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既见公子
“不必送了,”,甘琼英抬手制止,而后转头,手心已经渗出一片潮湿,“接下来的路,我记得怎么走。”
“公主若是心痛再发作,”李公公说,“可随时召太医去公主府,但是傅太医开的方子,公主切莫服用。”
李公公不敢违逆皇帝的命令,却也不能忤逆公主,他远远跟在甘琼英身后。
甘琼英脚下飘忽,一头雾水。
她一手捂紧心口,另一手紧握成拳,鞋底踩在石板上,发出有节奏的声响,可她内心却十分烦乱,她想不通这一切。
她第一次意识到,在这深宫院墙内,自己是如此渺小。
宫门口有几道人影闪过,甘琼英并未注意,她盯着脚下的石板路,缓慢地前行。
李公公在此时停下脚步,默默行礼,而后一直目送甘琼英出了宫门,被公主府的人扶住,他才转过身抹了把眼泪,快步朝着静安殿的方向走。
“公主!”满月看出甘琼英的不对劲,立刻上前,一手搀扶,一手架住甘琼英的腰,“这是又心口疼?”
身体有了些许支撑,甘琼英似乎也撑不住了,疼痛更加剧烈,她眼前忽明忽暗,眼皮也越来越沉。
一众侍婢见状纷纷上前,取下小凳,撩开车帘,三两人合力搀着甘琼英上马车。
甘琼英的额角渗出汗,钻心的疼痛却不肯停止,她顶着满头冷汗爬进车中,然后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
甘琼英突然看见在车内端坐的骊骅,她明显一愣,骊骅看她面色惨白,也有短暂的一怔。
两人相看无言,甘琼英坐下后靠在车壁上,不断抚着心口缓解疼痛,她眼前有些发黑,问身侧的人,“夫君是来接我的吗?”
“发生什么事了?”骊骅跳过问题,看到她手腕的血迹眉头紧皱,接着又问,“身体不适?”
只那一瞬间,甘琼英有种想哭诉的冲动,受委屈时就怕别人是一句询问,可她忍住倾诉的欲望,不是她不想说,而是不知从何说起。
她想说她差点喝下毒药,想说皇帝多变的态度,想说自己完全没料到今日的一切,想说今日后悔来到宫中。
可是她要怎么说?
她甚至自己都不明白这一切。
她现在只想回家躺下睡一觉。
剧烈痛感让甘琼英忍不住弯下腰,她感觉眼前一黑,“心口好疼......”
她面无血色,无力再说一个字,马车的摇晃在她看来是天旋地转,她甚至无法抬起头看向骊骅,便径直倒下去。
骊骅忙接住甘琼英,声音急切,朝着车外喊,“立刻回府,快!”
甘琼英努力强睁开眼,可却什么也看不清。
她脑中纷乱,皇帝崩溃痛苦的样子,李公公那番奇怪的话,画面重叠快速切换,几乎要冲破脑袋。
马车加快速度,骊骅扶着浑身瘫软无力的甘琼英,看出她状态极差,他稍一松手甘琼英便会立刻倒地,只能将人护在怀里。
他以手背试甘琼英额头的温度,后又查看甘琼英手腕上的血迹,发现并无伤口后,明显松了口气。
“三九,”骊骅对着窗外道,“公主身体不适,你速速赶回宅邸,让人去庄子摘果子,请钟柳山的神医进府。”
周遭的声音含混不清,眼前的影子晃动不停,甘琼英感觉耳朵像是注了水,那水漫过了她全身,将她淹没,她只感觉浑身冰冷,如坠寒窟。
她双手摸索寻找身边的热源,像是抓着救命稻草一般,抱住骊骅的胳膊,朝着他怀中蜷缩,渴求汲取一点温暖,缓解一二。
声音越来越远,视线渐渐模糊,甘琼英眼皮如坠着千斤重,唯一能感受到的是身后传来的温度,竟莫名觉得有些心安。
可心口的疼痛仍然强烈,她昏昏沉沉,再也无力睁眼,彻底失去了意识。
第38章 咬她!狠狠地咬她!
