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孤荷
温廷安大脑嗡嗡作响,面颊与颈部?的皮肤,俱是烫热无?比,若是能揽镜自?照的话,她的面容,估摸着是与一只熟虾无?异了。
第186章
一只舟帆, 教迎面驰来的风吹得鼓胀,一时之间,帆面上起了诸多妊娠纹一般的褶皱, 发出一阵几近于「簌簌簌」的清脆声响, 东枝江上?, 倒映着翠碧的四野,江面上是规整有序的鱼鳞波纹,风吹起的时刻,这些鱼鳞遂是悉数活了起来, 由近处驰行向了远处,江间风浪兼天涌,一片潺湲汹涌的水声之中, 这一艘官船, 仿佛纵驰于一片广袤千里的沃野之中。
潺湲水声掩住一些靡靡之音,温廷安的耳根俱是滚热沸烫, 她起初有些不太自在,意欲退缩与畏葸, 自己的骨子里,说到底,亦是攒着一阵绵长持久的颤栗,因为暌违了近大?半年, 她不曾与温廷舜近距离触碰过彼此, 一行一止之间,不可?避免会有些生疏与僵硬,甚至也追不上他的节奏。
好在, 温廷舜是一个颇有耐心的人,会循序渐进地引导她, 一步一步地让她进入一种指定?的状态之中,慢慢地,温廷安亦是卸下了心防,垂放在腰肢两侧的、不知当如何安放的手,慢慢地升扬起来,以回应的之势,回抱着温廷舜的后背背脊。
少年的背脊弥足宽厚,险峻清隽,俨似是一座雄伟骜放的叠嶂山峦,温廷安的指尖触碰上?去时,隔着数层厚实加固的衣料,她能切实地感?受到他背部的质感?与纹理,踏实,教人天然觉得有一种安全感?。
她的掌纹皮肤,深刻地铭记着,温廷舜身上?的皮肤与气息。
众多蒙着一层陈旧底色的年少记忆,如一抔野蛮生长的蔓草,在温廷安空陈已久的心河畔处盘踞、扎根、生长,她想起了畴昔与温廷舜相处的种种。
想起在任差的前一日,他带着她,在绵延不绝的市坊街巷之中,连纵带跳,在偌大?的洛阳城之中自由自在地穿行,凉冽灼烫的风,大?幅度地拂过彼此的面颊,灌入彼此的衣袍之中,俨若两条彼此相缠的游鱼。
那些年少时的记忆,原以为是一去不复返了,结果?,就在她毫无防备的时刻,忽然一记鲤鱼打挺,倏然窜起来围攻她。
温廷安颇觉这样的记忆,是容易教人沉溺其中的。
她想起前几日,温廷舜牵握着她的手,去见温老太爷温青松,他当时自行阐明身份,细致地交代?了自己的身家,即:他是谢玺,是大?晋皇室的遗孤,与她不存在任何血缘关系,更非所谓俗世?意义上?的兄弟或是姊弟。
其实,在他叙述这番话以前,温廷安亦是阐明了自己的身份,她并非男儿郎,而是女?娇娥。
温青松对?她的身份,总体而言,没有做太深的追究或是计较。相反,对?于温廷舜的身份,温青松的反应很是强烈,觉得他竟是诓瞒了他这般一桩事体,为此感?到怒不可?遏。
好在,温青松被两人的真诚所打动,态度是有一些松动的,但?还是没有同意两人在一起,仅是说,让他们先去将手头上?的案子着手处置好。
温廷安掩藏在袖裾之下的手指,逐渐收紧,指腹捻紧了他身上?的衣袂,是一种拽握的动作?,在他的衣袍上?牵拉出一丝褶痕。温廷舜能鲜明地感?受她的回忆,眸底益发黯沉得仿佛可?以拧出水来。
他在她的耳畔前,低低地呼唤着她的名字。
青年的嗓音嘶哑到了极致,如磨砂一般,碾磨在了她的心尖上?。
就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筏舟靠了岸畔,舱门的门帘之外传了一阵克制隐抑的轻咳声,继而是甫桑的嗓音传了过来,“少主,少卿,到鹅塘县了。”
沉浸于昏晦光影之中的两人,适才如梦初醒,温廷安是最先反应过来的,忙推拒开了温廷舜。
她调理了一番自己的呼吸,顺带整理好了自己的鬓发与衣襟,说:“……该上?岸了。”
温廷舜的怀里空了一空,温香软玉不再,不过,温存的感?觉以及她的体香,还残留在他的掌心腹地之中,让人委实眷恋不已。
他抬眸看向温廷安:“去见你的父亲,我们是不是也应当寻他坦诚我们之间的事。”
温廷安怔了一下,这般说来,要坦诚的事情,可?就很多了。
诸如她的身份被温家人发现?了,虽然说温青松、二叔三叔他们已经接纳了她,但?隐瞒她身份之举,乃属温善晋与吕氏的主意,若是届时温家团聚的时刻,温青松责咎起温善晋,这可?该如何是好?
