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孤荷
庞礼臣腿软一截,挠了?挠后脑勺,“这个嘛……自然也答得是寻常的水准,我?寻常学得如何,升舍试里自然就答得如何。”
庞礼臣是武院上舍生,上舍生本是三舍苑之中最高的位置,循理而言,上舍生是毋需参加升舍试的,但先帝有旨,上舍生若是通过了?升舍试的校考,便可领九品或是从八品的一官半职,到州路就职,放在前世的语境之中,便是短期顶岗实习。当然,上舍生仍需赴春闱赶考。
知子莫如父,听这一孽子的心虚口吻,庞珑便知晓庞礼臣考得了?什么水准,揉了?揉眉心,寒声命他退下。
有镇远将军苏清秋的照拂,庞礼臣此番升舍试一定全无问题,届时将有两?月的光景,四郎要被遣去州路好生磨砺一番。四郎的人生路,庞珑已然为他筑砌铺好,四郎虽桀骜不恭了?些?,但从小到大,一直从未偏过道。早晚有一日,四郎一定会明晓他这位做父亲的良苦用心。
庞礼臣自然不知父亲在思虑些?什么,出了?书房,一面将箭簇藏好,一面见到眸眶晕红的曲氏,忙大步上前,雪势大,替曲氏将毛氅朝内拢了?拢,道:“娘,您这是怎的了??”
曲氏摁着庞礼臣的袖裾,将将全须全尾好生打量了?一回,确认他无恙后,才舒下了?一口气,忧虑道:“四郎,你可是说了?甚,惹得你父亲这般生气?”
曲氏的手?心手?背俱是透心凉,庞礼臣无奈地笑了?笑,少年?将母亲的手?掌裹在了?氅衣的绒兜之中,让掌腹的肌肤好生捂暖。
曲氏与庞礼臣走至了?褚慈院,在暖室里铺毡坐下,曲氏面露愁色,仍在等着四郎的解释,庞礼臣却看向了?院庭中央的碧植,雾凇沆砀之间,掩映着寒梅,白?松,水仙,唯独没有那人喜爱的柿子树,庞礼臣收回视线,他不愿与母亲道实话,他对温廷安这等复杂的心情,母亲是传统宗妇,大抵是理解不了?,甚或是难以接受的。
但他把心事藏得久了?,也难免有一些?倾诉欲。
待屏退了?嬷嬷与侍婢之后,他沉默了?一会儿,适才对曲氏道:“母亲,不瞒您说,孩儿眼下有了?想要守护一生的人,那人时常处于危难之中,父亲让我?明哲保身,但孩儿不愿,忤逆了?父亲的话,适才生发了?龃龉。”
一语掀起千层浪,饶是曲氏也想着了?此事,但震愕之色难以掩饰,她怔忪了?好一会儿,她是过来人,怎的听不出庞礼臣的言外之意?
曲氏看着庞礼臣,少年?说这番话时,双掌直直抚在膝头,眼眸深邃,俨似闪烁熠熠的宿星,青鬓之下的颈部?,却不知不觉地泛着微红。哪怕是被训斥得重了?,那绵绵情谊,却像是笼中鸟,迟早会挣脱出来。
曲氏亦是纳罕,庞四郎喜欢得是哪家闺门的千金,大老爷竟会不允?
曲氏才迫不及待地忙问道:“是哪家的姑娘?娘可认识?”
庞礼臣还有两?年?便是弱冠之年?,依照大邺刑律,男子要二?十?才能娶妻生子,这两?年?的光影说长也不长,说短也不短,曲氏计划着等庞礼臣高中了?后,再为他筹谋一桩好亲事,洛阳的水土好,生养得千金佳人也是炙手?可热,凭庞太保的门第,庞礼臣若是相中了?哪家的千金,只消让恩祐帝赐婚便好。
庞礼臣却是避而不答,“待三月春闱后,我?自会告诉母亲的,眼下还不是合适的时候。”提早告知,只会害了?温廷安。
庞礼臣道:“这件事儿,孩儿只能母亲一人说,母亲别跟任何人说,更别对父亲说,父亲的脾性,您方才也见着了?。”
“好,娘不说,娘不说,四郎现在真的不能跟娘透个声儿?”