甘琼英做了一个梦。
她之前也做过几次类似的梦,但是都很短暂,而这一次的梦境格外的长,也更加的真实。
真实到她哪怕意识到自己在做梦,也无法挣脱,并且犹如身临其境,化身为梦中人。
“阿姊!”
“阿姊!”
有个稚嫩的孩童声音响起,音量越来越大,直至响在耳边。
甘琼英猛地睁眼,便发现自己的眼前站着个奶团子娃娃。
睫毛扑闪着,一双大眼惹人怜爱,小脸蛋上还有些脏污的泥土,他嘴巴一张一合,露出不全的乳牙,嘴里叫着“阿姊阿姊。”
阳光强烈到晃眼,甘琼英抬手遮了下,她盯着小娃娃看了片刻,环顾四周后发现自己身处一个破败的庭院中。
这梦境真的好真实……
甘琼英起身想四处看看,奶娃娃追在她后面,拉住了她的手。
甘琼英低头一看,发现她自己的手上都是红色印子,大大小小的,像是被什么东西划到了,更让她震惊的是,这双手分明是小孩子的手。
甘琼英几步凑到院中的水缸前,看见了一张稚嫩的脸,最多不过十岁。
她轻微晃头,倒影也跟着晃动,她张了张嘴巴,倒影也是同样动作。
“阿姊,这个给你吃……”奶娃娃手里拿着一截脏脏的,植物根茎一样的东西,递给甘琼英,对她笑着说,“酸酸的,好吃。”
甘琼英盯着他嘴角的梨涡,一阵头晕目眩,然后就失去了身体的支配能力。
她仿佛被什么东西挤压了一下,不是肉身的那种挤压,反倒像是灵魂被挤压,视角发生了转变,她变成了旁观者,但是却被困囿在一个小小的身体里。
甘琼英看到自己接过了那根茎,塞在嘴里咀嚼了一下,酸涩的滋味霎时间充斥了口腔,涩得她几乎落泪。
“好吃吗?阿姊?”小奶团子问。
甘琼英听到自己回答:“好吃,长生真乖。”
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甘琼英都在用这种诡异的旁观视角,看着这对姐弟生活在这个破败的庭院之内。
他们找尽了一切能入口的东西,包括水缸里面偷水喝淹死的老鼠。
而随着某天夜里,一恶嬷嬷闯入院子,要将小奶团子抱走,甘琼英终于证实了自己的猜测。
“大姑娘,老奴劝你,将六郎给老奴。”那恶嬷嬷生得膀大腰圆,满脸横肉,带着两个丫头,叉着腰堵在门口,像一座无法逾越的大山。
甘琼英跟着两个孩子的视角,看着她时是仰着头的。
“你放肆!”甘琼英听到“自己”说,“我乃慧娴公主之女!六郎乃是惠王幼子!将来若有一天,待惠王,待我王叔登上那贵不可言之位,必将你等背主的恶仆尽数车裂,凌迟!”
少女娇嫩的声音带着绝路兽类的声嘶力竭,她手中攥着一截被削尖的木棍,护着身后的奶团子,以孱弱单薄的身体,对抗对他们来说,犹如大山一般的恶仆。
许是她的眼神太过凌厉,似旷野无羁的孤狼,那恶嬷嬷竟是一时未敢上前,口中却毫不客气。
“惠王?你王叔?”恶嬷嬷嗤笑一声,啐了一口道,“慧娴公主骨头渣子都烂没了,死得那么不体面,怀的还是野种,是皇族之耻,皇城之中谁还记得你这个公主之女?”
“你当真金贵,怎会被扔到这鸟不拉屎的行宫?”
“至于六郎,惠王明媒正娶的王妃子嗣绵长,怎会记得同行宫贱婢一夜欢愉所生的贱种?”
