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道玄
裴饮雪沉默又安静地盯着她的眼睛。
薛玉霄道:“……真是摔的。”
裴饮雪摇了摇头,他信不了一点儿,随后慢吞吞地从车里拿出伤药,一边垂眸用药霜涂抹伤口,一边不冷不热地道:“你跑去偷情了?”
“……”薛玉霄大惊失色,“我没有!”
裴饮雪攥住她的手指,蹙眉:“别动。”
薛玉霄慢慢松懈下来,压低声音,但还是据理力争:“我没有!”
裴饮雪淡淡地道:“哪家的公子?牙口还挺利。你要娶回来做正房,我立马就收拾收拾东西搬出去。”
他明知故问罢了,薛玉霄只问了谢不疑的事,在宫中除了皇亲国戚,还会有哪家公子?
薛玉霄道:“我这么正直的人,怎么会做那种事。”
裴饮雪顺着她的话:“那是皇宫里养狼了?逮着你就咬你一口。”
薛玉霄小鸡啄米一样点头,重申:“可凶了。”
胡说八道。裴饮雪凉飕飕地看了她一眼,给她消毒、上药,再取出干净雪白的布巾一圈圈缠住伤口:“不要碰水,免得伤口恶化……是不是流了很多血?”
“没事,小伤。”薛玉霄道,“你见到我哥了吗?”
“见到了。隔着帘子跟凤君说了几句话,他看到我来很是意外,让我赶快回去找你。”裴饮雪顿了顿,“我猜到会有事情发生,但好在你应该处理掉了。事情麻不麻烦?”
“不是麻烦这两个字能概括的。”薛玉霄道,“非常凶险,还好我坐怀不乱。”
裴饮雪凝视着她的眼睛。
薛玉霄别开视线。她拿起车里的团扇,用薄薄的绢面盖住脸颊,发髻上的簪钗抵在车壁上,碰出“叮”的一声脆响:“我累了,小憩一会儿,到家你叫我一声。”
在她印象当中,裴郎是可靠的谦谦君子。她正想拿这个借口把此事搪塞过去,就听到旁边细细的衣物与坐垫的摩挲声,朦胧光影中,他身上的淡淡寒意染透了鬓边。
薛玉霄听到他坐过来的声音。
隔着一层很薄的、可以被呼吸穿过的绢面团扇,他凝如清冰的眼神透过扇面,落在她的脸上。
这视线落在她的眉宇、鼻梁……再到唇边。裴饮雪虽然只是淡淡的、一言不发地看着,薛玉霄都能隐约感觉到一股抚摸般的痒意,她咽了下唾沫:“……干嘛……”
他道:“靠着我睡吧,车上太颠簸了。”
薛玉霄匪夷所思地看着他,看了看他的肩膀,又看了看他的脸,在裴饮雪始终如一的淡漠表情中,利落地贴过去栽倒在他肩上,感动道:“我们真是过命的交情,你人真的很好!”
裴饮雪绷着神色一动不动,等到薛玉霄抵在他肩头找到一个合适的休息姿势,才逐渐松懈下来。他垂眸看了一眼她乌黑的墨发,想要伸手去扶一扶发髻上的步摇,手指却悬在半空微微一顿,随后收回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确定脸上没有露出太明显的笑容后,裴饮雪慢慢地、一点点地把手臂绕过去,虚虚地搭在她的身侧。
……
就在次日一早,破例册封薛玉霄的诏书下达薛氏。
消息来得太快,而且这旨意先到了薛母所在的太平园。于是在晨光熹微之时,园子里的鹤都还没叫呢,薛司空带着一众仆役赶来了薛园。
薛泽姝推开门,抬手把攥了一路的圣旨摔在地上:“闺女,这是她昨天亲口跟你说的?!”
薛玉霄正在铜镜前洗漱,早起还有点迷糊,登时被摔圣旨的声音惊醒了,她呆了一下,看向地面,嘀咕道:“怪不得敢谋反呢……”
薛母坐到她面前,看着她女儿这张美丽乖巧的脸,心气儿一下子顺了很多,但还是咬着牙道:“白眼狼。为难我就算了,还为难我女儿。兰台?兰台看着是个好地方,得熬死多少老的才能上去!难不成让我架一把弩,把那群老不死的全射杀了吗?”
