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言言夫卡
笼火烧了一夜,凝禅转头重新看向祀天所方向的时?候,晨光熹微,明?光依然照耀天穹,但大光明?已经?不复如初盛景。
“祀天所还会?存在,信奉辟邪,以求灵息的庇佑,这本?身没有什么错。”凝禅道:“琉璃顶会?重建,极北之境的尽头依然会?是大光明?神殿。”
“但神主……已经?在死亡的路上了。”
每个站在无?极境的人都?想?了无?数办法,妄图叩开那扇众妙天门。
拥有人间信仰之力的神主也不例外。
他早已舍弃了肉身凡胎,以信仰之力滋养自身,早已是整个浮朝大陆活得最久,年岁最大的至高存在。
是为半神。
可成神的前提,是信仰永固。
当信仰之力一夕坍塌,自己所仰仗的神祇不再庇佑,灵体自然也会?衰败。
从新一天的日光升起的这一瞬起,他将?迎来真正意义上的,自己死亡的倒计时?。
“神主陨落,祀天所要变天了。”凝禅收回目光,再抬手?,撕开一道传送法阵。
凝砚下意识道:“那岂不是少和之渊要占上风了?”
凝禅意味深长看他一眼,一步踏入传送阵中:“祀天所只是变天,少和之渊……”
两人的身形在少和之渊稍远处的山峦下出现,画棠山山巅的那一抹薄翠已经?映入眼帘。
凝禅落下最后的话音:“……理应被?从浮朝大陆抹去?。”
晨曦照耀浮朝大陆。
少和之渊的宗门之外,有一片竹林。
禁空法阵之下,无?人能御灵通往少和之渊的宗门,也不能直接撕开传送法阵,站立在大殿门口,无?论如何,都?要途径这一片落雪的竹林。
竹林很大,很深,如若无?人带路,极容易迷失在这样的竹海之中。
更不用说,少和之渊自然在此布置了极厉害的迷阵,极多的人手?,为宗门筛去?可能的威胁。
前世,凝禅是硬生生将?这里杀穿,一把火点了这片竹林,烧了个寸草不生,才入的少和之渊的大门。
一回生,二回熟,更不用说,这次她还带了笼火烧起来比她还烈的凝砚。
她正准备让凝砚准备一二,结果还没开口,抬眼的时?候,她的面?前竟然空空如也。
不,不能说空空如也。
原本?种满了竹林的地方,如今已经?是一片焦土,血洒在焦土上,还有横七竖八的一些尸体拖曳的痕迹,纵横出比此前的迷阵还要更错综的线条。
还有一些没有完全?熄灭的火星在焦土之下,蜿蜒出绯红的火线,像是在舔舐竹林最后的残躯。
有人硬是将?这里,推成了一片平地,一条可以行?走于其上的路。
焦土之上,被?拖曳开来的尸山边,有人弹了弹指尖的血,闻声?回头。
青年一身黑衣,他身量极高,肩宽腿长,软靴包裹住修长的小腿,宽银腰带勾勒出劲瘦的腰身,天光恰照亮他轮廓漂亮的小半张脸。他仿佛刚从杀戮的血色与深渊中苏醒,而所有照亮他眼底的光,不是天光,而是让他回首这一眼的人。
“师姐。”他看向她,转过身来,高束的黑发在背后转过一个飞扬又落下的弧度:“我来接你。”
他说的是我来接你。
却好似在说,我来为你清空你前行?路上所有的阻碍。
正如他确实这样做了一般。
他看起来什么都?没变,但凝禅却敏锐地感?觉到……他好像有哪里不太一样。
是哪里呢?
她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落在他的衣领,再落在他落血的指尖。
无?论她看哪里,他的目光始终缠绕在她的视线上,然后在她还没想?出什么的时?候,提步向她走来。
凝砚落后凝禅几步,又被?路边的灵植吸引了片刻,等他急急赶上来,绕过一个回弯,便见一片焦土落入眼中。
哪有凝禅此前提过的凶险竹林,只剩下了好似被?一夜之间夷为平地的废墟。
凝砚:“……”
他先是为这一片焦土倒吸一口冷气。
眼眸一转,这口冷气吸得又更盛了点儿。
然后硬生生地把那句已经?到了嘴边的“卧槽”咽了回去?。
比起两三年前已经?懂事长大了许多的凝砚默默转身,装作什么都?没有看到,悄无?声?息地绕回了之前的礁石后面?,继续看他的漂亮灵植去?了。
虞别夜一路这样走来时?,周身的血腥味越烈,灵法的光闪耀在他的周身,显然他也觉得自己杀意太重,想?要洗去?一二。
可这段路太短,他走得又太快,杀过的人也实在太多,昨夜今朝加起来,他甚至已经?难以统计出一个确切的数字。
但他很快就笑了起来。
因为站在他对面?的冲他慢慢笑开来的紫衣女子也衣衫染血,看起来比起他,不逞多让。
这样的他和她,正适合在这片笼火燃遍的焦土之上唇齿相交。
凝禅甚至在这样的吻之下后退了几步,直到被?抵在了身后的一棵树下,虞别夜的手?垫在她的后脑,他的动作有多温柔,他的吻就有多汹涌。
