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映在月光里
谭昭昭哦了声,手指悄然抠了抠他的掌心。
张九龄深深吸了口气,哑声道:“昭昭,为夫错了。”
忍一忍,待到了长安,无需再忍之时,再同她一并算账。
接下来的时日,谭昭昭忙着准备收拾行囊,张九龄前去拜别亲友。
张九龄作为韶州府的士子,韶州刺史很是重视,择吉日召集乡贤们,举办隆重的乡饮酒礼,替他送行。
为了祭祖,全家都提前搬到了张氏祖宅。
出发这天,天气晴好。
全府几乎彻夜灯火通明。张九龄起身前去上香祭祀祖宗,谭昭昭则与眉豆一起,再次清点着行囊。
眉豆亲自守着谭昭昭值钱的细软,粗使仆妇进门,将其他的衣衫等物,一同搬到了车上。
到天蒙蒙亮时,谭昭昭在正院,同一大家子用了饭后,随着张九龄一起稽首大礼,拜别张弘愈与卢氏与族亲长辈,正式出发。
卢氏泪刷地一下流了下来,不过她为了吉利,强自忍着没哭出声。
张弘愈看上去也颇为不舍,谆谆叮嘱了张九龄几句。
张九皋与戚三郎从私塾告了假归家,他们两人一道上前,张九皋羡慕地道:“大兄,等我长大了,也去长安考功名,前来找大兄!”
张九龄含笑说好,轻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以后我不在家,你就是家中的长兄,可不能淘气了。”
张九皋响亮地应了,张九章起得早,还睡眼朦胧,拽着乳母的手,不断打瞌睡。
张大娘子情绪低落,同谭昭昭说着话:“嫂嫂,我真舍不得你走。”
前几天,谭昭昭已经将给她与戚宜芬的添妆留了下来,张大娘子很喜欢谭昭昭给她的丝绢,体会到了这个嫂嫂的好。可惜相处不长,就得分别,不免难受不已。
谭昭昭笑着安抚她:“虽说路途遥远,总有相见的时候。大娘子,你以后......要好好过日子,尽力让自己过得舒适自在。”
张大娘子嗯了一声,“嫂嫂,我都听你的。”
小卢氏领着戚宜芬站在了最外面,这时戚宜芬走了过来,见礼道:“表嫂,一路平安。”
从韶州城回来之后,戚宜芬悄无声息,家中无人提到此事。
谭昭昭就当做这件事没发生过,只字不提。
“你也多保重。”谭昭昭想了想,最终微笑着道。
戚宜芬点头,便垂头不说话了。
出发亦有吉时,卢氏再多的不舍,也只能含泪相送。
谭昭昭与张九龄上了马车,车马逶迤前行,到了码头上船,在曲江登船沿浈水东行,走水路到大庾岭。
这时已天光大亮,太阳徐徐升上天空。
曲江溪泛着点点波光,船徐徐行驶,路边的草木颜色缤纷,如同浓墨重彩的画卷。
张九龄与谭昭昭立在船头,眺望着逐渐在视线中消失的韶州城。
生活多年的故里,就这般要远去了。
虽先前一直想要离开,待到此时,张九龄心潮起伏,久久不能平息。
“溪流清且深,松石复阴临。正尔可嘉处,胡为无赏心。我犹不忍别,物亦有缘侵。自匪常行迈,谁能只此音?”“注”
谭昭昭听着张九龄在耳畔轻吟,一时间未能听太懂,不过,她能理解他诗中的惆怅与忐忑。
只不忍别......
那是历史长河中,比明珠还要璀璨的长安。
是令李白杜甫白居易无数诗人文豪向往歌颂的长安。
谭昭昭此刻的心情,如同眼前的天空。
澄澈,轻盈。
她抑制不住自己的激动,离开了那间小宅院,亦无再需克制。
谭昭昭哈哈大笑,将手拢在嘴边,扬声大喊:“长安!!!”
声音清脆快活,袅袅直钻入天际,惊起飞鸟掠过水面。
远处山峦传来了阵阵回声。
长安,长安,长安......
第二十六章
前去长安的路途, 共计约四千六百八十里。
船行了半天,谭昭昭的那股兴奋,在看到沿河两岸几乎荒无人烟的景象时?, 终于消退。
从曲江溪登船,出发到大庾岭所在的仁化,惟有水路可以通行。
这条水道,还是当年秦始皇统一岭南时?, 任嚣赵佗进军时?所开辟,几百年过去, 韶州府所有人出行,依旧在在走这条道, 并无陆路通行。
张九龄解释过, 韶州府地广人稀, 普通寻常百姓, 祖祖辈辈都出不乡。
开辟陆路, 一是浪费人力财力,二是深山野林,远没水路安全。
要走出韶州府, 到岭南道以南广州府等地, 有两条道可以通行。
一是梅岭以北, 秦汉时?期开辟的小梅关;二是大庾岭上的乌迳古道。
小梅关更加艰险,乌迳古道算得上是朝廷的驿道, 则勉强平坦些。
谭昭昭直面了韶州府的贫瘠,见张九龄一直安静望着眼前的河岸,覆上他的手背, 些许用力按了按。
张九龄朝她一笑,另一只手搭上来, 将她的手合在掌心,问道:“昭昭,头晕不晕?”
