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楼北望
然后,不动了。
她的视野里,出现了许多鲜红的喷泉。她抬起眼,迟钝了片刻,才发现那是一道道喷射出的血液。
祭坛上,同时亮起了两道阵法。一道阵法在地,线条呈现淡红的色彩;一道阵法在上,是青绿的光芒。
地上的阵法,线条飘逸柔美,似兰草摇曳,却又暗藏杀机,每一道闪光都是纵横的剑气,它们由下而上,似无数小剑齐发,顷刻间砍掉了大人物们的双手。断腕处,剑气裹着鲜血继续向上飞扬,就形成了道道鲜红的“喷泉”。
天上的阵法,线条端庄古朴,带着草木的清新之意,藤蔓一般伸展出来,紧紧勒住了大人物们的咽喉,虽然暂时不能取其性命,却叫他们不能说出一个字。
双手,是用来掐动法决的。
咽喉,振动发声,是用以念出口诀的。
当双手被砍、咽喉被扼,一时之间,这些大人物们没有一个人能够发动反击,甚至不能……引动子母蛊?
也就是说……
商挽琴站起来,克制住想去摸一摸后脑勺的冲动。她听见无数呼喊,转头便看见许许多多的火光。那火光不同于惨白的鬼火,是温暖的、摇曳的、烈烈燃烧的,是人间的火焰,而那些呼喊也是人间的呼喊。
——“这些尸体……!怎会有如此惨事!”
——“诛杀首恶!”
——“今日便彻底剿灭兰因会!”
——“兰因会狗贼听好,投降不杀!”
商挽琴现在实则已虚弱至极。她本来就在坐忘谷中连战十二时辰,今夜又一场恶战,身心俱疲,只靠着一把补气药丸强撑着。
现在她望着那片混战,茫然一瞬后便是了然。心里一松,她身体就晃了晃,眼看就要往台阶下方倒去。
她没有真的摔倒,因为有人接住了她。
她听见鸟类扑扇翅膀的声音和着急的“啾啾”声,听见有很多人在大喊“门主”,也有兰因会的人在喊她“鬼羽”,还有熟悉的声音尖叫着喊她“商挽琴”或者“挽琴”,明明是同一个声音,那语气却大相径庭,让人绝不会错认。
她感到自己被人抱起,退向一边,而兵刃和法术掀起的风吹起她的衣袖,猛烈地奔向她离去的地方。那里还有一场恶战,毕竟是兰因会的大人们,哪怕被偷袭重伤,一时半会儿也不会认输。
商挽琴抬起手,抓住那个人的衣襟。
“鬼青的尸体……”她念出这几个字,脑海中也仿佛终于明白了某个事实,禁不住鼻腔一酸,“收好他的身体,埋在后山,和、和他姐姐一起……”
“我知道。”
那个人抱着她,紧紧的,却又不敢太紧。他一手搂着她,一手抚着她的面颊,将她整个人圈在怀里。
商挽琴喃喃道:“鬼青……不,他根本不叫鬼青,可我甚至没有问过他的名字,乔逢雪,我连他真正叫什么都不知道……”
她说着说着,深吸一口气,咽下那一点呜咽。
他不断应着,指腹轻轻摩挲着她的面颊。
商挽琴的呼吸变得急促。紧绷多日后,她终于能够释放些许压力,不再从方方面面伪装自己。她紧紧抓着他的衣襟,一会儿转头去看看外面的战况,努力分辨她认识的那些人,一会儿又抬头看他。
他正在操控不远处的战局,一柄软玉剑和着万千风雪,与旁人一起,压制着兰因会的反击。
而在战斗的间隙,他总会看来一眼,目光宁静又专注,确认她无事之后,他才会收回目光。战场上交织着惨白与橙红的光,一半映得他面容惨淡,一半映得他气血丰润,让人忽而担忧,忽而放心。
商挽琴慢慢思索着今晚发生的事。
“我……你……”
她尝试了好几次,终于问出第一个问题:“你是怎么办到的?他们的手,还有……”
“血。”乔逢雪沉声说,“山顶祭坛是阵眼,我以血为引,慢慢压制住本来的阵法,又构造剑阵。至于另一道阵法,那是青萍真人的手笔。”
不远处,一道青绿灵光冲天而起,小小炸开如花,好似听见他们的说话,特意来打一声招呼。
原来真人也来了。商挽琴一怔,神情一软。
她靠在乔逢雪心口,片刻后才说:“很费力吧?难怪你一直没动静……我还以为是我想错了,你根本没有多余的准备,只是这么莽莽撞撞闯进来,再丢了剑投降。”
“我不会。”他顿了顿,“我也知道,你知道我不会。”
商挽琴笑了一下:“万一我不知道?万一我就那么,为了自保,将骨牌交上去……”
“我相信你。”他说,语气没有任何变化,“音音,我早已决定,会信你到底。”
商挽琴目光颤了颤:“哪怕我要杀你?”