他们该怎么同温善晋交代?这一桩事体呢?
还有,就是温廷舜的身份,他亦是向温家真实地坦诚了一切,温青松获悉此情后,自然是怒不可?遏,想当初,温廷舜之所以能够顺利进入崇国公府,温善晋便是其中一大?功臣。如今,温青松、二叔、三叔他们亦是获悉了此情,怕是届时温家团聚之时,他们会责咎于他。
最后就是两人之间的感?情纠葛。
其实温善晋早就应当知晓两人之间的事情了,在温家流放之前,他就已然知情了,也暂时没发表过什么反对?的意见。
只不过,温廷安对?自己与温廷舜这样的感?情,说句实在话,其实还是有一定?的包袱,这大?抵是近乡情怯的缘由罢。
哪怕在目下的光景之中,她与他的身份可?算是名正言顺了,但?她心里,终究还是有一道隐形的坎儿,是有些迈过不去的。
温廷舜将少女?的赪颜揽入眼中,他拂袖抻腕,很轻很轻地摩挲了一番温廷安的脑袋,温热的指腹停驻在她的鬓角之间,指腹温热如炭石,在温廷安的皮肤激起了一阵颤栗。
到了即将舍筏登岸的光景。
温廷安的手,教温廷舜严严实实地牵握了住。
跟随在近前的甫桑与郁清,两人见状,只能将目色投送至远方之地,权且当做没看到。
温廷安意欲挣开温廷舜的手,但?少年的握力是这样的温实,将她的手包藏在了他的掌心腹地之中,这是一种近似于宣示主权般的姿势。
温廷安挣脱不得,亦是只好随着他去了。
祯州府,鹅塘县。
适逢仲秋的光景,目之所及之处,是一片堪称是『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转黄鹂』的俏丽景致,温廷安没去过祯州,但?在前世?的时候,听闻过,祯州乃属苏东坡的下放贬谪之地,他老人家似乎到过鹅塘县,说鹅塘县毗邻江海,辟有诸多海上?水田,贡米便是海上?水田的产物。
本来是要鹅塘知县来率为引路的,但?启程至鹅塘洲以前,温廷安就预先捎了一封口信给对?方,说他们不会去鹅塘县城,打算去僻壤县村。
此次出行,尽量保证轻车简从,不想一次性带这般多的人,就只有她和温廷舜,以及甫桑、郁清。
很快到了鹅塘村的地界,沿着一条蜿蜒曲折、众多蔓草遍生的羊肠阡陌,径直行走下去,少时,隔着一段并不算遥远的距离,温廷安能望见鳞次栉比的村田,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
细望那规整的一片一片田垄之上?,妇姑荷箪食,童稚携壶浆,此间不少身着白?练的庄稼汉,扛着钉耙,拖拽着水牛的缰绳,正在孜孜矻矻地劳作?。
空气之中,弥漫着一股咸湿暖濡的气息,是农作?物臻至成?熟以后,不断发酵并氤氲开去的,干燥沁脾的香气,温廷安与温廷舜穿行在一片清郁的气息之中。
见着这般一批生面孔,穿着官服,衣饰端穆,诸多好奇又掺杂着探究意味的视线,从参差错落的稻穗之中,遥遥伸了出来,俨似漫天飞蹿而来的箭簇,齐齐扎在了温廷安的背脊之上?,扎得她心中思绪愈发怦然。
温廷安承应着这些视线的注视,她心中到底是有些忐忑,温善晋会不会就在这些庄稼汉当中?
他可?有看到她?
他会想些什么呢?
他知晓她会来探望他么?
