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安南以南
第一句话说出来之后,剩下的话就变得好开口:“方才也是我扭捏了,若是裴先生今晚冻病了,岂不是因小失大。”
她试图找一些理由:“况且这床榻足够大,你我一人盖一床被子也不碍事。”
“棠梨。”他忽然唤她名字。
“你有未婚夫婿。”似是提点。
棠梨隐隐约约记得,这不是他第一次在自己面前提及此事了。
她忽然有些心烦:“有又如何?你我被困在这般境地之下,还要在乎这些男女大防吗?”
前一世被流放的路上,没有人盯着女子裸露在外面的臂膀看,也没有人会在意谁又背了谁的妻子。
在那漫长又绝望的路途上,什么三纲五常只是脚下烂泥。
当命如蝼蚁之时,所有人都只剩下一个目标——那便是拼尽一切活下去。
况且真要以那些戒律清规来论,她早该投河当个贞洁烈女。
只是……自己虽然想得通,却要连累家里人被人戳脊梁骨。
上一次被困望淑山,家里人帮她百般遮掩过去了。
这一次呢?她从家里被掳走,又怎么瞒得过邻里?
想必裴先生也一样,认为自己不过是个轻率之人吧。
心烦之下,棠梨说:“裴先生既然坚持要恪守男女大防,那便只能委屈裴先生了。”
她重重闭上眼睛打算睡觉。
裴时清意识到她话里带着的情绪,问:“你不怕我?”
棠梨闷闷的声音传来:“裴先生正人君子,我为什么要怕。”
“那你为何生气。”
兴许是黑夜让人有了倾诉的欲望,棠梨又睁开眼睛:“没有生裴先生的气,只是在怨这世道为何总是对女子苛责。”
他似乎轻轻叹了一口气:“世道虽苛责,但若能遵从内心,倒也无需活在他人眼光里。”
棠梨眼眸一动,没想到裴时清竟说出了她心中所想。
“裴先生不会觉得我离经叛道吗?我分明有亲事在身,被人掳走,不想着自证贞洁,却反而怨这世道不公。”
裴时清沉默了片刻,才开口:“所谓贞洁,所谓妇德……不过是男子给女子强加的束缚。”
棠梨的心弦似是被人轻轻拨弄了一下,余音震得她整个胸腔都在发痒。
不知为何,她的眼眶有些发热。
“是我错了,我不该一再拿你的亲事说道。”他忽然又说。
“往后……不会再提。”
棠梨没有忍住,她吸了吸鼻子:“裴先生,你是昭昭君子。”
这一次,却换裴时清一愣。
昭昭君子?
若是被她窥见自己内心那些阴暗龌龊的角落……
他自嘲一笑。
果然伪装出来的东西,哪怕骗得过别人,却是骗不过自己的。
***
第二日早,守夜的护卫静静立在门口。
一个男子匆匆走过来,“阁主醒了没。”
护卫朝他行礼:“回薛大人,阁主刚醒。”
薛放便大步流星走了进去。
徐怀忠正在净面,听到脚步声回过头来。
薛放神色有些激动:“阁主,听说师弟昨晚来了?”
徐怀忠接过侍女递来的帕子,慢悠悠拭去脸上的水珠,“你消息倒是灵通。”
薛放:“一别多年,他终于愿意见我们了。”
徐怀忠瞥他一眼,“殊不知你盼故人来,故人却不一定盼着你找。”
薛放垂下眼睛,低落道:“师弟打小就是个有主意的,当年他不愿意和我们一起走,如今潜伏在朝廷,自有他的道理。”
“这一次他愿意来……是不是说明他答应阁主的计划了?”薛放看向徐怀忠。
徐怀忠想起昨夜手下的禀报。
太多年未见,其实他也对这个从小看大的孩子有了一丝陌生感。
幸好,他这一次是真的服软了。
明明不能用海错,却丝毫不拒绝自己夹给他的菜。
分明不喜男女之事,却也和那女子厮混在一起。
这小子,是在表态呢。
只不过他昨夜想必不好受。
想到这里,徐怀忠吩咐道:“你师弟昨夜用了海错,想必身体不适,你带上药去送人。”
薛放开开心心道:“是,阁主!”
