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孤荷
第244章
俄延少顷, 温廷安便是通过一枚圆状镂纹镜面,见着吕氏拿了?一盒妆奁,徐缓地行至她的身侧近前, 温廷安切身感受到了一份独属于女?子温柔娴淡的气?息, 扑面而来, 是母亲的气?息,非常温暖、盈和、熹醇,俨似一只绵密的网,严丝合缝地将她包裹于一处。
温廷安的心, 原是有那么一丝忐忑的,但随着吕氏动作的慢慢移近、俯深,她心中一切毛躁的边角, 便是被填充得分外柔和,
吕氏徐缓地为温廷安的面容上,描摹了?一层纤纤薄薄的云白铅粉, 须臾,她开始细致地描翠眉, 点了?面魇,施了?绛唇。
温廷安徐缓地深敛眼睑,秾纤夹翘的鸦黑,静缓地垂落下?来, 浅绒绒的睫羽在卧蚕处, 投落下?了?一抹绯色阴影,原石一般的邃深瞳仁,淡寂地狭着, 她阖拢上了?眼眸。
吕氏的纤纤素手,俨似一枝细密柔致的工笔, 深深地描摹在了?她面容的五官轮廓上。
一抔细腻的铅粉,均匀地抹搽于她的肌肤,红胭脂纸,以一种颇为柔软的力度,搽在了?她的唇珠上。
俄延少顷,温廷安便是感受到一柄带细齿的纤毛刷子,匀缓地敷刷在她的睫羽以及粉腮上,像是一种柔软幼弱的小动物,在黏黏腻腻地蹭磨着她。
——“好了?,安姐儿?且看?看?。”
吕氏温糯低唤的嗓音,俨似一流潺湲流水,慢慢响在她的耳屏处。
在橘橙烛火的洞照之下?,火光照亮了?温廷安的瓷白面容,于半昏半昧的光影之中,她缓缓地睁开双眸。
近前便是一面铜镜,铜镜之中,映彻着少女?一张纤秀娴静的面容。
仅一眼,温廷安便是怔愣住了?。
镜中的女?子,细致地挽梳一个垂云滴翠的晚髻,一枚八宝玲珑攒珠花钗,高?高?地簪于她右首处的银鬓之中,一俯一仰之间,花钗之下?,所数条悬线的串珠,嘈嘈切切,势若大珠小珠落玉盘,银瓶扎破水浆迸。
挽髻簪花之下?,乃是一张额白匀腻的瓜子脸蛋,眉若远山黛,眸若秋池水,鼻若悬胆,榴齿生香,颈肤若蝤蛴,一颦一笑,皆如入了?古人的水墨画一般。
温廷安有一些不可置信,吕氏的修容风格,与崔元昭的修容术,有些不太一样。
崔元昭的妆容技法,教人的五官变得?明亮而妖冶,底色是招摇且昳丽,姿色若天成?,天然去雕饰。
但吕氏的妆容技法,就显得?格外不同。
委实是教人眼前一亮。
她的眸眶,被炭笔描摹得?深邃且立体,总体轮廓显得?沉稳且大气?,薄唇的唇色,比先前要胭红,唇瓣剔透如琉璃美玉。
纵观看?去,温廷安委实有些不敢相认。
这真的是她自己么?
吕氏将温廷安面容上一丝一毫的思?绪,悉数纳入了?眼中,她眉眼弯弯,问道:“是被吓着了?么?”
吕氏捻起温廷安的下?颔,左右细致地探看?凝睇,眉间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成?色:“我认为妆容挺合衬的,不光是适合去见你太祖母,也适合去见心上人。”
一抹绯云之色,拂过的温廷安的颐面,她委实有些不太自然,低低地搡了?吕氏一下?。
吕氏失笑道:“莫非是我说错了?么?”
“温廷舜他目下?并不在冀州,是以,今刻并不能见到。”温廷安眸底浮泛起一抹腆然之色,话回?正题,一晌用纤细的指尖撩弄着鬓角下?的一绺鬓发,一晌略显隐忧地问道:“这般的妆容,去见吕太祖母,会不会显得?很隆重?”
吕氏摇了?摇首,凝眸看?着她,道:“安姐儿?已然多久没有见到祖母了?呢?”