似是觉察到他的心绪,温廷舜很轻很轻地牵握住了她的手,青年的掌心腹地温实而牢靠,一股暖意源源不断地输送入她的体内,逐渐抚平了她心中毛燥的边角。
这也让温廷安内心镇定?起来。
她觅寻一个村人,打探起温善晋的下落,那村人一闻,又见着温廷安、温廷舜一行人的行装衣饰,压根儿不像是寻常的官差,看着极像是从大?地方来的贵人,村人遂是生了一些担虑之心,忧心忡忡地道:“官爷寻温爷有何要事?可?是温爷犯了何事?”
这位村人口中,温善晋成?为了名副其实的『温爷』。
平民百姓愿意唤他一声『温爷』,想来,温善晋在当地是颇有名望的,隶属于德高?望重的人。
其实,这也是在温廷安的意料之中。
以她对?父亲的了解,父亲秉性儒雅恭良,一行一止皆是高?旷大?气,待人接物的时候,皆有一己的尺度与分寸,也容易与旁人打成?一片。
在目下的光景之中,想是这位村人误会了形势,温廷安忙不迭地悉心解释道:“老伯您误会了,温爷没犯甚么事儿,我们此番前来寻他是为了筹措米粮一事。”
第187章
在温廷安循循善诱的耐心解释之下, 这位村人一听?,适才真?正了悟此间内情。这也勿怪村人存有惕凛之心,毕竟, 这一座鹅塘村落, 已然许久没有外人造谒了, 今次不?光是?有人造谒,竟是?还是从大理寺前来的官差,这如何能不?教人惊诧呢?
好在温廷安阐明了真实来意,村人逐渐疏松了一口气, 仔细端详了他们数眼,确证了他们不?含恶意后,遂是驱前为之引路。
阡陌之上, 辟凿有一条屈折的、俨如羊肠一般的、由黄石铺就的窄道, 夹道两侧,俱是?泛散着?一线天青细光的潺湲流溪, 在往外的地方,细流附近便是鳞次栉比的水田, 因是?离海较近,纵观那水田之中,除了弥散着阵阵成熟的稻香,泛散着?诸多柔和的、具象的、咸湿的盐碱气息, 行及之处, 皆能听?取蛙声一片。
今昼浓阴,天时并不?郁热,但穿过阡陌, 折入村墟,进入一片此起彼伏的农庄与粉墙平瓦之中, 温廷安身上已然渗出一丝黏腻薄汗,走了不?少路,她感到有些热了,正欲用拭汗,适时有一只?骨腕分明的手,徐缓地伸扬过来,执起一块襟帕,很轻很轻地替她揩掉额庭上细密的汗珠,动作委实熨帖又细致。
青年的指腹温凉如霜,平素的时候,虽教人觉得极是?飕冷,但在目下的光景之中,他淡凉的温度,正好能够很好地消解掉她面容上一阵略显滚热的烫意。
这厢,只?听?温廷舜道:“老伯不?若同我们讲讲温爷罢。”
前头引路的村人娓娓道来,操着?极其地道的客家白:
“说到温爷,他的来头老大了,好像跟你们一样,都?是?从?大世界里来的,但他的人是?真?好啊,精谙药理岐黄之术,常为村中的黄发垂髫看病,疗效显著,且外,他从?不?收诊金,又是?一个脾性极好、颇有耐心的人,诸多病患皆是?热衷于寻他聊天,家长里短,不?论什么,皆是?愿意同他聊。”
温廷安与温廷舜相视一眼,继而是?心照不?宣地笑起来。
与人为善,上下兼容,悬壶济世,这就?是?温善晋亘久的本色。在他没有流放至岭南,崇国公府还没被?抄封的时刻,温善晋便是?在府邸偏院之中安设了一座药坊,药坊之中常年药香萦绕,温善晋起先是?为太子冶炼了不?少毒物,诸如九肠愁,诸如断肠散,等等。
针对这些毒物,他亦是?能冶炼出解药。
听?到村人说,温善晋做起了郎中的营生,这教温廷安委实有些意外。
温廷猷不?是?说,温善晋是?在鹅塘县种?田么?
似是?洞察出了温廷安的疑窦,村人凝声道:“温爷之所以能够被?远近百姓尊一声『爷』,并不?是?因为他那一身妙手回春的本领,而是?他能够种?大稻。”
原来是?这样。
村人道:“甭看种?大稻无甚什么稀奇古怪的,其实它的功用大着?呢,就?拿前一阵子的蝗灾来讲,其他县仅是?种?植寻常普通的贡米,米粮不?够,但咱们鹅塘县就?不?一样了,温爷让咱们种?植了一堆大稻下去,新收的贡米,是?平时收成的三倍,稻米的躯壳硬实厚朗,蝗虫亦是?不?易侵袭,最后,祯州府拢共六个县,都?得依靠鹅塘县所莳植的大稻来赈济。总体?而言,这一切的功劳,俱是?隶属于温爷,若是?没有温爷,咱们鹅塘村,可就?差点捱不?过去了。”
村人谈起温善晋,是?一副尊崇而瞻仰的神态,遵仰之色,溢于言表。
温廷安了然,心中更是?诧异,道:“自种?的大稻?”
