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孤荷
郝容,贺成,唐氏,郝峥,他们沉入珠江时,他们之?所思,之?所想,脑海里会掠过这些心?绪吗?
温廷安不知晓他们会想什么,也在目下的光景之?中,她完全感知到了受害者沉入珠江时的一切感知。
沉入珠江之?时,因受重力的压迫,她的躯体不断在江水之?中失控地下坠,周身擦出了接踵而至的雪白色水花。
水本?是柔若无物,但在此一刻,它们像是悄然露出锋锐尖利的刺爪,划破了她裸在江水之?中的皮肤,温廷安感受到一阵绵长削骨的疼楚,漫漶在皮肤,潜渗入骨髓,她的一只手本?就被阿夕的匕首划了重伤,这般一来,这种伤害是新伤叠加在了旧伤之?上,她殊觉自己的整条胳膊,陷入了一种无可自抑的、剧烈的痹麻之?中。
这种疼楚教她庶几快陷入昏厥,却又教自己的意识,冥冥之?中,保持着一份潜在的儆醒。
视线掀起了一片盛大的眩晕,眩晕之?后,她的眸瞳教江水浸泡得发胀,视线从恍惚变得明晰,那江水之?下的环境,是一片教人毛骨悚然的黑黯,教她根本?看不清任何,这一片黑黯,原本?是非常广袤无垠的,但在这一瞬,她深刻地觉知到了逼仄、幽黯,那未知的黑暗之?中,俨似生出了诸多?黑色质地的触脚,严丝合缝地缠住了她,拖拽着她朝下兀自沉坠。
温廷安丝毫没有?松开软剑,右手牵系的人是温廷猷,左手牵系的人是周廉。
但她发现,一片昏黑之?中,他们挣扎的力度渐渐小了,庶几牵握不住她的手。
温廷安死死扣紧牙关,紧紧回攥住他们的手,始终咬定不放松。
一直在勉力尝试唤醒他们的求生欲。
——温廷猷,醒醒!
——周廉,不要昏迷!
——吕祖迁,握紧!
——杨淳,别昏!
——大家千万清醒一下,莫要放弃挣扎!
但唯一回应温廷安的,姑且仅有?一片冗长的死寂。
一时之?间,竟是毫无一人响应她。
俄延少顷,温廷安意识到了什么,身若雷殛,悉身的血液凝冻成了霜,眸瞳瞬即睁缩于一个细小的点上。
大家都?怎么了,为何不回应她!
黎明前?的珠江,江水猛击长岸渔火,俨若一柄繁冗的玄色绞索般漫长,如此教人万念俱灰。
她迫切地想要去?看清他们,去?呼唤他们,让他们莫要放弃挣扎。
但水下那沉疴的重压,剧烈地撞挤于胸腔之?上,五脏六腑如若陷入漫长的刀绞之?中,迫得她根本?无法呼吸,满腔的字句,酝酿在喉舌之?中,将言未言,末了,竟是一句话也道不出。
她身上的诸般气?力,正?在给江水一丝一毫地吞噬、消磨、殆尽。
直觉告诉她,她真的快要……撑不下去?了。
奔劳了一整夜的身躯,俨似一个被不断抽打的陀螺,悉身俱是绷紧,她脑海之?中一直紧缩的神经,庶几快要崩裂了开去?。
温廷安后槽牙紧了一紧,面沉似水。
破晓时分以前?,她便要这般交代在珠江里了吗?
温廷安欲要奋力挣扎,她徐缓地仰起螓首,望向了覆照在水面上的炯炯天光,万千光尘麇集在水面之?上,犹若有?数以万计的鱼群,载着簇簇暖光,悠然地浮游其上,那是曙光所笼罩的世界,但不知为何,在目下的光景之?中,竟是距离她这般遥远。
温廷安意欲伸手去?触碰,可于短瞬的触指之?间,她姑且只能触碰到一片阴冷森寒的江水。
被划伤的手,渗出血水弥散在了江水之?中,仍旧在剧烈地作疼,真的好疼,阿夕那几刀,刀刀不留丝毫情面,既快且狠,扎入她指根的血肉之?中,疼得温廷安眼角渗出了生理性的眼泪,明明珠江水这般寒凉了,为何她身体会感到如此冷烫,身躯仿佛被燃烧到了极致。
不仅如此,她的身躯仍在兀自朝下沉坠,也不知晓这珠江水会将他们席卷至何处。
暴雨滂沱,水流湍急,他们的尸体,会随着水流漂泊至何处?
最终,会教何人发现?
这一桩案情,又会如何收尾呢?