裴时清在地上躺了一夜,今早竟昏昏沉沉发起烧来。
但裴时清吩咐道不要声张,棠梨只能要了些清淡的饭食,陪着裴时清用餐。
米粥熬得浓稠,裴时清慢条斯理咽下,开口:“不过是染了点风寒,不必这么提心吊胆。”
棠梨拿着筷子有一下没一下戳着盘中的包子,闷闷不乐道:“不过先生是因为我才染的风寒。”
“不是因为你,是我拒绝在先。”裴时清话音刚落,门口传来一道清朗的声音。
“师弟!!”有人一下子推开房门。
棠梨循声望去。
那是一个肩宽腿长的青年,五官俊朗,皮肤黝黑,带着一种蓬勃的生命力。
然而他在看见裴时清的那一瞬红了眼。
裴时清凝视他片刻,才站起身朝来人走去:“师兄。”
薛放伸手一把抱住了他,嘴唇微微颤抖,似有千言万语要说。
棠梨察言观色,打算主动避出屋子。
然而她刚刚起身,裴时清便说:“多年未见,我却一上来便要让你帮忙,实在是惭愧。”
薛放重重拍了下他的肩:“你我之间,何须客气!”
裴时清看向棠梨:“这姑娘甚得我心,我想带她一起走。”
薛放这才注意到一旁的棠梨。
他随意打量棠梨一眼,笑着说:“这有何难,师弟若是喜欢,待会带她一起走便是。”
裴时清含笑道:“多谢师兄。”
又对棠梨说:“你先去马车上侯着。”
两人视线相交,棠梨颔首:“是。”
师兄弟多年未见,阔谈一番,却只能匆匆离别。
裴时清上马车的时候,薛放眼泪汪汪拉着他的袖子不肯放手:“师弟,你什么时候才能回阁主身边。”
虽说裴时清是师弟,却像是一个兄长般拍了拍他的肩:“会有那一日的。”
薛放反手握住他的手:“师弟,当年阁主……并非不想救你的家人,只是无能为力。”
“师弟这些年因为此事生了嫌隙,阁主心里其实也不好受,常常念叨你。”
“得知你误用海错,阁主今天还特地托我送药来给你。”
“师弟,阁主他……不会害你。”
棠梨很少在裴时清脸上看到如此温柔而专注的表情。
他认真倾听着薛放絮絮叨叨,没有露出半分冷淡或不耐。
直到最后,他又拍了拍薛放的肩:“我知道了,师兄好好陪在老师身边。”
他看了一眼不远处含春楼:“帮我转告老师,好好保重身体,我会不负所望。”
眼见马车就要起程,薛放忽然朝着马车里看了一眼:“你中意那姑娘找个地方养着就好,没必要上了台面。我师弟就是公主也尚得!可不能被一个……可不能被毁了名声。”
裴时清并不愠怒,对他说:“知道了。”
薛放站在原地,目送着马车离去。
直到身后的含春楼消失不见,裴时清才说:“方才他说的话,你不要介怀。”
棠梨明白他本来就不知道自己的身份,怎么会在乎。
她说:“你这个师兄……看起来人不错。”
裴时清露出浅淡的笑意,“他一直如此。”
棠梨隐隐约约意识到,裴时清会和这群看上去同他渊源已久的人决裂,必然是与他的身世有关。
但她并不是喜爱探听他人私事之人,并没有张口询问。
她岔开话题,“你还在发热,真的不用先找个大夫吗?”
裴时清却说:“等出了万州再说。”
棠梨惊讶极了。
万州?他们居然在万州?
“你不必担心,我早已递信到书院,报了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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