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孤荷
众人目睹此状,心绪亦是难以平定?,争先恐后地围拢上前,忙不迭地慰问温廷猷的情状。
温廷猷仍旧是轻唤了一声:“长兄……”
“我在。”温廷安俯近身躯,握紧了他的手,俯身倾耳以听。
温廷猷意识醒转的消息,俨似一折泄了火的纸,顷刻之间传遍了整一座竹苑,屋中沉凝如霜的氛围,一下子被一种揄扬轻松的氛围,取而代之。
温廷舜亦是动容,他牵握着温廷安的一只手,袖袂之下,通过指腹相扣这一动作?,他能够切身地感知?到,她的雀跃,以及潜藏在体内的,那些风起云涌的思绪。
温善晋所带来的药物,是真的有效。
这厢,比及温廷安俯近前去的时候,便是听到温廷猷吃劲地道——
“长兄……能不能,不要再给我画大饼了……”
潜台词就是,请她不要为了纯粹地蕴藉他,而随意扯淡了。
他作?为当?事人,赧然得都有些听不下去。
但温廷安是认真的,她是很正经、严谨地道出了这一番话,她深切地觉得温廷猷的画技是超乎同龄朋辈的,将他在这大半年以来的画作?,逐一集结起来的话,重新?投入洛阳城的画学院,这是全无问题的。
温廷猷画下了珠江水域、广府地舆图,以及诸多隶属于广府的人文风物,这本身就是一桩非常有意义的事体,它能够成为世人了解南地的一座桥梁,一个窗口,进而打破了世人对南地的一种,地域上的偏见与傲慢。
这是温廷安对温廷猷所许下的承诺,她必会带着他的画作?回京述职,当?今的官家在看过了温廷猷的画作?之后,未尝不是没?有可能召温廷猷回京。
并?且,空缺下来的两万斤粮米,亦是有了温善晋的襄助,才得以顺利地筹措并?运送下来。
这亦是能够将功抵过的。
不过,现在说?这些,还是有些为时过早,温廷安目下主要聚焦的,便是温廷猷醒转这一桩事体。
她现在觉得,他能够醒转归来,不再受花籽粉的干扰与荼毒,便是她心中最大的确幸了。
一片朦胧温热的烛火之中,温廷安便是很轻很轻的,拍了拍温廷猷的肩膊,温声地说?道:“我可没?有给你画饼,我说?得可是真真切切地大实话。”
她指着悬挂在他内屋之中的一沓画轴,“这些画,我会遣人拾掇一部?分,回京述职时,便会呈交给官家,这一切,官家自然会定?夺的。”
少女的话辞掷地有声,温柔而坚定?,柔韧而沉定?,天?然有一种说?服人心的力量,这温廷猷听罢,眸眶不其然地蒙掩上一团雾漉漉的雾气,瞳仁亦是熬红了去,他深呼吸了一口凉气,极力意欲将泪意按捺回去,但无济于事,适得其反,他的泪意愈发汹涌。
温廷猷哽咽了一下,道:“是我拖累了长兄,对不起……”
温廷安蹙眉道:“应当?是我来道歉才是,若不是我,四弟绝不会遭致如此险境。”
第194章
温廷猷的意识终于恢复, 在接下来的几日?之中,能够像个寻常人一样生活,衣食住行如旧, 温廷安亦是循照温善晋此前的嘱告, 连续两日?, 在指定好的时辰内,给他?服用药丸。温廷猷的身体,肉眼可见地?,确乎恢复得愈来愈好, 这对于温家而言,无异于是一桩振奋人心的事体。
三?日?后,刘大夫又?给温廷猷出了一回诊。这一回, 温廷猷身体全?无大恙, 但就是,罂.粟在他?体内, 不可避免地?会留下一些后遗症,虚弱便是其中之一, 说到底,温廷猷的身子骨仍旧是很孱弱的,亟需好一段时日?的修身养息,还不宜多走?动。
正所谓伤筋动骨一百日, 不外乎如是。
其实, 温廷猷心?中愧意,是很深的,他?知晓, 因为自己被阿夕强迫吸食了不少花籽粉,导致意识遗失在了潜意识的深处, 长兄为疗愈他?的疾灶,四处寻医问药,舟车劳顿,颠沛流离,甚至是,承受了很多不当有?的谤议和责咎。
明明是他?牵累了长兄,但长兄依旧说,这是她自己的错。
这令温廷猷心?中愧怍更甚,辗转在眼睑之下的湿漉泪渍,不住地?在眸眶之中打着转儿,温廷凉见状,一巴掌不轻不重地?招呼在了温廷猷的后颈处,佯愠道:“堂堂七尺男儿,在长兄面前哭哭啼啼,这成?何体统?!”
