘大夫指着包裹在绸布之中的?花籽果实,肃声道:“此一样物什,能否借老夫好生钻研一番?”
温廷安微讶,眸底漾曳出一丝光亮,问道:“您可?是想要研制出解毒之物么?”
虽然在前世,以她对毒物的?了解,若是要解毒的?话,只能去特定的?管制之地,通过一系列严峻的?监管之法,来戒除身体对毒物的?瘾。
但她不晓得在大邺,想要戒除毒物,除了通过人为的?监管之法,能不能通过服下汤药,来戒除毒物。
假令刘大夫能磨研出用以解毒的?汤药,那当是再好不过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