温廷安怔了?一番,眸底不自觉地添入一份忪意,她确实是不晓得?的,也不太清楚。
原主应当是有记忆的。
但据温廷安所知?,原主与外祖母的关系,其?实并没有这般融洽,原主小时候还与外祖母生出过抵牾,外祖母是个极有威严的女?子,对待儿?孙也不那么亲厚与热络。
在她怔神之时,吕氏道:“你们?祖孙俩,已然有十三年没见了?。”
温廷安低低地轻喃一声:“十三年了?么?”
——竟是有这般久。
原主的年岁其?实也算不上大,仅十七十八左右,减去这长达十三年的光阴,那应当是从?四岁五岁的时候,就没再见到外祖母了?。
直觉告诉温廷安,祖孙两人以前是发生过一段旧事的。
温廷安露出了?一抹憨居之色,眸底一副若有所思?之意,谨声问道:“吕老夫人是不喜欢女?娇娥么?“
吕氏猝然怔了?一下?,““安姐儿?怎的会这般作想?”
温廷安目色定格在铜镜上,心中渐然有了?一种定数,道:“我以前四岁五岁的时候,有一些举止,应当是比较女?儿?气?的,教外祖母见了?,心生不喜,便训斥我了?几顿,是也不是?”
吕氏眸色定了?一定,心底生出了?一丝忧戚,甚或是彷徨,她不知?当如何述叙起这一截往事。
静默晌久,她适才说道:“安姐儿?原来记着这一茬子事呢。”
其?实温廷安是猜出来的,外祖母刚强得?像是一个男子,那么,她会不会有一丝重男轻女?的思?想?
肯定是会有的,不然的话,吕氏为何会在原主出生的那个时候,遂是将她『女?扮男装』?
不仅仅是温家所施加的压力,势必还有吕氏母家的压力。
吕氏殷切地祈盼着能够生养一个儿?子,这般一来,便是能够契合夫家与母家的期待了?。
但吕氏只诞下?了?一个子嗣,不是一个男丁,而是一个女?丁。
为了?不辜负宗亲戚眷的拳拳寄嘱,吕氏便是瞒天过海,将原主当做一位男儿?来生养。
温廷安从?穿书过来的那一刻开始,便是觉得?这种事不太合理,瞒得?了?一时,但她隐瞒不了?一世。
她必须对温家坦诚。
确实也是对温家坦诚了?。
温青松、温善豫、温善鲁、温廷猷、温廷凉俱是接纳了?她,接纳她是女?儿?家的身份。
有些时候,一些淤积多年的心理重担,与其?一直背负着永不撒手,不如坦坦荡荡地卸下?来,这般一来,便是能够让自己的人生变得?松弛。
对温家真真切切地坦明了?身份,现在该是对吕家坦诚了?。
吕家之中,尤以吕太祖母陈氏最是威严,她应当是最后一个卡关了?。
唯有让吕太祖母陈氏知?晓她是女?儿?家的身份,这般一来,温廷安才能方便言说自己与温廷舜的事。
以宗族关系为基本单位的家庭便是如此,两人在一起,不是两个人的事,而是两个家族、甚或是多个家族的事。
温廷安解决掉了?温家的纠葛和牵绊,现在就轮至谢氏一族以及吕家大族。
谢氏一族,主要是要助骊皇后完成?她生前的最后一个夙愿,即,襄助温廷舜觅寻至骊氏大族的旧部,让旧部与温廷舜达成?包容、接纳与和解,泯却恩仇,一切纠葛涣若冰释,并让旧部成?为温廷舜真正的左膀右臂。
但对于这般一桩事体,温廷安是一丝一毫的头绪都没有。
不过,船到桥头自然直,温廷安觉得?自己应当是有解决的办法的。
再论及吕氏大族。
今晚就要去见吕太祖母陈氏,平心而论,她是有些忐忑的,暌违十三年未见,今晌是要以女?儿?家的身份去见外祖母,不知?到时候场面会变成?什么样。
关于这一点,温廷安心中是没有什么定数的。
但她明面上,定是会佯作镇定与坦荡。
而且,温画眉就是在吕太祖母的膝面之下?承受教育,看?得?出来,吕太祖母对这个外孙女?是用心教导,还将供祭祖之用的一带山脉让其?继承。
从?这个场景,其?实是能够品出一丝隐微的端倪的。
温廷安在细致地忖量着一些事情,吕老夫人会不会已经?与那般一种陈旧的观念和解了?呢?
