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孤荷
温廷舜话未毕,左胸口上方的?位置,蓦然一疼。
温廷安攥握起拳心,使劲浑身解数,一拳砸在他的?胸口上。
温廷舜任她揍,但他的?指尖,触摸到了她面容上的?凉冽时,他整个人俱是怔愣了一番。
温廷安泪眼朦胧地看着他,凝声道?:“真是个笨蛋啊!”
竟然斥责他是笨蛋……
温廷舜一时失了笑?,自?他认识她以来?,她很?少有过情绪失控的?时候,也很?少会有斥责人,但在目下的?光景当中,她竟然斥责他是笨蛋。
虽然是斥责,但口吻丝毫不?显愤愠,反而衬出了一丝难得的?嗔意。
温廷舜掀起一截手指,轻拢慢捻地为她拭去泪渍,却被她攥握住了他的?手指,凝声问?道?:“你有必要将得失,清算得这?般清楚吗?”
温廷安黯然垂下了鸦睫,嗓音裹藏着一丝冷涩的?气息,凝声问?道?:“虽然不?能?见面,不?能?飞鸿穿书,也无法知晓彼此的?情状,但是,又有什么要紧的?呢?至少,在今下的?时刻当中,我问?起来?的?时候,你多少修饰一下,说一些能?够安抚我的?、让我放下心来?的?话,不?好?吗?”
温廷舜怔然了一番,他轻轻摩挲着她光洁的?额庭,温声说道?:“好?,若有下回,我必定循照你所说的?那样去做。”
“别哭,”他怜惜地拭掉温廷安的?泪渍,捻起她右手的?一截小指,对她说:“我们拉钩钩,勾指起誓如何?”
第213章
温廷安鼻翼翕动, 也就?同温廷舜勾了勾小指,他亦是以额庭相抵的之势,开始峻声起誓——『从此往后, 但凡遇着一己性命不虞之事?, 纵使不能?提前告知, 但在两人相见之后,必是要属实告知。』
青年的嗓音嘶哑而缱绻,俨似弦乐丝竹、沉金冷玉、银瓶乍破,在半晦半明的光影之中, 所奏出的一曲悦耳乐响,曲声?铮铮淙淙,在她纤细的耳屏处低徊辗转, 又像是一截骨感分明、指温凉冽的手, 轻盈地摁摩在了?温廷安的心窝处,她不再坠泪了?, 眼睫的湿渍被青年修长匀直的指端,静缓地擦拭了?去?。
甚或是, 他俯眸低首,鼻尖轻轻碾蹭在她的鼻翼一侧,一路朝上游弋,薄唇的唇瓣, 在她的眸眶与眼睑等处缠绵与流连。
慢慢地, 温廷安的眸中泪,便?是他吮了?干净。
将一切误会阐释清楚之时?,红烛翻浪, 俨似绽放在空气之中的一蓬一蓬的瑰色海棠,漏窗之外适时?掠入一丛清寒银白的月辉, 大片月影绣在了?晦暝的地上,此一幕,像是长势喜人的山茶,一枝一枝开满了?嶙峋的黑山,衬出了?姣好的色泽与薄透的光线。
幔帐为一座戏台,银红烛影与霜白月晖为帘,彼此冲抵与糅合,将帐帘内的两人,遮掩在一片影影绰绰的虚影之中。
温廷安再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然不在官船上了?,是在大理寺的邸舍之中,她的随侍兼文吏朱峦,恭谨地搴帘入内,端了?一盏醒神汤来,正准备搁放在食案上,见着温廷安半靠在榻上,忙不迭驱前儆声?道:“少卿爷,您醒啦。”
温廷安揉了?揉太阳穴,不着痕迹地四处打?量,心中确证自己所处的地方,确乎是在自己的邸舍,而不是在温廷舜的官船当中。她抬起了?一截藕臂,回视己身,自己穿上所穿着的衣裳,已然是换过了?的。
一抹晕色悄然覆上了?温廷安的耳根,她蓦觉皮肤烫热无比,思及朱峦还在场,温廷安故作?一副峻沉之色,纤纤素手小幅度地攥握成拳,掩抵在下颔处,垂帘与熄灭的烛火,所投落而至的昏昧光影,恰到?好处地掩饰掉了?她面色上的滚热晕色,她凝声?问?道:“我怎的会在此?”