“哪怕你要杀我。”他说。
商挽琴沉默片刻,又说:“芝麻糖一直在给我传递你的消息,所以我大概知道……”
“我猜到了。”他说,声音平静依旧。
商挽琴又沉默一会儿,忽然失笑:“你什么都知道,我好像什么都不必解释了。我原本以为,我只能成为你眼中的骗子、恶人,哪怕我侥幸活下来,或许也不会再得你信任,但……”
软玉剑弹出轻响,轻柔地回到他袖中。他放下手,摇头,语气变得郑重,郑重到多了一丝奇异。
“音音,你我之间,从不必多说。”
他声音里又带了些咳嗽的气音。战斗一旦结束,他就重回那略带疲色的苍白神态,除了过分俊秀的容貌之外,他和路边一名病弱书生也没有多大的区别。
但,就是这样一个看似柔弱的人……
商挽琴松开手,在他的支撑下站起来。她再次环顾四周,发现山顶祭坛的局势已经彻底改变,所有穿黑衣、戴白色面具的兰因会弟子,或死或降,而祭坛上的大人们也同样如此。青萍真人正在和占命师说着什么,他们竟然认识,而且青萍真人好像非常愤怒。商挽琴想,那又是另一个故事了。
她再次确认了一遍局势,问:“山下呢?”
乔逢雪说:“就是处理好山下,再能来这山上。”
商挽琴又说:“好像不止玉壶春的人。”
乔逢雪说:“主要是以大周皇室的名义,赵芳棣这回出了大力。”
商挽琴想起赵芳棣原本的命运,有点满意地点点头。她想了想,半开玩笑道:“我呢?我这个叛徒……”
“你不是叛徒。”他紧握住她的手,“你是为了我、为了大义,忍辱负重、深入敌人内部,与皇室里应外合的功臣。”
“真是好话赖话都让我们给说了。”商挽琴嘀咕着,默然片刻,忽然道,“我更情愿将这名头给鬼青。”
乔逢雪没说话,只是看一眼四周。他心想,那孩子手里沾了这许多无辜人的鲜血,怕是死了才松口气,也根本不会想要这名不副实的名头。名头这种东西,向来是留给活人才有用,而他更自私一些,只想尽力留给她一个人。
商挽琴不再说话。她是真的累,说这一会儿就想再歇一歇。她依偎在乔逢雪身上,看他处理局势;芝麻糖跟在她身边,跟一会儿,自己去盘旋一会儿,尽情吸收鬼气。这阴森森的山顶祭坛,现在成了食鬼鸟最好的食堂。
一直到后半夜,整个战场才算收拾干净。
商挽琴和赵芳棣匆匆见了一面、匆匆打了个招呼,赵芳棣见她平安无事便大大松口气,笑说要回去给陛下报喜,便带人离开了。
其余人也各有任务,纷纷告辞离去。他们带走了那九百九十九具尸骸,还有那满鼎的眼球。
也不是没人打听骨牌的事,但大周皇室已经默认了骨牌的归属,乔逢雪面上虽淡淡的,却一直站在商挽琴身边,那些人也只能作罢。
到最后,只有几个人还留了下来:青萍真人,程镜花,商玉莲,辜清如,郑医仙。
郑医仙与其说是“留下”的,不如说是“最后赶到”的,他一个功夫平平的大夫,是等局势彻底稳定,才匆匆忙忙上山,来看看重要伤员。
一打照面,他就瞪圆了眼睛,商挽琴以为他要骂她几句,没想到老大夫摇摇头、皱紧眉毛,骂一句“一个个都这么不爱惜身体”,就板着脸给她把脉了。
商挽琴就发愣。
程镜花站在一旁,一会儿眼泪汪汪,一会儿咬牙切齿;一个说她“太让人担心,怎么招呼都不打一声就去当间谍,可不就被人误会了”,另一个骂前一个“当间谍怎可能打招呼”,又骂商挽琴“你哪里学来的舍己为人的精神,呸”。
青萍真人在一旁肃穆而立,好一会儿才叹气,来拍拍她的肩,说一句“辛苦了”,又道:“那人是我师弟,我原本以为他死了,没想到是来助纣为虐,你命途多舛,原来也是因我师门不幸,我要多对不住你三分。”
商挽琴明白她说的是占命师。她看了一眼,有点惊奇地发现占命师还没死,那老头儿很乖地让人把他五花大绑,一副很无所谓的模样。他的面具已经被除掉,露出一张平平无奇的老人的脸,那张脸对着商挽琴的方向,依稀还带点笑容。
……真是搞不懂占命师这种生物。算了,她也不想搞懂。
最后是……
商挽琴是刻意最后才去看商玉莲和辜清如的。对这两个人,她怀着一种莫名复杂的情绪,而她们也带着一种难以揣测的神情,凝视着她。
商挽琴张了张口,想叫人,却因为不知道该叫什么而重新闭嘴。那两人也没有说话,还是用复杂的神情看着她。
还是辜清如轻轻一叹,先开口道:“你还好吗?”