温廷猷被说得有?些不好意思了,把面容深深抵在膝面上,原是镇定的嗓音,此刻掀起了显著的波澜:“长兄原本要北上赈灾,长安城内还有?很多的案子要推鞫勘查,因我一个人,不得不延宕至此,一想?到自己牵累了长兄……一想?到此处,我便是难过,想?要为长兄做些什么?,但念及自己身体孱弱,又?是什么?忙都帮不上……”
温廷凉道:“照你这般说来,受到牵连的,可不止长兄一个人,还有?二哥呢,你怎的不提一提二哥?二哥的宣武军也四处奔走?了好一段时日?,特地?去了一趟鹅塘洲,给你服用的药,还是大伯给你的。”
“二哥,大伯……”
闻及此,温廷猷更显愧怍了,转眸望向了温廷舜,忙不迭地?意欲道歉,却是教温廷舜一个澹泊的眼神制止住了,他?在他?肩膊处沉沉地?拍了拍,凝声道:“不必感到自咎,这一桩事体,就这般让它翻篇,让它过。目下,有?一些事体,我们?打算让你知情。”
言讫,他?看向了温廷安。
显然是将阐述真相的话语权,递交到了她的手上。
一抹凝色掠过温廷猷的眉宇之间,他?攥着温廷安的袖裾,心?中隐隐约约地?猜着了好几分,遂是问道:“是关?乎望鹤师傅的事么??”
温廷安点了点首,忖度了良久,一字一顿地?说道:“望鹤师傅有?一位双胞胎长姊,名曰『阿夕』,那一夜,将你绑缚至水磨青泥板桥面上的人,便是阿夕,而不是你所认识的望鹤师傅。”
果不其然,温廷猷显著地?怔愣了一番。
整座内院仿佛被掐住咽喉,一种几近于死水般的沉寂,瞬即弥散开去,众人皆处在这诡秘的氛围之中。
温廷猷面上俱是不可置信之色,整个人如被戳下了定身穴一般,晌久才?道:“这,这怎的可能呢?我在雨夜之中所看到那个人,怎的可能会是别人……望鹤师傅她,还有?双胞胎长姊吗?这一桩事体,我怎么?不知晓?望鹤师傅从未对我提起过……”
因是真相太过于难以接受,以至于,根本无从相信。
温廷安掩藏在袖裾之下的手,松弛了好一会儿,复又?逐渐拢了紧去,鼓足决心?,要将真相悉数坦明。
温廷安将望鹤与阿夕的身世,言简意赅地?阐述了一回,其后,逐次说了郝容、贺先坠河这两桩命案,然后,将大理寺在夕食庵的发现,以凝练的话辞概述了一回。
阿夕弑害温廷猷的动机,亦是逐渐浮出了晦暗的水面。
——温廷猷所绘摹下了一轴绢画,画中内容是一只啃啮酒瓢的花狸。
此则第一条线索。
酒瓢与郝容生前所用的酒瓢,基本上别无二致,温廷安、周廉他?们?执着酒瓢,去寻菩提庵的庵主对证过,庵主对郝容的酒瓢是很有?印象的,很快就指认了。
郝容的酒瓢,为何会兀突地?出现在夕食之中?