庞礼臣摇了?摇头,立场异常坚决。
曲氏从庞礼臣这儿探不到口风,待他去了?校场后,她忽然灵机一动,将府邸最机灵的管事儿寻来,低声吩咐道:“帮我?去打探打探,今日四郎去了?哪些?地方,接触了?哪些?人家。”
曲氏了?解庞礼臣的性子,庞礼臣寻常去秦楼楚馆,从未对她说相中了?哪位名妓优伶,他近日鲜少不光顾抱春楼,今儿说有了?心仪之人,这人绝非空穴来风。
四郎禁了?三日的足,按照少年?心事,解禁后,相见的第一个人肯定是心尖尖上的人儿。
吩咐管事去查四郎今儿去了?何处,见了?何人,是有曲氏自己的道理的。
管事儿这一去,便是一个时辰的光景,太保府用过晚膳后,管事儿便急冲冲回来禀事了?,压抑的嗓音透着揄扬:“大夫人,寻着了?!寻着了?!”
曲氏遣散左右,坐在金丝楠木倒垂卷珠炕桌上首座,拨弄着皓腕上的如意镯子,问道:“寻着四郎去了?何处?还是寻着四郎的意中人?”
“都寻着了?!”管事儿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先将庞礼臣今儿去何处细细说来,“是这样,四少爷先去芣苢楼,买了?好几些?甜糕酥食,想来女儿家都爱吃甜,大夫人请看,这便是四少爷采买的食单。四少爷去了?芣苢楼,又去了?一趟南榆林巷子,寻了?一座名曰潍坊的铺子,命一位老师傅烧制了?一架纱黄纸鹞,说是要送人。”
曲氏看着食单上的琳琅食色,抿了?抿唇角,“又买吃的,又买玩的,倒是个惯会讨女孩儿欢心的,四郎最后去了?何处?”
管事儿道:“四少爷去了?崇国公府,名义是去寻温家大少爷,但小的打听过了?,温大少爷那一房有个待字闺中的妹妹,名叫温画眉,乃是庶出大小姐,年?岁虽幼小了?些?,但模样生得俊俏,绣活儿也顶顶好的。”
“慢着,”曲氏细细地听着,缓回神,喃喃道,“四郎相中的竟是温家女,也勿怪大老爷会犯怒。”
曲氏是养在深闺的诰命夫人,但朝中党争激烈之事,她有所耳闻,文武两?派素来不共戴天,背后各有盘根错节的派系与势力,哪一位皇子能够得登大宝,便决定着文武两?派今后的地位。庞家上面三个少爷,娶得都是武将世家之女,大老爷拉拢老牌武将之人心,打破温家畴昔“儒以文乱法”之局面,此则庞家约定俗成的宗族规矩,哪能到了?庞礼臣这儿就破了?呢?
于此节骨眼儿上,眼下瞅着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汹涌,庞礼臣千不该万不该,竟是相中崇国公府的大姑娘,还是个庶出的姐儿。
管事儿察言观色,发觉曲氏面容不虞,但并未有明显不悦之色,叉着手?,恭谨地试探问道:“大夫人,小的可还要继续说?”
曲氏有一丝踯躅,回溯着庞礼臣慕少艾的奕奕神采,最终仍是点了?点螓首。
管事儿遂是继续往下说道:“正所谓一家女百家求,若四少爷真心喜欢,小的为夫人寻个媒人来,交换个草帖,待四少爷三月春闱高中,小的便安排相媳妇,为少爷筹备个湖舫压惊。”
“兹事不急,”曲氏道,“你再去打探打探,将温画眉的画像以及她的帐籍带过来。”曲氏听闻温府还有三两?位待字闺中的姑娘,本想连着打听打听,又怕庞礼臣只中意温画眉,情人眼里出西施,根本容不下任何外物,便也只好作?罢。
翌日,管事儿便是麻溜地将画像与帐籍捎过来了?,绢布之上,少女如一枝小荷,才露尖尖角,生得婉转淑美?,薄唇点朱,一张鹅蛋脸盘儿衬得小巧玲珑,绣的东西也确乎很?精巧,可就是人儿太小了?,小了?四郎整整五岁,看起来不太能掌饬中馈的模样。
其实这也不打紧。
温画眉乃是长房庶出,她的造化?,得看她的长兄温廷安,若是温廷安能高中,兴许曲氏能给庞珑那边吹吹软风。