薛玉霄听得心惊肉跳,没顾上梳好头发,长发半散,随便披了件外衣过来,亲手给她倒茶:“娘,先顺顺气,身体才是本钱。”
薛泽姝仰头长叹,鬓边的发丝仿佛都又白了些:“让我去豫州铺路修桥,我去了,连通向四河的水渠、运河,全都一并办了,豫州的郡丞和长史庸碌无能,只知剥削民脂民膏,因为这些贪官的缘故,百姓活不了,修桥的徭役也征调不上来,我亲自提剑斩了足足四颗脑袋下来,犯了众怒!就这样,连明年三成的税赋她也不肯减,如今又要阻拦你的前途!”
她没说的是,斩掉那四颗脑袋后,地方官视她如洪水猛兽,恨不得处置而后快。如果不是薛泽姝狠辣善断,略微心软一些,她的命就会被留在豫州。
几件事挤压的怨气,就是泥人也该发火了。
薛玉霄道:“母亲宽心,女儿并不懊恼。”
薛母看着她的脸,见她确实没有伤心之色,当即抬手抱住她,拍着脊背:“我的闺女……你不伤心就好。兰台那地方倒是清闲,哪怕你照旧贪玩,娘也能送你进去,可如今你这么勤勉好学,却不能进军府成名,皇帝崽子的防备之心也太重了!”
能这么称呼皇帝的人,也就是这种顶尖的门阀士族了。
薛玉霄递茶给她。
薛母喝了口茶,静了静心,才平下气来:“兰台书院的人会来接你,剩下的事,为母想办法……对了,陛下将修建大菩提寺的工程交还给我,林卓说你在练字,练得如何了?”
林叔是薛母的下人,自然很多事都会禀告给她,薛玉霄对此心知肚明,又觉得自己的字练得有点提不上台面,便道:“……一般般吧……”
“妻主。”
话音未落,一道声音从铜镜边传来。裴饮雪衣衫整齐,看起来清肃温文,他捧着一卷黄麻纸,将笔和砚台拿了过来,放在案边,挽袖将一支辽尾狼毫递给薛玉霄。
辽尾狼毫是指产自东北地区的黄鼠狼之尾,那里是鲜卑所在之地,流入东齐的数量很少,所以也就十分昂贵。
薛玉霄用眼神跟他辩论:“干什么呀?我不是还没出师吗?”
裴饮雪不接招,云淡风轻地向岳母问好:“母亲大人早安。”
薛司空摆摆手:“坐吧。”随后看向薛玉霄,“小郎君都拿来了,你就写给娘看看。”
薛玉霄无奈道:“也好。”
幸好她伤到的不是右手。薛玉霄扯了扯袖口,将绷带缠着的伤处掩藏在衣袖里,按着纸边,写了一行“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薛母先是满怀慈爱,目光落到纸上突然定住,她探头过去,身体前倾,盯着她笔下行云流水的字迹。
薛玉霄刚抬头,她便严肃道:“继续写。”
……怎么这个表情?她承认最近太忙没怎么练字,但应该也没退步太多啊。
薛玉霄屏息凝神,继续写了下去。
不到片刻,一首《子衿》出于笔下。薛玉霄搁笔停手,用商量的语气道:“娘,我还没练多久呢……”
薛司空根本没听到她说什么,她忽然起身,捧起墨痕未干的纸张,在室内踱步道:“好……好……卫姬之遗风,蔡琰之神髓……好……!我女儿嘛……我就知道是大器晚成,我就知道是惊才绝艳……她们真是太小瞧我的霄儿了!”
卫姬是指王羲之的老师卫铄,是东晋时代的大书法家,在现代被称为卫夫人。不过在此朝人们更喜欢称她为卫姬,还诞生了一个崭新的词语,赞扬别人书道惊人,便说有“卫姬遗风”。
薛母用力地一拍大腿,根本就没放下纸,也不多说,大笑着出门去了,连侍从都愣了愣才跟上去。
母亲大人来去如风,只剩下薛玉霄一个人独坐发呆,她转头看向裴饮雪,见他镇定如常,毫不意外。
过了半晌,薛玉霄道:“……娘亲很欣赏我的字?”
裴饮雪喝了口茶:“可以拿出去吹嘘也不为过了。”
“你不是说我的水平不怎么样吗?”薛玉霄颇感意外,“你不是说——”
裴饮雪避而不答,他总不能说自己会被对方进步神速又过度谦虚的样子给气到吧?于是转移她的注意力:“你很快就要有新的大事要做了,大菩提寺需要题佛偈、壁画,还要将皇帝作的文章印刻在碑文上,这是能扬名天下之事。”
薛玉霄抵着笔杆,思考片刻,说道:“照你说的,我的字应当也还不错。正好我有个帖子犹豫了几天没下笔,今日正好写给她。”
“帖子?是请帖?”
