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孤荷
杨淳望定周廉,凝声说道:“周寺丞,鱼死网破事小,但温少卿和她族弟的性命,眼看就要?不保,你多少要?冷静!”
周廉愤懑得咬牙切齿,面容阴沉且苍白,推搡开两?人,沉声道:“按你们俩的意思,难道我目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温少卿受那歹人挟持么??”可是,温廷安已经被阿夕划伤了啊,见着?她受伤,他整颗心都狠狠地揪疼起来。
他感觉她快要?撑持不住,她和族弟都快要?跌下去了,这教他还?如何冷静?!
“方才你问我,阿朝怀上了谁的孩子,是也不是?”
阿夕的嗓音轻轻响在了温廷安的耳屏处,吐息揉在她的耳鼓,凛冷的气?息杂糅于皮肤之上,俨若冷蛇慢条斯理地吞吐着?猩红芯子,引听者泛散起一阵心悸的颤栗。
温廷安抬起眸来,一错不错地注视阿夕。
阿夕用飘渺的气?声,一字一顿道:“是朝扬的。”
提及『朝扬』二字之时,温廷安听出一丝滔天的恨意,匪夷所思道:“工部尚书?!”
这,这怎么?可能?
望鹤为何会?怀上朝扬的孩子?
温廷安想起前几日前,南下岭南之时,与望鹤同乘一艘船,望鹤说给孩子取名为『望鹊』,针对冠姓权的问题,吕祖迁生了好奇之心,问过?望鹤孩子的父亲是谁。
望鹤的回答是——
『望鹊没有父亲。』
那个时候,温廷安发现,孩子的生父,对于望鹤而言,应当是一份难言的隐衷。
但她完全没料到,孩子的父亲,居然会?是二十年前下野的工部尚书,朝扬朝大人。
在广府百姓的心目之中,朝扬是治水有功的清官,为生民?立命,两?袖清风,德高望重,平民?百姓不惜斥巨资,修葺一座镇江塔,来惦念追思他。
在广州知府丰忠全的心目之中,朝扬是根正苗红的青年才俊,年仅三十四岁,便是平步青云,坐上了堂堂皇皇的工部尚书之位,前程远大,官运亨通,且为人正派良善,故此?,当时朝扬要?从牢城营之中,将阿朝阿夕带出来,许她们二人以新生的身?份,面对这等情状,丰忠全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在阿夕的心目之中,朝扬则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伪君子,为了大肆敛财,为了让夕食庵冠绝广府,他居然将罂.粟加入各种食味之中,惑人心神,夺人神魄,阿夕明显对朝扬这等行径,颇感不耻,但朝扬是她的领路人,他已经拖了她下水,她这一生一世,也就再也无法回首。
那么?,在望鹤师傅心中,朝扬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至始至终,温廷安发现望鹤虽然频繁被提及,但关?于她的个人意志、内心的真实想法,却极少被挖掘。
说起来,温廷安与望鹤其实只见过?两?三面,在她的印象之中,望鹤娴淡如水,一行一止一颦一笑,皆是端穆温和,仪姿颇为端庄,待大理寺的官差,亦是持有敬重之意。
望鹤就像是一块完美无瑕的羊脂玉,不论?是待人接物,还?是谈吐修养,俱是教人挑拣不出丝毫的错处。
是以,温廷安听闻她怀上了朝扬的子嗣时,整个人俱是吃惊不小。
这个朝扬,可是有家室的人,他的妻女?都是在洛阳城内,在二十年前,并未随着?朝扬一同下野。
半年前,朝扬回京述职,拔擢为幽州刺史权知粮储,他的妻女?也来至幽州安身?落户。不过?,听丰忠全说,朝扬在前赴幽州的路途上,突发心疾,不幸病逝。
再仔细想一想望鹤师傅的显怀程度,至少有七月、八月的身?孕了,易言之,望鹤是在朝扬去幽州的前一两?个月怀上的。
连绵的冷雨兜首砸落下来,阿夕阴鸷冷厉的嗓音,偕同雨丝一同砸在温廷安的耳屏:“阿朝钦慕于朝扬,甚至为了他,愿意还?俗,愿意当一个没名没分的填房,你可知晓,朝扬是作何应答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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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为长姊,阿夕永远都无法料想到,因为一场不对等的欢喜,阿朝会?将自己献祭给了朝扬,半个月后,她发现妹妹饭不思,茶不饮,常有呕吐之征象,情状与寻常大不相同,忙暗遣庵厅内的医尼来诊治,医尼说,师傅这是添了喜脉。
阿夕一闻,如罹雷殛,这半个月以来,她日日暗中在阿朝的膳食里,混入一盅避子汤,每回皆是看着?阿朝饮酌完,怎的还?会?生出这等意外?