朱峦忖量了?一番,回禀道:“是温少将送您回来的,约莫是在寅时?二刻的光景。”
温廷安一霎地了?然,温廷舜本是要昨夜开拔启程,但因为她的缘由,他延宕了?一个时?辰,趁天未亮,夜色未央,更漏未尽,他于寅时?将她护送回大理寺邸舍,此后便?是率着郁清、甫桑以及一众宣武军,裹拥着三万斤粮米一路北上。
甫思及此,温廷安眼睫轻颤了?一会儿,在枕褥以及床.笫等处四处翻找好一会儿,终于,触着了?一封上锡文牍。
应当是温廷舜写给她的信罢。
因为两人昨夜勾指起誓,不论他发生过什?么,但凡重大的事?、牵涉至性命的事?,必须要告知她。
温廷安仿佛怀揣着一头?小小麋鹿,心率陡地怦然起来,她吩咐朱峦先退下,一会儿她会去?点卯上值。
朱峦道:“少卿爷,今儿是您的休沐日,拢共五日,您不需要上值。”
温廷安瞠了?瞠眸心:“到?了?我的休沐日了?么?”
朱峦点了?点首,道:“这还是阮寺卿特?地吩咐下来的,少卿爷在过去?大半年当中,一直碌于案牍与公务,就?算是遇到?了?休沐日,也基本是一心扑在案牍上面,不曾真正休息过。加之这一回岭南借粮,您数度命悬一线,终算是筹措了?三万斤粮米,并且替大邺除掉了?毒物花籽粉,功绩颇多,但阮寺卿委实忧心您的身心情状,因于此,决定强制性让您休沐,好生修身养息,以免劳累过度。”
温廷安凝了?凝眸心,“那关于望鹤的三司会审以及裁决……”
朱峦道:“据阮寺卿的意?见,三司会审将在下个月召开,关于望鹤的裁决,他心中有数,您不需要过于焦虑与担心,案子的收尾工作?,阮寺卿会替你承担,你只需要过好休沐日就?好。”
阮渊陵做事?,素来是周到?熨帖,温廷安很熟悉的他的行事?风格,雷厉风行,摧枯拉朽,明明未到?休沐日,却强制让她休沐,这就?很有他的个人风格。
不过,平心而论,她确实该将生活节奏放缓一些。
简言之,温廷安太需要休沐了?,来适当地放空一下自己。在广府的那一段时?日,命案一桩接着一桩,她的精神绷紧如一根细弦,绷紧到?了?极致,到?整一桩案情的真相,终于查清了?个水落石出的那一刻,她整个人如虚脱了?一般,仿佛重归河岸的游鱼,窒息感悄无声?息地离开她,她感受到?了?一阵暂获解脱的鲜活。
温廷安问?朱峦:“周廉、吕祖迁和杨淳他们,也休沐了?么?”
若是四个人当中,只有她一个人休沐,那就?显得阮渊陵偏心,也有失公允。
朱峦拱手笑道:“少卿爷容禀,阮寺卿中自然也是给他们休沐,同您一样,皆是五日。”
温廷安点了?点首,原是绷紧、略微焦灼的心神,一霎地松弛了?下来,半倚在引枕上,拢了?拢鬓间发丝,低喃道:“那就?好。”
她再同朱峦细致交代了?一番处置公牍的诸般事?宜,其实她心中还是有些顾虑的,休沐五日,每日送至她桌案的公牍,本身就?很多了?,连续五日,那岂不是堆积如山?
是以,她必须吩咐朱峦分遣一些任务给右寺的相关部门。原本,竺少卿还在大理寺当差的时?候,他可以多少替温廷安分担一些卒务,但在目下的光景当中,竺少卿已然是致仕了?,右寺的少卿之位,仍是空缺着的,温廷安殷切地祈盼着阮渊陵能?够早些寻着合适的人选,补上右寺卿之位的空缺,这般一来,还能?替她分担一些公牍卒务。
温廷安如此作?想,亦是如此问?了?,问?道:“阮寺卿可有寻到?合适的人选?”