大稻的产量,居然还是?寻常水稻的三倍?
这可真?是?不?可思议。
在前世,温廷安其实早已见识过了多产的水稻,诸如杂交水稻,它解决了很大的粮食危机问题,但她委实没有想过,在这一世,亦是?能够见到多产的水稻。
说话之间,温廷安与温廷舜携手穿过阡陌小道,遥闻扶疏树影背后的阵阵犬吠,纤薄隐晦的日色覆照在她的身上,亦是?投落在她的匀薄眼睑上,一片恍惚朦胧的视线之中,日色昏昏沉沉的,俨似有万千光尘,聚拢成了一道柔顺的瀑流,纷纷扬扬地洒照入眼瞳,她眼前漫过一片赤金色的光流,继而定了定神。
定过了神后,她逐渐看清楚了眼前的景致,是?一座近似于四?合院的方形围龙屋,漆瓦白墙,檐瓦盛淤了一束苍青的流光,树影郁郁葱葱,檐下悬挂着?腌好的腊肉与玉米,近前还有一处广大的晒谷场,上面是?匀密如海的稻谷,一道峻挺的男子人影,手执钉耙,正在翻晒稻谷。
钉耙产动稻谷时,发出了一阵嘈嘈切切的声响,继而空气之中撞入一阵雾漉濡湿的稻香,温廷安纵目观望而去时,平齐错落的檐角,上边顶着?参差而又摇摇欲坠的天际线,天际线的远处是?此起彼伏的围龙屋,不?少操着?客家白的百姓,往来其间,怡然自乐。
行得再近些,温廷安便是?看清楚了男人的面容,她心跳冷不?防纵掠得快了一些,喉头略微地动了一动。
她踯躅了一番,轻轻地唤了一声:“父亲。”
中岁男子蓦然回首,正好是?她记忆之中的模样,但是?,比起畴昔的壮志已酬,男子此刻的相容,添了一些风霜之态,一双漆眸如静水一般沉寂笃定,仿佛历来的岁月,皆是?沉淀在了其中。
隔着?一阵婆娑的树影与疏影,温廷安与温善晋相视了好一阵子。
世间仿佛就?此静止了,一切流动的时间俱是?凝滞在了此刻。
温善晋定定地凝视着?温廷安,猝然止住了?地的动作,手中的钉耙,伴随着?『啪』的一声响,跌落在了地面上,发出了沉重的一声响。
温善晋朝着?温廷安行前了几步。
男人从?屋檐投落下的、成团簇拥着?的大片翳影之中行了出来,实质的面容与具体?的衣饰,在日色的覆照之下,逐渐明晰地显露了出来。
温廷安蓦觉眸眶湿热,整个人剧烈地哽咽了一下,她亦是?朝着?温善晋行前了好几步。
温善晋本想要抻臂过去,紧紧抱住温廷安,但思及女儿是?如今堂堂的大理寺少卿,位高权重,而他不?过是?微末之身,原是?伸出去的手,此一刻在空气僵滞了一下,继而意欲抽敛回去。
温廷安注意到这一细节,心中仿佛被?某种?利器沉重地撞击了一下,心腔之中泛散起了一阵剧痛,这种?剧痛起初并不?甚明显,就?如万千细小的针芒刺扎在心中一片柔软的地方当中,疼意麻麻的,干涩的,但后来,针芒扎刺得很深,痛楚便是?加剧了,她疼得无法自抑。
才近半年未见,父亲何至于同她客套生疏至此。
想当初,初来广府的时候,被?温廷凉说成是?刍狗、伪君子,被?温青松说不?认识有她这样一个嫡长孙,受到这些评议的时候,温廷安虽然会难受,但她从?未陷入过低潮期,还是?会积极地振作起来。
但今刻,面对温善晋,看到他想要揽抱她,却囿于身份与阶层种?种?束缚,那一截伸至一半的手,在虚空之中停摆了片刻,迩后,有些僵硬地收缩回去,敛藏入短褐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