他的身形和影子将?她完全?地覆盖,甚至仿若密不透风的禁锢,所有来自于他的气息强势地笼罩在她的周身,再从周身蔓延到她的唇齿之间。
她被?撬开牙关,不得不闭上眼,到最后,若非身后的树干,她几乎要站不住,快要挂在他的身上。
“阿夜,你……”
她想?要说什么,却再次被?封住了唇。
这是一个太过侵略性的吻。
恍惚之间,凝禅觉得自己好似知道了他到底有哪里与以往不同。
他不再小心翼翼,那些过往的克制和不确定都?变成了如今不再隐藏的汹涌爱意,与其说他变得不一样,不如说,他只是终于做了自己辗转反侧魂牵梦绕却始终不敢的事情。
不再是她主动,而他因为太过珍惜而小心翼翼。他像是突然相信了她对他的喜欢,又相信了自己是值得被?爱的,所以才敢第一次如此放肆。
是的,他不再怕自己的呼吸变得粗重是亵渎,不再怕自己对她的妄念会?惊扰,不再怕那些在幽暗的夜里滋长的对她的占有欲太狰狞,也不再怕展露自己最真实的欲.念和对她的贪婪。
虞别夜沉溺于唇齿之间的感?官,沉湎于她的气息与她交融,却又忍不住在分开的一瞬睁眼看她。
凝禅的鬓发都?有些乱了,眼尾飞红,本?就秾丽的姿容带了娇色,唇色被?吻得近乎艳丽水润,她的眼底一片迷蒙,双臂抬起,圈在他的脖子上,是全?然信赖的姿态。
虞别夜将?她紧紧地箍在怀中,心底却依然有巨大的酸涩与悲恸传来,那些前世的记忆始终紧攥着他的内心,即便此刻拥她在怀,他的心中却依然有难言的恐惧。
比起那种共感?的、绝望空寂后的失而复得,他看着近在咫尺的少和之渊,满身满心升腾起的,却是怕旧事重蹈的恐惧。
画棠山依然在,虞画澜想?来依然在九转噬魂大阵中等着他既定的命运,而那座画棠山下……
虞别夜猛地皱眉,身形一晃。
凝禅一把抓住他:“阿夜?”
“我没事。”虞别夜猛地回过神来。
方才他试图回忆起更多前世的记忆,然而这样主动去?求索时?,他的脑中倏而疼痛难忍,仿佛刀割一般。
他正想?再说什么,便听?到凝禅的声?音在短暂的沉默后响起:“阿夜,你看着我,回答我一个问题。”
他慢慢转过眼。
凝禅的呼吸几乎打在他的鼻尖,她没有推开他,就保持着这样过分亲密的姿势,紧紧盯着他的眼睛,仿佛要从中读到他全?部的情绪,然后问道:“你是不是……”
她开了个头,却极难继续措辞。
又或者说,她不知应当如何发问,也不知自己想?要听?到怎样的回答,甚至未必想?要一个答案。
但虞别夜的那双眼中已经?浮现了笑意。
带着痛的笑意。
这样的笑,足以回答她想?知道的一切。
“是的,我想?起来了。”他低声?道。
虞别夜的声?线在这样低声?时?,天然便带了一缕带着摩挲感?的喑哑:“用想?起来形容,也并不多么恰当。或许应该说,我看到了。”
他似乎用极大的力气才能说完后面?的话:“我看到了你的死。”
两人对视的眼神有一刹那的凝滞。
但没有人转开视线。
虞别夜有些艰难地继续说:“我看到你满身是血,为救我而奔赴画棠山,而我……”
他觉得自己应该解释。
凝禅跌落山崖时?,眼瞳中的不可置信和恍惚像是一柄不停息地在他灵魂之中刻下一刀刀血肉模糊烙印的短刃,他想?,前世的余生,恐怕他都?活在这样的痛楚之中。
“而你将?我推了下去?,然后我被?大阵撕碎。”凝禅接上了他的后半句话。
那些她自己也本?以为会?很难出口段话语,在真正出口的时?候,却竟然变得轻巧:“是因为那一次,你不知道我是半妖,而不是因为你想?杀我,对吗?”
虞别夜长久地凝视她。
他这一生在遇见她之前,从未有过一息坦途。他以为是家的地方,是他禁锢他母亲一生的牢笼,他以为是至亲舅舅的人,在无?数深夜枉顾他母亲的尖叫与辱骂,一次次闯入她的床帏,他曾以为是他父亲的人,被?他自己亲手?提剑屠了全?族。
但如此这般,除了那个知晓一切的雨夜之外,他也从未哭过,他坦然接受自己的命运和一生。
可这一刻,他却眼眶酸涩。
他连爱她都?爱得宛如信徒仰望神明?。
又怎么会?有任何一个瞬息想?要杀她。
千言万语涌上心头,他张口欲言,最终,却只能重重一点头。
随着他的动作,某种如枷锁一般萦绕在他心头的执念禁锢倏而一轻。
就像是始终缠绕在他身上的染血荆棘终于落地,他的这一段在尖锐石子上的无?尽跋涉,终于可以坐下来喘一口气。
他不是故意杀她的。
他只是……
一只手?轻柔地抚摸上了他的眼睛,将?他的目光遮住,然后,凝禅踮起脚,在他的唇上轻轻一吻。
“阿夜,我原谅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