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楼北望
就是这种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散碎问法。
问着问着,商挽琴的神情凝重了一些。最后,她也没心情逗孩子了,将馒头和钱给出去,坐在马扎上,看那孩子啃着馒头跑远,这才悠悠叹了口气。
如果她想得没错……
“姑娘,你干嘛非要问那小鬼呢?”这时候,店家搭话了,有意无意拍着自家蒸笼,显出那洒了点葱花的白胖花卷,“那群孩子就是恶棍,蔫儿坏,什么不好学什么,嘴里能有几句实话,肚子里有多少墨水?问他,还不如问我呢!”
商挽琴会意一笑,也不反驳,起身又买了两个花卷,再多给几文钱。正好,她还真饿了,一个馒头没吃饱。
店家登时眉开眼笑,连连恭维几句。其实这类小食店的生意应该最好做,不缺客人,店家却为几个铜板而高兴,足以说明日子难过。
商挽琴和店家聊了一会儿,打听明白了附近的大人物都有谁,近几年又发生了什么值得说道的大事。
她面上不显,但心情更沉重了。
聊着聊着,店家无意问了一句:“姑娘,你看着来历不凡,打哪儿来呢?”
金陵。——商挽琴正想说出这两个字,张口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
她愣了愣,又尝试一遍,却还是什么都说不出。抬头一看,店家正疑惑地看着她。
商挽琴面色不改,嘴里换了个词:“洛京郊外。”这回说出来了。
店家一听就面露艳羡,连连叹息:“洛京,大城市呢!听说日子好过得很,他们的车上都镶金银……”
这一天里,商挽琴在涂阳城里到处转,和不少人搭了话。
一天下来,她不得不承认,无论她再怎么不情愿相信这件事,这件事也是真的发生了:
她回到了过去的某个时间,具体无法确定,但至少是十五年前。
而且,她无法透露关于自己的信息。姓名、来历、认识谁……统统说不出来。不仅如此,她偶然发现,旁人根本看不见芝麻糖,甚至于,他们眼中的她的相貌,也和她本人完全不同。
别说人了,狗眼中的她都长得不对劲,她悄悄扒着一条大黄狗瞅了半天,发现狗眼睛里倒映的自己是个温婉柔和的姑娘,和她本人完全不同。
该怎么形容呢?就仿佛……对了,就仿佛这片旧日的时空也知道,她不属于这里,因此不准她留下丝毫真实的痕迹。
那她又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怪怪的,搞不明白。”
夕阳西下,商挽琴望天思考片刻后,放弃了思考。
“算了,船到桥头自然直吧。”
她设法在涂阳城待了下来。其实她考虑过前往金陵,但“涂阳城”这三个字总给她一种熟悉且重要的感觉,冥冥之中,她感到自己有事要做。
她在涂阳城里找到一处空置的房屋,仔细打理一下,就成了很不错的住所。涂阳城再穷,也总有些富户,她找上门去,解决了一些和恶鬼有关的阴私事,换得了一笔不菲的报酬,还有厚厚的冬衣。
拜访左邻右舍时,她随口说自己叫白芷,又奉上几个馒头作为礼物,邻居们就立刻决定喜欢她,绝口不提她怎么占用了别人的屋子,还教她怎么在院子里种小菜、养家禽,尽力把匮乏的日子过得有滋味。
过了几天,有邻居敲响她的院子门,低声提醒她:“白芷姑娘,你是不是得罪破庙那帮小乞丐了?”
“小乞丐?”商挽琴一愣,脑中隐约闪过什么,“你是说街上的偷儿……”
“对对,就是他们!”邻居大娘露出厌恶的神情,匆匆嘱咐她,“那群乞儿和苍蝇一样,烦人得很,偏又鬼精鬼精的!这几天我看他们围着你屋子转呢,怕是在打鬼主意!”
商挽琴失笑,谢过大娘好意,说自己会小心堤防。
邻居大娘看她云淡风轻,就有些着急:“白芷姑娘,你别不以为然!那群小鬼真是祸害!前些日子,斜对门的老张没了——喏,灯笼还挂着呢!你道他是怎么没的?”