这成?为了大理寺怀疑上夕食庵的关?键物?证。
其实,温廷猷提供过第二条很关?键的线索。
——阿茧是夕食庵的常客,这酒瓢,便是他?带去夕食庵的。
阿茧与夕食庵当中的某人,肯定是合伙同谋的关?系。
当时,温廷安也查到了另外一个线索,那便是,望鹤并没有?味觉,这便是意味着,历岁以来,食客们?,甚至是大理寺,所品尝到的珍馐美馔,皆是为他?人所烹饪,而非出自望鹤之手。
早在那个时候,温廷安就意识到了,望鹤背后另有?高人,在暗中替望鹤掌厨,推助望鹤走?上受广府百姓拥戴的地?位,而高人自己,退居暗幕背后,无声无息地?操控着这一切,仿佛诸事诸物?,皆在自己的掌控当中。
但温廷猷,他?工于书画,给大理寺提供了诸多具有?价值的线索,以至于,让大理寺发现了这位高人的存在。
阿夕自是绝不能再给温廷猷以活路。
她对温廷猷生了杀念,同时,亦是对大理寺的官差生了浓重的弑意,索性来了个一石二鸟之计策。
也就有?了后来所发生的种种。
温廷猷了解了事况的前因始末以后,整个人如罹雷殛,僵怔地?瘫躺于床榻之上,面容之上,覆落下一片浓密的黯然之色,低喃道:“原来是这样,原来,我那一个雨夜所见到的人,并非望鹤师傅,而是她的长姊阿夕……是我给大理寺提供了物?证,她才?要弑害我……”
温廷猷心?中的郁结,稍微纾解了几分,心?情又?是有?些复杂,
他?在夕食庵当了近大半年的米役,日?常负责粮米的收购与采买,望鹤待他?可算是弥足亲厚的,但他?从不知晓,在这个人间世里,竟是有?着与望鹤生得一模一样的人,她不仅是望鹤的双胞胎长姊,还是真正掌事庖厨之事的人。
望鹤不曾告知他?这些事,但温廷猷一直以来皆是非常信任她,对她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但望鹤选择隐瞒。
温廷猷登时心?如刀锯,整一块肺腑,仿佛被剧烈地?灼烧了一般,他?心?疼得难以呼吸。
旋即,他?思及了什么?,抬眸凝紧温廷安,问道:“那么?,后来呢?望鹤、阿夕,还有?阿茧,他?们?怎么?样了?”
温廷安薄唇轻抿成?了一条细线,眼睑沉沉地?垂落了下来,乌绒绒的睫羽俨似一枚震颤的蝶翼,小幅度地?扇动着,在匀薄的卧蚕处,投落下了一片晦暝的光影。她保持了沉默。
气氛有?一霎地?死寂。
这无疑教温廷猷心?中感到某种剧烈的不安,他?撑身从榻上起坐,急切地?问道:“她们?是被大理寺收押了么??我可以去看望鹤师傅吗?我想?要去见一见她,我有?话想?要对她说……”
温廷安与温廷舜相视了一眼,温廷舜抻臂,揉按住温廷猷的肩膊:“你先不要着急,先听长兄跟你说。”
温廷猷遂是逐渐平定了自己的呼吸,竭力让自己保持镇静。
温廷安感受到了四弟的目光,她用极为平静的口吻,将望鹤被阿茧挟持、望鹤动了胎气后在官船上生产、阿夕为保母子平安与阿夕同归于尽,这三?桩事体,用言简意赅地?话辞,阐述了一回。
温廷猷心?绪剧烈地?震荡了一下,听及望鹤能够顺利生产的的时候,他?本来受到了感动,但在后面,又?听闻阿夕与阿茧一起焚葬于乌篷船的大火之中时,他?呆呆的,翛忽之间,脑中轰了一下,这一阵轰响,俨似一道平地?惊雷,让他?道不出话来。
温廷猷的眼眸,仿佛被某种不知名的重物?重重地?击打了一番,有?滚烫的水,流了下来。
过了许久,温廷猷道:“长兄会如何处置望鹤师傅和望鹊呢?”