朱峦摇了?摇首,凝声?说道:“还没有,阮寺卿对少卿的要求格外的苛严,卑职受到?了?很多自荐或是引荐的名单,无论是什?么背景,皆是被他逐一筛掉了?。”
温廷安眼睑抽动了?一番,这种不留任何情面的筛人方式,果真也很契合阮渊陵的行事?风格。
阮渊陵乃是赵珩之麾下的左膀右臂,他的立场,便?是代表当今天子的立场,他筛略掉那些人,自然可以不用避讳什?么,那些人选,纵任背景再硬,权焰再滔天,也比不上当今的天子。
但温廷安也留心了?这一桩事?体,她决计等休沐回去?后,就?同阮渊陵聊聊右寺卿空缺的事?,她真的太需要一个伴儿来帮她分担繁冗的卒务了?。
朱峦道:“右寺卿的事?可以暂且搁置在一旁,当少卿爷休沐回来,阮寺卿会给您、周寺丞、吕主簿、杨主簿他们拔擢一级。”
朱峦说着,适时?一拍后脑勺,遽地反应过来:“不对,目下卑职应当是该改口了?。”
从今往后,温廷安是左寺寺卿,周廉是寺正,吕祖迁和杨淳是寺丞。
历经了?岭南借粮一案,每个人的官品,皆是升了?一阶,端的是喜大普奔,普天同庆。
不过,温廷安渐渐有了?一丝疑窦,她如果是左寺寺卿的话,那岂不是可以同阮渊陵同起同坐了?么?
在她的印象之中,阮渊陵是右寺寺卿,寺卿乃属大理寺最高的官位,居于六部九卿之首,拥有直接统摄三法司的权力,相当于前世?最高法院的的院长。
大邺的官秩与历史上的真实朝代有一些不同,历史上的大理寺,寺内仅设有一位寺卿,但大邺有些不太一样,它设置有两位寺卿之位,这个官轶制度还是在赵珩之得登大宝之后成立起来的,其用意?是在与让左寺卿与右寺卿能?够相互进行权力制衡,亦是预防寺卿独断专行。
温廷安委实没有料知到?,自己办完案子回来,她的官位竟是会擢迁一级,今后能?够跟阮寺卿同起同坐。
她整个人的思绪,都还是有些恍惚的。
朱峦道:“待少卿爷休沐完,阮寺卿便?会给您、周、吕和杨颁下擢迁的文牍。”
温廷安铭记着温善晋所叮嘱的那一句『和光同尘,花花轿子众人齐抬』的箴言,她很轻很轻地拍了?拍朱峦的肩膊,对他温声?道:“下次若是有案子,我一定吩咐你随行。”
朱峦颇为动容,奋力地点了?点首:“承蒙少卿爷的关照!”
温廷安复又同他交代了?一些休沐时?需要他去?办理的事?情,交代毕,朱峦便?是依言告退。
偌大的邸舍,一时?间仅剩下温廷安一个人。
温廷安在床榻上倚躺了?好一会儿,适才想起温廷舜藏放在她枕褥之下的那一封文牍。
她复又掀身起坐,将那一封文牍拿了?起来,空气之中弥散着一阵好闻的徽墨香气,香气若即若离,静静地撩动着她的嗅觉。
这一封信札,应该是他刚写不久的罢。
第214章
温廷安将此一篇文牍, 不?疾不?徐地摊展开来,温廷舜所书写的书信,如一匹如高旷云水般一的锦缎, 悠悠在她眸前呈现。仅一眼, 温廷安整个人?皆是稍稍怔愣住了, 心中曲律如桐皮悬鼓一般,一只隐微的鼓槌,在她的鼓面上不辍地敲动着,奏出一片怦然缠绵的悦响。
温廷舜练得一手遒劲的瘦金体, 字锋昂藏,笔触颉颃,力道沉练, 蕴蓄着气吞山河的气势, 搦墨落笔于纸牍之?上时?,这一份气势, 就化作了惊鸿照眼来。其实,温廷安畴昔见识过温廷舜的字迹, 他还?手把手教过她写瘦金体,那是在备考科举前三个月的某一个春风恣肆、月色明媚的夜里。
当是时?,温青松身子骨硬朗、精气神矍铄着,尚在人?间世, 他看过她所书写的策论, 三不?五时?地批斥她的字没有大器之?风,因缘际会之?下,温青松吩咐温廷舜来手把手教她写好。也是在温廷舜躬自授她以习字之?道时?, 温廷安才算是真正意义上见识到了温廷舜的字,可以好看到人神共愤的程度。
那个时?候他还?是少年面目, 行止矜贵持静,他所书写的字,亦是一脉相承,完美地继承了他的风仪,字锋峥嵘,衬出一片毓秀冷隽的骨魄,每一笔横折撇捺,亦皆是清棱见骨,十分契合温青松生前所强调的大器之?风。
但在目下的光景当中,他所书写的满篇瘦金体,那一副昂藏、清棱、峥嵘、遒劲的笔势,被一种温柔且缱绻的气势所软化,一种朝内收持的、克制的力道显像了出来,一切锋芒均是得到了很好的糅合。