商挽琴从善如流:“怎么没的?”
“惨呢!是他家过冬的炭火、衣服,被那群乞儿偷了个一干二净!老张啊,是活活冻死的!”
商挽琴略张着嘴。电光火石间,她脑海中同时闪过几个关键词,而且她终于将它们串在一起。
她脱口而出:“老张果然是冻死的,不是被他那不孝侄儿打死的吗?”
邻居大娘也瞪大了眼睛:“什么?这话怎么胡说的……哎呀你别说,指不定还真是!可白芷姑娘,你怎么知道的?”
商挽琴胡乱应付了几句,将大娘送走了。她关上门,背靠着门喘了两口气,突然抬起手,捶了自己两拳。
“怎么就没想起来——怎么就没想起来!”
她总算想起来了。为什么“涂阳城”的名字这么熟悉,为什么她莫名在意街上的小乞儿……
因为他曾在这里。
他曾讲述幼年的故事。他说,他幼时流落北方,在涂阳城当小乞儿,因此遇上了凌言冰。他小时候自以为机灵,不仅讨来钱和吃的,还因为凌言冰生病,而偷了一户人家的过冬用品,结果那户人家的老人死了,他才陡然惊醒,羞愧悔恨不已,决定放弃偷窃。
后来……
他决定放弃偷窃后,是怎么熬过这段艰难的时光的?涂阳城这般贫弱,只是乞讨的话,实在讨不来多少东西。
商挽琴怔怔许久。
她回到屋中,抱了一件最厚的披风出来,一边系绳一边匆匆往外走。
推开门时,眼前忽然多了一丝朦胧。商挽琴抬头一看,雪花纷纷,竟是忽然下起了雪。她戴上兜帽,找人问清“乞儿们聚集的破庙在哪里”,便出发了。
到了破庙,她没有找到她想找的人,但很巧看见了凌言冰。这时的凌言冰只是个壮实的小少年,脸上却有种成年人式的阴狠。商挽琴站在角落阴影中,不声不响,那些孩子没注意她,顾自说着话。
“那小东西还是只肯乞讨,不肯偷?”凌言冰背对着她,问一个乞儿。
乞儿重重点头,狠狠道:“怎么说都不听,真是个笨东西!老大,要是他把自己饿死了,我们干脆把他炖了吃吧!”
小小的孩子,谈起吃人时如此自然,全不以为意。
“吃了……”凌言冰似有心动,到底却摇头,“那小东西有点来头,要是就这么吃了,我们的辛苦就打了水漂!”
“那……老大,怎么办?”
“再劝他!实在劝不动……哼,干脆卖了他!他生得好,细皮嫩肉的,听说有些大户就爱他这样的,可值不少钱!到时候,我们吃香的喝辣的,岂不正好!”
“老大英明!”
“老大万岁!”
乞儿们胡乱欢呼起来,声音中充满了纯粹的憧憬,甚至带着孩子气的天真。
商挽琴面无表情。她手指一屈一弹,一团冰雪便激射而去;这小小一丸冰雪,蕴含着足以取人性命的力量。
然而,那团冰雪堪堪飞到凌言冰后脑勺处,便被某种无形的力量阻挡,四散开去。只见凌言冰忽地哆嗦一下,摸着后脑勺,疑惑地东张西望,嚷着“谁在我后面吹风呢”。
商挽琴又尝试了几次,终究无果。她沉默许久,转身离开。
她明白,既然她无法留下太多痕迹,也就不可能夺去本该存活的人的性命。
她一言不发,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她来到一条长街,也是涂阳城里商业最繁华的一条街。说是“最”繁华,其实只是多些店铺,靠着周围的富户过活。
街边有不少小乞儿,一个个都想尽办法、卖弄乖巧,希望得到多一些施舍。
商挽琴放慢脚步,将乞儿们一个个看去。她看得很仔细,走得还有些犹豫。小时候的乔逢雪是什么样?还是当着乞儿的乔逢雪。她实在想不出来,生怕自己错过了他,只能睁大眼睛仔仔细细去看。
这个不像。
这个也不像。
这个五官不对。
这个神情太奸猾。
这个太钝,可又有点相似,仔细看看……还是不对。
“……大娘,你真威风,真漂亮,气色真好,一定是被上天眷顾的人呢!”