“是给一个朋友的。”薛玉霄寻了一张空白请帖,琢磨着落笔,跟他介绍道,“一个很有趣的女郎,她……”
话语微顿,薛玉霄抬眼看了看一旁的裴饮雪,心中闪过一丝微妙的不愿意开口的感觉,但这种细微情绪转瞬即逝,随后便道:“你一定会很欣赏、很喜欢她的。”
裴饮雪的手拢在袖中,无意识地攥住了月白的细葛软衫,他抿了抿唇,神情淡漠如冰,反问道:“喜欢?”
“是啊。”薛玉霄专心写请帖,“世人都觉得她好,你怎么会例外呢?”
裴饮雪注视着她的侧脸,不动声色地问:“你也觉得她好吗?”
薛玉霄轻吹墨迹,随后道:“她的棋艺很好,我上次跟你说的那个人就是她,如果她收帖登门,我就带你去见她。”
裴饮雪眉峰微锁,正欲开口,视线忽然扫到请帖上的字迹,见到她写:“谨订于七月十五日,请李氏清愁娘子入锦水街薛园会友,婵娟敬邀顿首。”
他的视线路过李清愁的名字,并没看出来这是谁,反而停留在“婵娟”两字上,心道,她们两人没有见过几次,称呼就这么亲密?婵娘到底是从哪里知道这么个人的,还专程去寻访……
裴饮雪旁敲侧击地问:“这位棋友是否婚配,家中可有郎君?”
薛玉霄道:“她孑然一身,后院无人,你大可放心。”
裴饮雪:“……”
……更不放心了。
惊鱼掷浪声(2)
第21章
王秀虽然被迫捐钱救济灾民,但她并未有半分不满。
这份钱是皇帝逼着士族出的,薛三娘不过是一个借口罢了。既能让各大贵族出一份力,博得了美名,又能让众人将怨恨聚集在薛三娘子身上……一石三鸟。不得不说,这几年来,皇帝的谋略越来越缜密无情。
谢馥已经不是当年那个,需要她和薛泽姝牵着手过河的小皇女了。
时值七月一场难得小雨,放鹿园。
王秀坐在廊下,竹帘卷了上去,厅中挂着的名画长幡在风中窸窣微动。她捧着几张宴会请帖,一一过目。
这都是想要跟王氏儿郎相看的请柬。她家幼子名满陪都,如今也到了适婚年龄。
王秀略微看了看,让人去叫小公子。不多时,王珩穿着一身月白云纹薄衫,向母亲请安。
“给你看看。”王秀递给他请柬,“这是萧氏主君送来的,她家的孩子我看过,很英气。”
王珩扫了一眼,视线看向廊下被雨浸湿的密密湿痕:“萧氏行伍出身,武将之家,她也不显才名。”
王秀看了他一眼,并不意外:“汝南袁氏的小娘子你可见过?倒算得上诗书传家。”
王珩道:“她家中已有十几房小侍,就算侧君以下皆是奴仆,这样的后院调教起来,儿子怕有心无力。”
王秀又道:“吴郡陆氏去年入京,陆太守的小女儿今年已有十六岁了。”
王珩沉默片刻,刚要开口,王秀便道:“她家家学渊源,孩子的名声也很好,从不寻花问柳,家世……陆太守是个极有操守的人,她亲自抚养的小娘子,一定不会差。”
竹席边的茶炉翻出滚热的水泡声,一排排升腾的水泡像是破裂在他的胸腔。王珩只有深深的呼吸,才能从这样具有压迫力的问询中保持镇定和冷静。
他道:“母亲,儿子还不想婚配。”
王秀收回视线,她的手在请柬上轻敲,不疾不徐地道:“珩儿,你前几日出府去珠玉楼学琴、学琵琶和笙箫,是为了等什么人吗?”
王珩掩在袖中的手慢慢握紧。
“那是京中女郎常来常往的娱乐之地,就算你是为了音乐而去,也不该……”王秀顿了一下,“久候终日。”
就像叛乱那一夜凤将段妍所说,王丞相治家严谨,怎么会真的对王珩的小动作分毫不知呢?她知道王珩坐在珠玉楼的窗前终日相望,弹奏的琴曲绕梁三日,缠绵久绝。
王珩坐直身躯,他居然没有回避,而是道:“《诗经》有言,窈窕淑女,君子好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