“夫人,小的倒有个好主意。”管事儿是个脑子活络的,当下便道,“三日后升舍试放榜,阆尚贡院会有唱录官儿沿街唱报,若这温家大少爷中了?,咱们略备薄礼,造谒国公府一遭,权当喝个喜,那温家大小姐也会露个面儿,到时候您好生观摩,心中也能有个成算。”
曲氏斟酌了?会儿,觉得这主意可行,便是允了?。
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大雪过后, 春色遍城,崇国公府内,不光是柿子树绽果了, 就连芦花也开始四下飘荡起飞絮来, 势若一夜春风拂来, 千树万树梨花开?,目之所及之处,皆是一派欣欣向荣的轻熟时节。
日头昨日还是冷飕飕的,过几日, 便?是渐渐然转暖了,府内各房的女眷小姐,为?求少爷能顺遂升舍, 悉数摘采芦花, 碾成一筐鎏黄贡香与藤黄纸,贡香燃青烟, 礼拜文魁星,藤黄纸卷成金锭, 礼佑家子高?中。
贡院放榜前四?日,洛阳的贵胄门闾,不论高?门主母,亦或豪门小姐, 悉数涌往南廊坊的黄状元庙祈福。
一片青烟袅袅, 温廷安跪在了蒲团上,长揖三拜,且听着温老太爷说起黄状元庙的旧事。
“这一位黄状元, 单字昀,乃属大邺二十年前首位一甲进士及第, 凭一手云锦天章引天下仕子竞折腰,那上京里,更让无数达官显贵掀起榜下捉婿的热潮。后来,这位黄状元黄昀,娶了忠国侯府老封君的嫡次孙女为?妻。”
“洛阳名流成三足鼎立之势,除了我们?温家、庞家,另一足当属宣家,亦就是崇国公府。赶巧地是,老封君的嫡孙女乃是前太子妃宣春霖,亦即是如今随藩王戍守边疆的结发妻,福珠郡主。因着这一份亲缘,黄昀颇得圣眷,一路封官加爵,二十年的九品文吏,如今已是煊赫有名的都察院左都御史,隶属三法司,与大理寺分庭抗礼。”
“前太子遭废黜,恩祐帝登基之时,黄昀官拜左佥都御史,在照磨所与司狱司熬资历,文武百官皆认为?前太子倒台,老封君失势落狱,侯府满门抄斩,黄御史身为?孙婿,也势必遭罹贬谪。孰料,黄昀官职不升反降,接连拔擢两品,奔着左都御史的官衔去了,出乎众人之意料。”
“后来,才发现黄昀早已投诚于恩祐帝门下,与宣家缔结良缘,不过是因为?老封君宣姜宏是前太子藩王的左膀右臂,兵权在握,功高?震主,恩祐帝欲要断皇兄之韧臂,需要暗度陈仓,黄昀便?是一枚棋子,搅乱了藩王精心布下的棋局,让其功亏一篑,甚至不惜逼迫老丈人落狱流徙。”
连元妻宣夏蝉,亦即为?福珠郡主的亲妹妹,也一并算计了进去。最后,黄昀扶少帝坐上镇山河的纯金龙椅,位极人臣,风光无量。
“大概是黄昀太过于喋血冷情,受了天谴,恩祐帝登基第二年暮冬,他奉旨前往幽州官廨的路途上,突地遭遇千年一遇的雪崩,若不是附近猎户及时救下,黄昀将命悬一线。”
“还朝述职时,他脱乌帽,归官珏,恩祐帝不允,又悯其忠直,命其歇养七日,不成想,七日后黄昀仍乞求致仕,恩祐帝准奏,追思其功,下手诏命工部于南廊坊修筑状元庙,供天下士子顶礼参拜。”
黄昀在士族心中颇有名望,眼下虽未至春闱,但来状元庙焚香祭拜的人可谓是络绎不绝,比肩继踵,残冬尚未褪尽,氛围却称上一句沸反盈天,也不为?过,焦灼的气息如繁乱的春花儿,簪在了每一位士子的发鬓上,捂出了涔涔的虚汗,众人坐卧不安极了,有人畅饮大醉,有人流连秦楼,有人戏樗打马。
温廷安许是最淡定的人了,参拜回府,风寒泰半愈了,她精神?头恢复得很好,可以照常做事,白昼照常花四?个时辰读书,补读没读完的大邺舆志、丛文稗钞以及志怪话本,她来到大邺其实没几日,对人文与风俗并不甚了解,原主记忆虽在,但不能一劳永逸,她觉得,若是今后入朝为?官,免不得要同更多人打交道,一些当地的术话官话,一些约定俗成的规矩,总得了解一二。
当然,前世在体制里待了长达七年的光阴,温廷安还是有稳操胜券的把握的。