谭昭昭并不晕船,张九龄已经问过她好几遍了,还是耐心答道:“不晕。”
张九龄道:“不晕就好,再过一两个时?辰,便能下船歇着了,昭昭,你?靠着我睡一阵吧。”
谭昭昭头倚在张九龄的肩膀上,闭目养神。
船轻轻晃动,像是摇篮般。昨夜差不多?一整夜未眠,谭昭昭闻着张九龄身上熟悉的气息,没一会?就沉入了梦乡。
张九龄垂眸看着她的睡颜,脸贴着她的头,也歇了一觉。
到仁化的途中?,路上无歇息之处,只有一处水驿。
水驿顾名思义,乃是建在水上的几间简陋木屋。
在黄昏时?,船终于到达了水驿。
驿馆只有夫妻两人守着,丈夫识得几个字,管着迎来送往,妻子在驿馆做些粗使活计,帮着烧水做饭。
平时?驿馆难以见人,头发胡子都已半白的驿卒,早早就立在码头上,盼着他们到来。
张九龄多?次经过此?道,驿卒见到是熟人到来,不免热情了几分?,上前恭敬见礼打招呼,将他们请了进屋。
拉开门轴,吱呀作响,随即一股潮湿霉气扑面而来。
墙壁斑驳,屋子里摆着一张胡床,两张食案,角落豆大的灯盏,散发着昏黄的光。
张九龄立在门边,侧头去看谭昭昭,歉疚地道:“昭昭,先对?付一晚,等下我让千山将胡床擦拭干净,铺上我们自己干净的被褥再歇息。”
谭昭昭已经料想到出门的辛苦,只没料到这么辛苦。
此?次出门,除了带着千山与眉豆之外,再有一对?壮仆夫妻张牛与阿满,帮着扛重?物。
艄公们歇在船上,笨重?的行囊,就留在了船上,几人忙着搬细软与被褥等下船。
千山眉豆他们都在忙,驿卒夫妇要管着灶间,送水做饭,都抽不开身。
时?辰已不早了,谭昭昭想要早点歇息,挽起衣袖道:“没事?,我听驿卒说有热水,这就去打一桶过来。昨晚都没能睡好,今晚一定要好好睡,明天还要翻山呢。”
张九龄见谭昭昭要自己动手,愣了下,顿时?笑了起来。
离开时?,谭昭昭在船上高喊长安的浓烈欢喜,深深映在了他的脑海里。
在船上的诸多?不便,谭昭昭没抱怨半个字。
前去长安的决心,可见有多?坚决。
离别的愁绪,被谭昭昭的兴奋,硬生生冲得无影无踪。
张九龄拉住她,道:“昭昭歇着,我去。”
谭昭昭想了下,没再谦让,道:“我们一起吧。”
出门不易,谪仙也得下凡。
千山搂着行囊,见到张九龄亲自提着水,手上还拿着干布巾,惊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结结巴巴道:“大郎放着,奴这就来。”
张九龄道:“你?别管,忙完之后,去灶房照看。”
千山想到张九龄对?吃食洁净的要求,赶紧应了,放下行囊,急匆匆去了灶房。
张九龄提着桶进屋,谭昭昭绞了布巾拧干,在胡床上一抹,布巾顿时?变得黑乎乎。
谭昭昭下意识去看张九龄,他眉头紧蹙,无比的嫌弃。
谭昭昭抿嘴笑,道:“大郎出去等吧,我收拾干净再叫你?。”
张九龄摩挲着手指,最终拿起一块布巾拧了,指尖捻着布巾,在胡床上拖过。
谭昭昭看得又气又笑,不客气呵斥道:“一边歇着去!”说完,去洗了布巾。
张九龄盯着水桶里变黑的水,默默放下了布巾,提着水桶出去,哗啦一声倒进了河中?。
谭昭昭:“......”
没一会?,张九龄重?新提了干净的水来。
谭昭昭伸头去看水桶,还好,这次他只提了半桶,揶揄道:“大郎,恐怕只有龙王,才?能供得上你?的用水了。”
张九龄嘴角上扬,道:“外面就是河,龙王本在此?,昭昭莫要担心没水。”
谭昭昭横他一眼,道:“真是挑剔。你?以前路过时?,不照样住了下来。”
张九龄坦白道:“我大多?时?候在船上歇息,若是必须得进驿馆,也只是和衣对?付一晚,待到天明时?,再换一身干净衣衫。”
谭昭昭无话可说了,用湿布巾擦拭了一遍,再用干布巾擦拭过,屋子总算焕然一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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