“再说了,你怕是还不知道吧,惠王出征北疆,在混战之中坠马失踪,你竟还指望惠王御极登天?哈哈哈哈……”
“把那小崽子给我,你这女娃娃还能继续在这里混着,我们几个人也不是什么穷凶极恶之徒,你只消日后认清自己的身份,好生伺候着我们便是了!”
老嬷嬷说着不再废话,对着身边的人使了个眼色,便立刻冲上来抢人。
甘琼英一生从未如此愤怒无助过,她看着“自己”抓着一截树枝,同这些恶仆拼命,听着身后的幼弟猫崽子一样嘤嘤哭泣。
她恨不得自己化身为野兽,甚至一条狗也好,死也要将这些妄图抓走她弟弟的恶仆撕烂!
但是她到底也只是个十几岁的孩子,比起她护着的奶团子,一样孱弱得像是风中摇曳的小草。
她被迎面撞翻,手中紧攥的树枝扎了一下其中一个人,便不慎在被推翻的时候,插入了自己的腰腹。
奶团子被抓住,不住地踢打,拼命地叫喊。
“阿姊!阿姊!阿姊救我!”
甘琼英倒在地上,心如火焚,五脏俱裂,她咬着牙,撑着肮脏的地面站起来,将肚子里的树枝拔出来,失心疯一样朝着那些人身上戳。
“放了长生!”
“放了我弟弟!”
“放了他!”
她在这一刻仿佛真的化为疯狗,腰腹涌出的血浸透了她破旧的衣裙,她把抢夺她相依为命的弟弟的恶仆,戳得哀哀痛叫。
“甘霖!咬她!狠狠地咬她!”
被夹在腋下的小奶团子, 那个笑起来像个小猫儿一样,眼睛弯弯,还长着酒窝的无害小孩儿,闻言闭合了哇哇大哭的嘴,一口狠狠咬在抱着他的人身上。
整个行宫似乎在这一刻化为了炼狱,尖叫声和哭喊划破夜空,三个大人,竟没能制得住两个小孩。
恶嬷嬷受不了,只好一把将怀里的小孩扔在地上。
那小孩儿哪里会躲,“砰”地一声,跌在了地上,撞上了门口的石墩子,顷刻间就没了声音。
“啊——”甘琼英觉得自己的喉咙都已经撕裂了,快速冲上去,抱住了小孩。
将他翻过来的时候,他头顶已经鲜血淋漓,活活被撞出了一个洞。
“我杀了你们——”甘琼英这一刻的心情正如一个被扔入滚油的活兽,她抓着那截沾满鲜血的树枝,当作利爪,摇摇晃晃朝着那三个人扑了过去。
那三个人俱是被吓破了胆子,一边嚷嚷着疯了,一边后退,飞快地将院门给关死了。
甘琼英撞在了门上,哐哐拍动,喉咙之中尽是嘶哑的叫喊,犹如地狱爬上人间的厉鬼。
而门外三个人却惊疑不定地在按着伤口嘀咕,“死了吧?死了就好,死了就能交差了,不一定要把人送出去……”
“这样死在里面,正好也算不到我们头上,我们只说他们是自行伤到的就好了!”
“对,对,把门关死,反正上头交代也就是弄死小的……”
“关死!”最后传来老嬷嬷恶毒的声音,“把那个死丫头也一起关死!”
甘琼英此刻却已经脱力,浑身颤抖着爬向生死不知的奶团子。
外面的大门被堵上,落锁上的声音响在午夜破败的宫殿之中,她们要将两个孩子,活生生关死在这院子里。
甘琼英捂着腹部,抱着奶团子昏死过去了。
梦境到这里扭曲变化,像是一副被消音的画。
甘琼英终于能够恢复被迫感受一切的状态,恢复旁观。
她看到女孩和男孩像两只可怜的,还没断奶的小狼崽,没有了成狼的庇护,即便是遍体鳞伤地胜了一次侵略者,却终究还是要死的。
而甘琼英肯定了自己的猜测,这两个孩子,正是少时的端容和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