白昼读书,夜内便?是习学瘦金体,打从温廷舜教授过她学习瘦金体的奥妙,温廷安便?是铭记在心,每次搦墨书写之时,总会?下意识默念他说过的方?法,时而久之的熏陶之下,连温善晋见了都要抚掌称叹,说火候有了,钻透纸背,称不上入木三分,至少也入了两分。
温善晋也察觉了一丝端倪,摸了摸她乌绒的脑袋,道:“今儿是惊蛰,凉哥儿与猷哥儿都出城踏青去了,你又是个好玩的,怎的不多出去走动?走动?,认识些哥儿们?也好。”
温廷安其实并不嗜玩,这与寻常的春闺倒是南辕北辙,闺人囿于深院,恨不得多出去长长见识,但温廷安是在外边看?够了,玩够了,想清净清净,书牍之中的天地,比外边的花花世界敞阔了不知?多少倍,亦是她能静守己心的去处。
温善晋想起了升舍试前的开?支用度,对她道:“可是月例不够?爹给你些,你拿着点,想玩便?出去玩,否则,待至放榜日,饶是要玩,也没这个机会?了。
温廷安自然没收。她前一阵子给阮渊陵做事,护送梁庚尧去崔府,获银百両,她想上交给温善晋,可温善晋让她自个儿放着,她也一直没怎么用,文房墨宝都是温老太爷赏赐的,不消她额外去添置,她吃穿用度也比寻常纨绔俭省些,不会?买这个买那个,每月分发的月例,花一半存一半,偕时累积之下,慢慢攒下了一账小有充裕的数目,存入洛阳一家顾家钱庄里。
顾家钱庄在当地并不知?名,温廷安回溯原书,关?于这位顾庄主顾恒,是周游异域的行脚商,自有一本生?意经,此人颇有头脑与远见,提出了一套较为?先进的生?财之道,只?遗憾无人愿意涉险,更不敢将钱存在庄上,温廷安算是顾家钱庄的第一位大主顾,被顾恒视为?座上宾,每半月延请温廷安去庄上点账,事实证明,温廷安的冒险是值得的,她的存账整整翻了四?番。
这意味着,若她有什么东西想要的,不会?寻家里拿,自个儿往钱庄取便?是。易言之,虽说养个读书人耗财,但她眼下可以慢慢不依靠温府了。
温廷安将银票推了回去,温声笑道:“父亲,我若有银两需用,自当会?寻您说一声的。”
见女儿不收,温善晋失笑,伸出手揩了揩温廷安的鼻梁窝子,道:“你这性格,怎的跟舜哥儿越来越像了?我给舜哥儿什么,他也是用大致的话来搪塞我。”
提及温廷舜,温廷安有些发怔,打从庞礼臣前一日来府上寻她,自那时起,她就再没见到过他。这也寻常,那日她差王冕去文景院给书童临溪递了话,说她不去书苑了,要为?他挪个清净地方?养伤,这连着几日,读书习字,温廷安皆是待在濯绣院的书房里,鲜少去外院走动?,也未留意文景院那边的动?静。
温善晋问道:“你们?可是发生?了什么?连日都没说上一句话,你也总待在这儿,不去书苑,怎的我感觉你俩有事?”
温廷安正吃着檀红端呈来的芡实糕,闻罢,无可自抑地噎了一口,小脸涨得染了一层薄红,纵然如此,她容色仍旧是温暾的:“二弟喜静,惯于独处自居,本不愿同我栖于同一屋檐之下,可受老太爷之委托,方?才在课业上照拂我一二。眼下升舍试落下尾声,我自不愿再去叨扰他,此则其一。其二便?是,二弟因救我受重伤,我心中有愧,想着二弟要静养才能痊愈得更快些,便?将书苑让出,给二弟留一份幽谧。”
温善晋拿起放置在杌子上的玉骨折扇,不轻不重地敲了敲温廷安的脑袋,敛了敛眉心,挑破她的话,凝声道:“安儿,你这是油腔滑调,若真担虑舜哥儿的安危,就不当以他恹嫌你作为?逃避之由。合适的做法,就当是亲自去文景院一趟,好生?看?一看?他,予以关?切。”
温善晋顿了顿,又道:“再说了,若舜哥儿恹嫌你,便?不会?替你捱箭,你身为?长兄,扪心自问下,爹说得没有道理?”
温善晋这番教诲,讲得不无道理,温廷安仔细思忖了一番,自己藏在濯绣院,对温廷舜不闻不问,纵使是聊表关?心,诸如送老火鸽子汤,送新裁的暖衣裳,也请檀红瓷青王冕代?为?行之,这一举止有些欠妥,她也觉得自己做得确实不厚道。
方?才温善晋说了,温廷舜若恹嫌她,便?不会?替她捱箭,温廷舜替她捱了一箭,那意味着,他是不是待她没以往那般憎恶了呢?