阿夕当下做了主张,要?为阿朝烹制一盅堕子汤,但阿朝良善,不忍腹中胎儿受苦,便对阿夕道:“阿姊,我想将这个孩子生养下来。”
阿夕殊觉五脏六腑被倾轧了一回,她与阿朝曾在狱中结为姊妹夫妻,发誓一生一世,都不会?嫁人生子——
但,阿朝终究是背叛了她,她怀上了朝扬的骨肉,居然还?要?将胎儿生下来!
意识到这一点,阿夕的整颗心,撕裂成了漫天的尘埃。
阿朝喜欢上了朝扬,这个整整比自己年长二十一岁的男子。妹妹小小的心腔里,都是这个男人的身?影,并没有为她这个长姊,腾挪出半丝半毫的位置。
阿夕深觉身?子有些空荡荡的,有什么?东西?正在疯狂消逝,她的声息逐渐冷淡,问:“你将孩子生下来,朝尚书晓得这一桩事体么??”
阿朝眸色露出一丝惘然,摇了摇首:“我不曾告诉他。”
阿夕道:“夕食庵有明确的规定,有了身?孕的师傅,需要?还?俗,朝尚书即将迁擢至幽州,他可有应承许你名分、带你偕行?”
阿朝目色有些黯然,仍旧摇首。
阿夕一霎地什么?都看明白了,字字句句凝冻成霜:“朝扬这人,事了拂衣去,去幽州同妻儿团聚,将你和孩子扔在此?处,不管不顾?”
兹事何其荒唐!
阿朝在这样的时刻,还?在勉力为朝扬开解:“我是荷罪之身?,从牢城营出来,本就名不正言不顺,朝大人有有所忌惮,也实属寻常,他前赴幽州,也许会?同夫人商榷此?事,到时候商量安妥,会?差人接我前去也不一定。”
阿夕觉得阿朝委实是太天真了,也爱得卑微,她为自己的出身?而自卑,一直以景仰的姿态聊表爱慕之意,在这样一个过?程之中,她遗失了自我。
从未有过?这样一刻,阿夕深刻地觉得,人间世的情与爱,不就是罂.粟么?,使人迷失自我,时常跌堕入一厢情愿的幻象之中。
她的阿朝,为何要?为一个根本不值当的伪君子,无私地付诸一腔真心呢?
但阿夕见妹妹对腹中胎儿这般在意与关?照,她到底还?是软下了心肠子,凝声问:“倘若那人没有回来接你,这孩子生下来,你当如何抚养?”
这一番话,委实有些扎心与残忍,尤其是对于刚堕入爱河的女?子而言,就若一盆兜首冷水,悉身?的骨子皆是森冷无比。
阿朝的眸色有些黯然,很显然,她没有考虑过?这一点,她心中一直只装着?一桩事体,那便是深信朝扬去了幽州之后,一定会?遣人来广府接她。
可是头先一个月,日头打飞脚似的逝去,阿朝的小腹逐渐显了怀,可那日思夜想的人,却是始终未曾有过?音信。
甚或是,阿朝寄出去过?诸多的信牍,皆是石沉大海,杳然无踪。
换言之,朝扬不曾有过?回音。
看着?日日夜夜盼信来的妹妹,看着?她日复一日失魂落魄的容色,身?为长姊,阿夕见状,五脏六腑都要?碎了去。
这个工部尚书,到底对她的妹妹,是何种心意?为何同她有了夫妻之实,但去了幽州之后,连屁都放不出一个?
是忘了广州府有个名曰阿朝的女?尼,一直在亟亟等着?他么??
阿夕根本不愿让自己的妹妹,受半丝半毫的委屈。
既是如此?,好,她便亲自去幽州寻他,要?问个真真切切、明明白白!