明明寻觅到了一切案桩的最终真相,在这节骨眼儿上,她却被凶犯狠狠拿捏住了把柄,还一径地拖累大理寺的官差,拖累了周廉、吕祖迁和?杨淳。
尤其是周廉,他的手掌之?上,刚不久,便落下一道狸猫的咬伤,伤情并不浅,刘大夫曾对她
耳提面命过,这几日,他的伤口丝毫不能触碰寒水,她对此也做出过了承诺。
但是,周廉为了救她,对伤情丝毫不管不顾,竟是还教伤口开裂了去?。
今时今刻,居然还被一同拖累下了水。
温廷安心?中,潜藏着一阵莫大的愧意。
还有?吕祖迁和?杨淳,跟她一同并肩作战的同僚,连夜不休地协同她一起查案,从未喊过半句苦,从未喊过半句累,今朝亦是被她拖累了去?。
沉珠江以前?,吕祖迁所述的那一句话,堂堂皇皇,掷地有?声,温廷安一直历历在耳——
『别逞什么英雄主?义,我们不准你死,要活一起活。』
『要死,就一起死。』
这就是九斋少年,同生共死的精神啊……
一直被延续至今,她真的好感慨。
温廷安逐渐失去?意识以前?,脑海之?中,像是进行着一出皮影戏,她回溯着生前?种种,最先回想到四弟温廷猷。
真的,好对不起他啊。
他一直全力以赴地帮她查案,给她提供各种各样的襄助,信任她,鼓励她,面对来自族亲的各种非议和?指责时,是他挡在了她面前?。
她这个长兄,可真是窝囊,为何连自己的族弟,都?保护不好。
居然还教阿夕钻了空子。
想起温廷猷那一张迷失了神智的面容,她屡呼不应。
平心?而言,温廷安恨不得被下蛊的人,是自己,她愿意用一己性命,来换取温廷猷一具康健的身躯。
但,据目下的情状而言,一切都?已然太迟了……
还有?温廷凉,她好不容易与三弟的关系破了冰,他算学?极是精湛了得,给她所勘察的公案提供了不少的效力。
抵今为止,她一直都?记得,他前?几日在刘家铺子所说?过的话——
『别以为,我就这件事跟你道歉,就彻底原谅你了,你且听好,我还没完全原谅你……我还是在生你的气?的,你办好案后,这些人情,得慢慢还给我们。』
她答应过,要给三弟负荆请罪,要真正?让他消气?的,结果,人算弗如天算,以她当下的处境,怕是很难躬自到他面前?请罪。
三弟,长兄就先在此处,同你道一声『不是』。
温廷安接着,回想过崇国公府里的族亲,诸如温善晋与吕氏,她都?未曾来得及去?看他们,更没有?亲自报答过他们对自己长达十七年的养育之?恩。
……父亲,母亲,是女儿不孝。
但愿能够来世来生,再?次做你们的女儿,届时定当结草衔环,好生报答你们的生恩养恩。
温廷安继而追忆起了温青松。
仍旧记得初来广府的翌日,她想要去?拜谒老太爷,却被对方?冷漠地赶了出来。
——『老太爷说?不记得,自己有?个叫温廷安的嫡长孙,若是无事,请少卿大人回吧。』
这句话,其实……真的,很是伤她的心?啊。
当时温廷安听到了这一番话,整个人仿佛被硬生生地钉在了原地,五脏六腑变得极是脆弱,势若岌岌可危的一座危楼,只消有?一双手略微施力一推,她心?上的这一座危楼,即刻便会溃不成军地轰然倒塌。
在人间世之?中,还能有?被至亲拒之?门外这一桩事体,更残忍的事么?
倘若说?,她人生有?两桩憾事,其中一憾,便是希望能得到温青松的宽宥与鉴谅,重新修葺好祖孙两辈的关系。温廷安希望能与温青松达成和?解。
这一桩憾事,或许会成为真正?的遗憾罢。
至于另外一桩憾事……
在不经意之?间,温廷安眼前?坠入一片强烈的恍惚,隐微之?中,她似乎又回溯到了一道暌违经年的衣影。
少年身影颀秀修直,着一身白襟银带的儒生袍,端的是仪表堂堂,如若一株倜傥的玉树,静静地伫立于洛阳城的月影清辉之?下,温廷安似乎见?着了她,他转眸朝着她遥望而去?。
因是逆光而立,过于强烈过曝的光,逐渐吞没了少年的五官线条与神情神态,使得他的身躯处于极致的一种朦胧之?中,仅是余下一片昏晦模糊的剪影轮廓。
『温廷舜……』
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刻,温廷安骤地想起他来。
第?二桩憾事,便是没能遵守与她的两年之?约。
她当初应承过他的,要等到他从漠北平安归来,她要等着他远践曩约。
可是……
最终她好像是爽约了。
真的、真的,好不甘心?啊。
她和?他之?间的纠葛和?联结,怎么可以,就因为这一场意外,而潦草仓促地落下这一通休止符呢?
一时之?间,温廷安的脑海之?中,俱是被少年的衣影深深地占据。
不知为何,竟是有?一种极为玄妙的感觉,似乎因为想到了他,原是陷入剧烈疼痛的身体,一时之?间,疼痛悉数消泯了去?,他正?朝着她缓缓行来,自然而然地敞开臂膀,是想要深深抱住她。
温廷舜身后,是一片没有?疼痛的、光明而灿烂的理想世界。
陡然之?间,温廷安眼眶温热濡湿,心?扉之?上骤地涌上一份明晰的暖流,她整个人被醇和?柔润地包裹在一个暖茧之?中,甚或是,她还听到他在不停地轻唤她的名字——
『温廷安,醒醒。』
『醒醒,温廷安。』
『温廷安……』
『醒醒——』
如此温暖地轻唤,仿佛是某种神谕般的感召,就这般,她受到了牵引,慢慢朝着他走了过去?。
其实,温廷安做梦也梦到过温廷舜,但从未有?过这般一刻,她觉得他的拥抱如此真实而深刻,他拥她在怀的时刻,她能明晰地浅嗅到他身上的气?息。
是记忆之?中的桐花香气?,清郁而不荼蘼,极是好闻,蕴藉好了她身上的每一处毛躁的角落,她原是绷紧的神经,亦是逐渐松弛了下来。
温廷舜的怀抱,真的是,出乎她意料的温暖。
温暖得简直让她想要坠泪。
冥冥之?中,她好像听到他一直在轻唤她,一直温声喃唤着她的名字。
嗓音仿佛从轩高渺远的云端传来,显得如此幽远而空灵,抵在她耳畔时,就如淋漓了一场盛夏的沛雨,它成为了一场舒适熨帖的曲音,轻拢慢捻,未成曲调先有?情。
长达连续数个日夜的不眠不休,她真的,好累啊。
真的,有?一丝丝撑不住了。
就暂先,在梦中人的怀中,歇息一下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