在一场连环弑人案当中,凶犯与帮凶同归于尽了,唯一的幸存者,有?且仅有?望鹤和她的女儿。
望鹤并非一身清白?,并不可以事了拂衣去,在夕食庵内待了这般多年,一直是阿夕在背后替她掌厨,在每一份珍馔当中,阿夕还投放了罂.粟,望鹤作为阿夕的胞妹,自然是脱不了干系
温廷安很轻地?拍抚了他?一下:“罪情的定量,要等我们?将望鹤送至京城,待三?司会审召开后,才?能做进一步的定夺,不过,你要看望鹤师傅的话,我可以安排。”
温廷猷黯然的眸子亮了一下,道:“真的么??”
温廷安沉吟了一会儿,点了点首,道:“这是自然,但在目下的光景当中,望鹤师傅尚还在广府邸舍之中静养,不宜多受叨扰,再过几日?,我便是带你去探望她和望鹊。”
温廷猷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提及了一桩不相关?的事体:“我觉得,阿夕本质并不坏。”
温廷安道:“怎么?说?”
温廷猷道:“当时,在桥面上的时候,她本来是想?要一刀解决掉我,而不是强迫我吸食过量花籽粉,但在后来,她最终还是放下了刀。”
第195章
此话一出, 在院内掀起了?不少风浪,温廷安与温廷舜相视一眼?,彼此能够在彼此的眼?眸当中, 发现一丝隐微的讶色。
“阿夕那?个时候本要?弑害我, 一刀了?结我的性命, 但她最终没有这样做。”温廷猷的视线,穿过被傍夕日色髹染成鎏金色的窗扃,伸向无尽的远空,望着与屋宇烧融在一起的、辗转徘徊于天际的烧云, 一片暖和的氛围之中,他的目色变得十分幽远,神识似是回溯至了那个落着滂沱暴雨的夜晚, 他的嗓音在思索之中变得不疾不徐, 说道:“她最终,敛起匕首, 取而代之地是,取出一瓶花籽粉, 让我吸食下去。”
温廷舜的声音更为?缓沉,目色从窗扃之外?游弋回来,与温廷安相视,道:“假定她真的是罪不可赦、罪大恶极之人, 那?么, 当时,她为?何不选择弑害我,再将我的尸体伪装成是, 仅是吸食了?过量罂.粟的一出假象?她完全可以这样做,但她没有。”
温廷安听完, 心中有些撼讶,俄延少顷,温廷舜的声音,沉顿地响了?起来:“那?个时候,阿夕之所以不选择用匕首了?结你,是因为?,她将?你当成了?与大理寺谈判的筹码,如果你死了?,那?么局势将?对她大为?不利,大理寺也?根本不可能与她进行和平谈判。”
青年的话辞,缓慢而清晰。
其神态,淡到几乎毫无起伏,没有任何悲悯或是慈悲,甚至连一丝一毫的恻隐也?无。
他说这番话,像是在平静地阐述着一桩稀疏平常的事。
嗓音不算轻,也?不算重,不过,听在听者的耳屏,却如一道平地惊雷,兜首砸落下来。
温廷舜所述,亦是契合温廷安心中所想,但放在今时今刻当中,她并不会选择坦诚讲述出来,因为?这对于温廷猷来说,是一桩非常残忍的事体,她不太想让他知晓这种真相,他之所以没被真凶弑害,完全?不是因为?真凶动?了?恻隐心与慈悲心,仅是让他活着,对她那?个时候的局势会比较有利罢了?,要?不然,阿夕肯定早就了?结掉他。
真凶如此残忍,她不会选择让他知情?,因为?她全?然没有这样的勇气——
但温廷舜竟是选择坦诚,让温廷猷知晓。
在这样一种具体的语境当中,温廷安是全?然没有温廷舜这样的勇气的。
当下,温廷猷闻言,呆滞了?一会儿,脑中仿佛掠过了?春雷的数道炸响,他的表情?与思绪,在面容之上逐渐瓦解与破碎,就像是原本平实的冰层,出现了?一条显著的裂缝,它原本是细小的,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与流逝,这一条裂隙演变得越来越庞大,由浅至深,由细及粗,由淡臻浓,此一冰面上,进而出现了?如蛛网一般的万千罅隙,它们在一片平寂的氛围之中,支离破碎。
温廷猷一直是一个较为?纯真纯粹的人,但在这一刻,温廷安目睹了?他纯真崩塌的全?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