“阿朝,拾掇行箧,翌日早,长姊带你去幽州寻他,他不寻你,那你便亲自寻他,将你的爱慕和身?孕,一并告知他,看他的答复,究竟是什么?。”
阿朝讶异于长姊的果敢,这种跨域千里山河去寻人的事,姑且也只有长姊才做得出来。
不过?,要?是没有长姊,阿朝也丝毫没有勇气?去幽州,估摸着?这种时候,仍旧傻傻地一直守候下去。
拾掇了一整夜的停当,阿朝与阿夕暂辞夕食庵,踏上了前往幽州的旅程。
姊妹二人,只有阿朝有身?份与路引。
而阿夕,是一个没有身?份的人,换句话说,在十余年前,她就已经『死』在了牢城营当中,放在今朝,她便是暗渡的『黑户』,没名没分,若是被官兵发现,是要?下海补文?书的。
是以,姊妹俩决定轮流出现,在前往幽州的官船上,白昼时,阿朝现身?,晚上则是阿夕,就这般,她们蒙混了客船上所有戍守官兵的耳目,有惊无险地抵达了幽州。
接着?,一路打探朝扬这个人。作为大邺最年轻的工部尚书,现在是最年轻的的幽州刺史权知粮储,朝扬的英伟事迹,传遍了幽州的市坊民?巷,无人不晓得其英威之名。
然而,比及姊妹寻至幽州府衙,要?让官差去通禀朝扬,意欲求见这位新任刺史之时,却是遭致了无情冷淡的驱逐。
官差听她们的口音,中原话裹藏着?浓重的广州白,并不是本地的百姓,以为是南蛮来的泼妇,驱逐道:“刺史大人日理万机,并不曾结识过?两?位僧尼,二位请回吧,莫要?在府衙重地逗留。”
那一天,幽州城下了好大好大的雨,阿朝觉得官差肯定是没有将话带到位,是以,决定在附近榆林巷子的茶棚,一晌避雨,一晌等朝刺史下值。
阿夕心中生疼,她心中已经有了一种不妙的猜测,但她没有对妹妹说。毕竟,阿朝仍然对朝扬,报以一种深信不疑的爱慕,以及一副不撞南墙不回首的决心。
幽州的天时比广州要?冷燥许多,天干物燥,气?候阴冷,加之此?前在客船上颠簸多日,阿朝的精气?神极是萎顿,阿夕给她点得药膳,她一口都食不进,纵使食进去一些,后半晌也悉数吐出来了。
“阿姊,一想到可以见到朝大人,我这心,就扑腾扑腾地跳,很紧张,就什么?也吃不下。”
阿夕觉得阿朝这一席话,是在安慰她罢,也可能是有意说给自己听的。
她一只手,牢牢握住了阿朝的指根,妹妹的手薄凉无比,掌心腹地,慢慢渗出了诸多冷汗,不知是体质虚寒,还?是行将要?见到心仪之人,过?于紧张所致。
阿夕的另一只手,深深掩藏在袖袂内侧,掌心之中,捏着?一柄剁菜用的陌刀。
在阿朝看不到的地方,阿夕的眸底慢慢掀起了一丝冷厉而沉鸷的弑气?,杀意掩藏在夹翘秾纤的眼睑之下,沉郁得庶几能够挤出水来。
暮鼓时分,幽州府的府衙,那铜匦之下,终于出现了一道官袍衣影。
第164章
“莫非……你杀了朝扬朝大人?”
凛寒濡凉的雨丝如泼墨一般, 铺天?盖地地泼洒于温廷安的面容之上,她发丝黏成绺儿,成海藻之状, 薄薄地粘稠在额庭上, 整个人视线陡地恍惚, 喉头亦是弥漫上一片凝滞湿涩,不知是被?雨水冻住,还是被?阿夕那一出『千里寻他千百度』的故事,所深深震悚。
阿夕寥寥然?地牵扯一下?唇角, 看?起来是笑了,这一丝笑却又显得如此单薄苍凉:“这人间世的男子,是不是皆是如此冷情负心?当我们?去朝扬, 教他得知阿朝有身?孕的事时, 他的面容上,却丝毫不见喜意, 反而显出彷徨,他看?阿朝的眼?神, 像是在看一种腌臜的东西,仿佛她此番上幽州来,乃是别有所图,诸如贪图他的官爵、他的家资、他的名分, 云云, 他的态度是如此疏离且冷淡,仿佛意欲斩断与广府的一切过往,包括与阿朝的那长达十余年的牵绊, 也一并斩掉。”
“阿朝到底有孕在身?,最?后, 朝扬看?中她肚子里的骨肉,说孩子到底流着朝家的血,是朝家的子嗣,孩子必须过继给他,至于阿朝,倒可以离开,他用十两纹银打发了她。”