也许已然是和解了?罢。
似是洞悉出了?温廷安的所思?所想,吕氏拂袖抻腕,云纹广袖之下?,伸出了?一截白瓷质地的胳膊,纤纤素手在温廷安的额庭与鬓角处,极轻极轻地抚了?抚,温柔地说道:“也许是安姐儿?所思?所想会是对的。“
吕氏言讫,便是开始为温廷安更衣了?。
吕氏为温廷安遴选了?一席滚镶白绒的齐胸襦裙,外罩一席雪色藕粉的褙子,一条玲珑束带轻轻束在温廷安的腰肢上,将她的身段曲线,勾勒得?盈盈一握,秾纤得?衷,俨似真真切切的入了?画一般。
肩部若一柄裁刀精细地削成?,腰若一绺金色约素。
吕氏眉眼弯弯地看?着温廷安:“从?未看?过安姐儿?穿女?儿?装的面目与行相,今次得?见,便是惊鸿照眼来。”
温廷安闻罢,登时露出了?一抹拘谨之色,她不太自在地揪住了?吕氏的袖裾,小幅度地扯了?一扯,低声说:“母亲莫要这般说,说得?我都有些不太好意思?了?。”
吕氏附耳道:“不仅是你的吕太祖母,温廷舜见了?,想必也会极其?惊艳。”
『噌』的一声响,仿佛是烈火跌入颊面,温廷安的面容,自燃了?。
第245章
温廷安听得此话, 委实是拘谨极了,常年淡寂的面容之上,亦是显露出?了一丝憨居, 她用袖裾牵扯了一番吕氏的袖裾, 眼底低低地垂着:“母亲, 莫要再说了——”
吕氏见女儿这般娇憨的一张玉容,更是忍俊不禁,一晌捻起花钿与簪钗,徐徐地为温廷安簪上, 一晌曼声问?道:“这小子畴昔可有为你描眉施妆过?”
温廷安俯下了螓首,细致地静思了一番,不知是思及了什么, 一抹胭脂色的绯红, 俨似雁过留痕一般,悄然攀附上了她的眼睑与眼褶, 少女秾纤夹翘的睫羽,俨似叶的枝脉一般, 轻轻地颤动着,在空气之中震出了几些弧度。
吕氏瞅出?了一丝隐约的端倪,言笑晏晏地道:“温廷舜应当是为你?描眉添妆过的罢?”
温廷安很轻很轻地『嗯』了一声,应声说道:“是在今岁上半年元夕夜的时?候, 阮掌舍给九斋放了一日假, 让大家?出?去玩,因为元夕夜有摹妆的习俗,大家?表示互相为旁人添妆, 所以……”
温廷安的嗓音渐渐地减淡了,嗓音轻盈得形同一团绵软的云絮, 嗓音的尾调,仿佛蘸染了一星半点的溶溶水汽,嗓音拥有自身的纹理与质地,显得温软且清糯。
吕氏接过温廷安的话茬,眸色勾了一勾,说道:“所以说,温廷舜为你?添妆施妆了?”
温廷安静缓地垂下了泛散着薄粉之色的眼睑,很轻地『嗯』了一声。
吕氏狭了一狭眸心,用蒙昧的口吻问?道:“这小子是如?何帮你?画的呢?”
温廷安淡淡地吸了一口气,目色从吕氏挪移至铜质鸾镜上,有些不敢直视吕氏。
吕氏轻轻地撩了撩温廷安的如?云鬓发,淡笑说道:“安姐儿?可是害臊了?
吕氏的话辞,俨似一枚钩子,构沉起了温廷安心中一些年深日久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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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半昏半昧的光影之中,身着白襟襕袍的少年,捻起一枚胭脂色的红片,一晌捻起她的下颔,一晌细致地描摹她的唇脂。
少年的动作弥足轻柔,指腹碾磨在她唇瓣上时?,是一种极柔软与极粗粝的碰撞。
温廷安永远都记得,那一刻,她以为少年意?欲俯身深吻下来。
一种隐微的颤栗,从温廷安的心腔之中徐徐升起,像是盛夏晚夜时?节,在洛阳城之中,渐渐升起的数簇绚烂烟火,她仿佛听到一掬数以万计的璀璨烟火,在她耳屏外轰然炸响,俄延少顷,心尖直直冲奔上了九重云霄,蹭磨出?了一簇盛大绚烂的烟云。
结果,温廷舜并没有俯吻下来,他只是纯粹地为她敷抹铅粉、描摹唇脂、描摹黛眉、施点绛唇,描摹完了她的面容,少年细致地打量着她,不再言语,便是离开了。
那一夜,温廷安渡过了一份极是刻骨铭心的时?刻。
那是她生平头一回感?受到浓重的悸动与颤栗,如?此妙不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