都说见字如晤,温廷安一错不?错地注视着温廷舜所书写的文?字,可以想象的到他写一封信札时?的面目。
这个少年刚刚过渡成了男子,可能是生平第?一回给心悦之?人?写信,他不?再是锋芒毕现,悬腕行书之?间,难免添了一份赤子的憨赧、稚拙以及忐忑,温廷安能够明晰地看出,温廷舜所书写的字,与畴昔相较,发生了一些?幽微蒙昧的变化,这便?是弥足耐人?寻味的一桩事体。
欣赏完了他的字体,再去观摩这一封信札的内容。
她上下细致地顾眄一番,这是一封情意浓郁但极其克制的信,纸牍上的墨汁,平心而论,并?没完全?干透,因于此,她可以推定,此一折信札,并?不?是他提早就写好的,而是趁着她歇下以后所写。
他写完信札,搁藏于她簟枕之?下,迩后离开,连分别的机会也不?留给她。
可能是因为温廷舜不?喜欢分别或是煽情的场景,大半年前,他被调遣去漠北之?地,离开的那一日?,她没来及见他,因为他提早数个时?辰就离开了洛阳。
这个闷油瓶啊……
温廷安以手撑颐,薄唇禁不?住地轻抿成了一条绵延的细线。
这一封信前篇交代他的离开,中间是叙说他会在漠北赈灾,他说得很具体,具体到了每一个步骤;到了后面的篇章,则是与她相约在冀北之?地,以九日?为期;末尾落笔之?处,他用极其克制的笔触,来倾诉对她的牵念。
这一篇情书仿佛摹写过数十成百个日?夜,今朝毕其功于一役,厚积薄发了出来,毕竟,短短的一千字小文?,没有一句话是多余的。每一句话,俨似历经过反复锤炼、推敲、斟酌,最终变成了呈现在她眼前的模样。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温廷安在前世今生之?中,第?一回收到情信。
她的心绪不?住地怦然迸坠着,感受到自己的耳根肌肤,仿佛历经沸水烹煮,正在逐渐变得滚热,这一份滚热的烫意,漫过她的耳根与耳廓,进而是漫延至她的下颔与颈部?肌肤,潜入自己的骨髓,在骨缝之?中陷入一场绵延的颤栗。
温廷安用一份纸牍,紧紧遮掩住了自己的下半张面容。
她很少会有感到羞赧的时?刻,但在今时?今刻当中,看着温廷舜所递与自己的这一封信札,她殊觉自己的指尖、耳根、下颔、颈部?,皆是蔓延上了一阵沸炽的烫意,身子骨将燃欲燃,仿佛要烧起来似的。
温廷安将这一封纸牍,反反复复地观摩很多遍,每一回去品味纸牍,都能品味出不?一样的味道。
晌久,她才反应过来,温廷舜难得在洛阳待了一些?时?候,她忙着忙着,竟然是忘了将自己近大半年以来所书写的情信,去递呈给他了,他都给她写了信,但是她竟然没有及时?去给他,她所给他写的信。
一种懊悔之?意,瞬时?攫中了温廷安,一抹翳影覆照住了她整个人?,她一记鲤鱼打挺,自床榻上快然掀身而起,搴开书屋的长帘,端坐在杌凳上,打开了书案之?下的一个规整的漆木镂纹长匣,揭开了匣盖,里头是一沓书写满了文?字的信牍。
温廷安将这一沓信札,从长匣之?中掬了出来,逐一分拣。
一个心念在不?经意之?间,取代了先前的懊丧之?意。
——为何不?趁着能够去赴冀北之?地的功夫,将这盛装着诸多书信的木匣,递送给他呢?
指不?定两人?在冀北相逢之?时?,会是一个更好的送信时?机。
甫思及此,温廷安原本沉落在低谷之?中的心绪,一霎地复又?明媚旷朗起来,她将温廷舜所呈送的书信,放置于漆纹木匣的最底下,将方才掬出来的一沓情信叠放其上。
她拂袖沉腕,静缓地,将蒙覆于纸牍之?上的尘霭细细拭去,原本影影绰绰的、列躺于纸牍之?上的文?字,一时?之?间,从经年累月的蒙尘之?中逐渐显像出来。
温廷安心律怦然,她将匣盖重新遮掩在匣身之?中,再仔细地落锁。
她决定等到九日?之?后,去冀北见他的时?候,就将这些?盛装着书信的漆纹木匣,赠送给他。
处理好了自己薄发的感情与情愫,在目下的光景之?中,温廷安还?有一些?较为重要的事要去做。
除了处理望鹤的案子,她还?要将温廷猷所绘摹的画作,投递至画学院。这是她对族弟所作出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