穹顶之上,再度兜首砸下?数道霹雳惊雷,尖哨般的雷鸣,遥遥响遏于苍莽的大?地上,一片涛涛翻滚的骇浪声?之中,惊电接连照亮阿夕的面容,她的神情逐渐变得狞戾阴鸷,弑气顿显,她一错不错地望定温廷安,苍冷的薄唇徐而缓地一张一合——
“故此,温少?卿猜中了,我确乎弑了朝扬。他之所以突发心疾猝亡,是我一人所为,我专门设下?一饯别之宴,膳食皆是契合朝扬的口味,明面上是款待他,本质意欲教他卸下?心防,私底下?,我在膳食之中投下?了过量的花籽粉,我教他陷入极致的幻象之中,教他失去理智,教他陷入无法自抑的亢奋之中,也是在这样的一刻,我真正看?清了这个道貌岸然?的男人,那掩藏在官袍之下?的,那一幅自功自利的百般丑态。”
“我本欲让阿朝看?到这个男人,如此轻妄冷情的这一面,但……我到底放弃了,这对于阿朝而言,委实过于残忍,我不欲让她,因为一个根本不值当的人,而生?出半丝半毫的委屈。”
话及此,阿夕半垂下?眼?睫,浅茸茸的睫羽,形成了一道阴戾如魔的弧度,在卧蚕处聚成一道幽郁的翳影,她复又笑了起来:“是以,我让朝扬在极致的亢奋之中死去了,他年事已经高,本就罹患心疾,根本受不住这等?刺激,过量的花籽粉,只会更快加剧他的死亡,加之此物乃是来自西域,不曾为世人所知,溶入膳食之中,亦是无色无味,纵任仵作?验尸,根本无从查起。再不济的话,很可能怀疑至我的头上,不过,也丝毫查不出任何——”
“毕竟,幽州的百姓皆是晓得,这位新任的幽州刺史,值逢雷雨天?时,便是容易罹患心梗,必须服下?大?夫所开的药。这些中药,研磨成粉末,亦属无色无味之物,其形态同?花籽粉极其类似,且外,我设宴的当夜,正好起了狂风雷雨,少?卿爷,你说,这算不算所谓的,天?时,地利,人和??”
温廷安眸心震颤,利用特殊的天?候、死者的软肋、兼用不曾为世人所熟知的药物作?案,这种手法,她太熟稔了。
在第一桩命案里,郝容亦是死在一个滂沱雨夜之中,加之他亦有嗜酒的毛病,死的时候,整个人正巧喝得烂醉如泥,这般一来,很容易制造出一种『雨天?里,饮醉饱,足底打滑,不慎坠桥』的假象。
在第二桩命案中,贺成死亡的地点,正好坐落在珠江最?下?游,下?游往往是云岫密布之地,偏巧他死亡的时辰,正好是在云岫最?为繁茂的光景,附近的岸堤上、镇江塔中,其实有一些特遣的官吏在戍守,但他们?碍于浓密的云岫,根本无法识清下?游的景致。
既然?无法瞅清贺成的所在,更遑论是救人逃生??
阿茧身?作?帮凶,撑棹操桨,划着舟筏,蛰伏于水岩洞之下?,待贺成纵游而出,佯作?要救他上舟而来,其实暗地里接力使力,借用竹桨,将贺成摁于水中,活生?生?将他溺毙。事后,用筏舟载着尸首,快速地溯游直上,教静候于堤岸上的阿夕换穿,李代桃僵。
那一会儿,阿夕便是扶着已经食过花籽粉的母子二人,去了水磨青泥板桥上,刻意引起夹岸百姓的瞩目,制造出喧嚣与轰动。
案发现场,所有目睹这一切情状的黎民百姓,所有人都以为是贺陶匠拖家带口,要一起沉珠江。
没有人,会怀疑贺陶匠被?人掉了包。
也更没有人,会怀疑唐氏与郝峥,其实是被?迫沉了珠江。
他们?食下?掺杂有花籽粉的黄埔米,神智陷入一种幻象之中,整个人变得毫无反抗之力,母子二人甚至不知晓自己濒临死亡,易言之,他们?对置身?处于的危难,本就一无所知。
在极致的幻象之中,他们?就这般葬送了性命。
广府午门的仵作?在验尸之时,只能验出母子二人腹腔有米糜,推断死者在生?前食过少?许黄埔米。
对于掺杂于黄埔米之中的罂.粟,他们?根本勘察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