温廷安捋不顺思绪,也索性不去想了,速速换了身常服,没让丫鬟傔从跟随,径直往文景院去了。
迫近晌午,日头明媚如碎金,洋洋洒洒铺了一地,明明空气暖和如棉絮,沿着蜿蜒如肠的鹅卵石小道,温廷安甫一跨入文景院时,却觉入只?身坠冰窟之中,冷清铺就了这座院子的底色,此处是温廷舜住的栖所,只?有临溪一位掌事的青衣书童,没有丫鬟傔从,也没种些碧植缀饰门面,光是远远看?着,便?显得冷寂寥落,留白太多。
唯有中庭处一株瘦桐,形单影只?,是画卷之中为?数不多的水墨写意,临溪本来要洒扫地面上的落英,少年却道:“让其留着,可以做慢火烹茶之用,不能煮茶的落花,可以晾干,做成牙黎签。”
温廷安在文景院的门槛处,望着中庭处的白衣身影,伫立良久,适才走了进去。
“二弟,我来看?看?你。”温廷安走至了温廷舜面前,数日不见,少年的伤情疗愈了许多,不过容色还有些冷白便?是了,眼下日头转暖,她身上只?穿着直裰,温廷舜身上还披着绒氅,身影迤逦在桐树之下,襟袍之上游弋着斑驳的雪光,模样看?上去是有些畏冷的。
温廷舜看?着突然造谒的人儿,神?态淡淡,其实,她辗转在戟门外时,他便?知?晓了,有意装作没看?见,但他叮嘱临溪将落花拾起来时,思绪却飘散了些许,心想,她来文景院做什么?
临溪也没料到温廷安会?来,脸上的震愕之色藏也藏不住,“大少爷,您……”
温廷安心里到底也不自在,感觉温廷舜一直在看?着她,那扑面而来的压迫感让她十分拘谨,只?得明面上佯作镇静,反客为?主道:“去备茶吧,我就来这里坐坐。”
临溪反应过来,一脸稀罕之色,马不停蹄地去堂厨煮茶去了。
为?聊表关?切,温廷安便?主动?替温廷舜拢了拢氅衣的合襟,把他裹严实了,“此处风大,吹多了容易犯头疾,咱们?去暖厅生?个炉子罢。”
到了暖厅,生?了红泥炭炉,两盏桐花茶也适时端了上来,茶液色泽乳白,香气玉润醇腻,滋味淡中裹藏着一丝绵长甜意,煞是沁脾醒神?,茶过两巡,温廷舜轻叩着茶几,静静等着温廷安的话。
可温廷安也在候着温廷舜说话,她刚刚都说来看?他了,问了吃什么做什么,两人一问一答,中规中矩得很。眼下,不论怎么着,他合该说句客套话,但他没说,连客套都省略了。
偏生?温廷舜这时而闷葫芦般的性子,她若不主动?说些什么,他可以一直任由气氛冷凝下去。
温廷安最怕尴尬,袖裾之下的指尖轻轻拢了拢,视线落在了垂花门外的书房处,没话寻话道:“听闻二弟有集书的雅好,二弟最近在看?些什么?”
温廷舜薄唇抿成了一条细细的弧,淡淡道:“近日在看?《青丘杂俎》,看?了一小部分,这两日不能看?了。”
温廷安讶异于温廷舜竟也会?看?坊间流传的志怪小说,好奇之余,道:“我还以为?你只?会?看?一些严肃的经子史集。”
温廷舜道:“书中不应只?有颜如玉与黄金屋,也有鸟兽虫鱼与花光草色,读经史可窥世相,读杂俎可略人情,我读杂俎,有何不可?”
温廷舜很少会?对温廷安这般正色说话。
温廷安恍神?了一番,以拳抵唇,别扭地轻咳一声:“你说的在理,为?何你不能看?了?”
“用眼多了,犯了眼疾,自昨日起不宜看?书。”
温廷安下意识道:“你若实在想读《青丘杂俎》,我这儿有个法子,我可以念给你听,这样你也听书了,”
此话一出,她便?是惚然了一阵子,后悔得咬舌,这般说话会?不会?有些逾矩了,万一温廷舜不同意怎么办,那岂不是更尴尬?
殊不知?,温廷舜邃眸淡寂地看?着她,口吻带着隐微的起伏,“好,有劳长兄了。”
温廷安:“……”
临溪不时往扶几上的银鸭薰炉里添香,温廷舜便?吩咐他将《青丘杂俎》取来,临溪眸底有惑色,但什么都没问,去将古籍去了来。
这一本古籍残留着浓郁的木樨香气,可见是教日头晒过的,书页清脆而婆娑,透着一抹薄凉的沁意,温廷安信手翻至了其中一页,挑挑拣拣,拣了比较短的一篇,试念道:“贡生?周洪言,宝历中,邑中十余人,逃暑会?饮,途中遇匪,不敌遭缚,一红衣娘救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