“好的。”商挽琴轻声说。
商玉莲这才开口,慢慢说:“好,也不说一声。这孩子,出门一趟还害羞了?”
商挽琴愣了愣,有点想笑,却又莫名有点眼涩。
她“噢”一声,扭过脸,握着手里的骨牌,说:“别忘了还有九鼎的事。”说着,她将东西塞给乔逢雪。
乔逢雪拿着骨牌看看,却摇摇头,将它放回到她手里。
他说:“我说过,愿望给你。”
“吞天已死,兰因会也被剿灭,我已经没有别的愿望了,除非……”商挽琴怔怔片刻,再开口时声音更轻,“它能让死人复活吗?”
生死通常被视为禁忌的话题,因为那根界限正是诞生恶鬼的根源,令人们谈之色变。但现在,在场的人们都只是认真想了一想。
青萍真人刚想要说什么,乔逢雪有意无意先开口了。
“恐怕不行。”他叹了口气,不知为何流露些许歉意,“如逆转生死、倒转时光这样的事,玄之又玄,寄望于许愿,大约只能失败。”
商挽琴没注意到他那一丝异样,只低下头,有些失落,却也不无放松。她沉默一会儿,道:“那我真没什么想要的了。乔逢雪,你不是一直想要吗?你一定有很多想要实现的雄心壮志,你要是能许愿让天下都像金陵那样繁华安宁,也挺好的。”
“是么……你想要这样的愿望?”他喃喃一句,忽然笑了,不再推辞,重新接过骨牌。
青萍真人多看他一眼,这才开口说:“不妨就用这祭坛召唤九鼎。”
“真人?!”
众人都讶异起来,不远处那占命师忽然笑起来,说:“哎哟师姐,你也要搞你看不起的献祭这套了?”
“你闭嘴,孽畜!”青萍真人狠狠瞪他一眼,顺了口气,这才僵着脸说下去,“这祭坛的仪式是真的,可以用它召唤九鼎,但要实现这一点,根本不需要什么献祭,什么人牲!”
人们一怔。
青萍真人闭了闭眼,掩住一丝沉痛和悲哀甚至茫然,继续说:“只需要拿着骨牌,站在祭坛中央,诵出‘先天太极,后天八卦。魂兮归来,尚飨四方’这四句即可。”
“所谓‘祭坛’,祭的只是一份敬天地、敬先祖的郑重心意,再没有多的了。”
说到这里,老人忽然转身,走过去用力甩了占命师一巴掌。没打够,再来两巴掌。只听声音的话,那绝对是暴怒如天动地摇的情绪,但当青萍真人回过身,她的神态又异常冷静,
留下身后一个昏迷的老头儿,脸很快肿如猪头。程镜花和程乐心是负责看守占命师的,见状毫不犹豫又补了两脚——这绝对是程乐心干出来的事。
众人都不敢做声,只有商挽琴笑了一声,表示打得好。
乔逢雪捏捏她的手,将她交给青萍真人扶着,自己拿上骨牌,朝祭坛中间走去。
一步,两步,三步……
商挽琴在心里数。她在等待什么事发生。和此前一样,她仍然不确定这件事会不会发生,但她要等。
乔逢雪的衣摆掠过战场上残余的血肉,掠过破碎的建筑,终于去到祭坛的楼梯前。他站在不久前商挽琴曾经站立的位置,而他脚边不远就是吞天的尸体。那个男人趴在地上,和战场上任何一具尸体一样,没有多出一丝一毫的风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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