商挽琴抬起眼,可正好一片风雪吹来,落在她睫毛上。她眼前一片冰凉的模糊,世界也如水荡漾;水一般的世界里,孩童的声音清脆又文雅。
“大娘,行行好吧,小子肚皮空空,头晕眼花,要是不能沾点大娘的福气,怕是要饿死了!”
商挽琴渐渐能看清了。
那孩子和其他乞儿不一样,虽然也狼狈,脸蛋却干干净净。他满脸是笑,却没有太多讨好的意味,反而一片喜气洋洋,藏着某种坚定的自尊。
然而,即便是这样一个讨喜的小乞丐,也并不是每次都能顺利讨来东西的。
“去去去!谁要把福气分给你这么个小乞丐!滚一边去!”
那大娘体型富态,穿得也不错,似乎来自大户人家。她长得和蔼,看上去好说话,这会儿却脸色一变,显出十足的嫌恶与刻薄。
她不仅骂了几句,还作势要踢人。
那孩子脸色一白,想要躲开,但那张瘦弱的脸分明写着“大病初愈”几个字,还写了“吃不饱”几个字,行动难免迟钝,眼看就要结结实实挨上一脚。他实在躲不过,只能紧紧闭上眼。
砰——!
短暂的安静后,孩子迟疑着睁眼。
他看见一袭深青色的毛斗篷,那毛皮油润生光、厚实温暖,一看就价值不菲。被它包裹着的是一名年轻女子,她粉黛不施,一头长发编成辫子垂在身侧,脸边几缕碎发,衬得她模样愈发秀丽温婉,一双眼睛却透着股凛然的气势。
她站在他面前,神色淡淡,而刚才的大娘却趴在地上,“哎哟喂”地叫,扭头骂道:“没长眼?怎么走路的!随便撞我,你知道我是谁?”
“撞你就撞你,还由得你多嘴了?”女子唇角一挑,笑吟吟道,“你要再多骂两句,便能去黄泉问问我是谁了,你信是不信?”
她那么轻言细语,笑得还好看,却莫名透出股森冷的味道,令四周看热闹的人脖子一缩,也令那骂骂咧咧的大娘脸色发白。
孩子愣愣地看着。
他看见那大娘爬起来,捂着腿,一脸怨恨却又不敢作声地走了。他看见那裹着斗篷的女子轻蔑一笑,又弯腰来看他。
“喂。”她说,神情还是带笑,却透出一股格外的认真,“像你这样的人,不该过这种日子。”
孩子倏然抿唇。他垂下眼,很快又抬眼看她,目光是不属于这个年龄的成熟。他轻声说:“没人该过这样的日子。可是,我又能过什么日子呢?”
语气中透着淡淡的茫然。
商挽琴听出了这点茫然。
她目光移动,看向天空。雪云沉沉,遮着天空,也像遮着天道。她心想,天道准不准她这样做呢?这样好了,她在心里数三声,要是没一道落雷劈死她,就算天道默许。
一。
好,数完了。没有落雷,天道准了。
商挽琴伸出手,认真说:“也许,你可以过一种和我一起生活的日子。”
孩童微微睁大了眼睛,短暂的吃惊后,他的神情化为深深的警惕:“你是拍花子的?!”
商挽琴噗嗤一笑,故意脸一沉:“对啊,我是拍花子的,我来拐你了,你喊啊,喊破喉咙看谁来救你?”
孩童更加瞪圆了眼睛,小心地往后挪了挪,目光在她身上移动,像在判断她话语的真假。
当商挽琴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不应该跟小孩子开玩笑的时候,孩童却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他是个瘦弱的孩子,没有那种娇养出的圆润富贵的可爱,但那灵秀的模样挡也挡不住,一笑竟有生辉之感。
“我知道了,姐姐不是坏人。”他点点头,很老道的样子,“但是,我只是个小乞儿,不能拖累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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