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楼北望
流云……不,恶鬼在融化。
当商挽琴开口讲述来龙去脉时,它就已经开始融化。它尖叫、嚎啕,但无力抵抗,也完全没影响商挽琴的叙述。那平稳带笑的叙述如世上最锐利的尖刀,将恶鬼搅了个稀碎。
最终,恶鬼消失得无影无踪。
商挽琴回过头,看见一滩晶莹的琉璃碎屑;它们折射火光,仍旧能闪烁光彩。接着,它们渐渐消失,终于也彻底不见了。
“你……”
李恒问:“你什么时候知道,有两只恶鬼的?”
“听故事的时候。你肯定也听过了吧,王爷怀疑奴隶与恶鬼勾结,抽刀砍了奴隶的头。但那道机关里,我们作为奴隶,根本没和恶鬼勾结,反而阻碍我们的力量才来自恶鬼。”
商挽琴抬起头,认真说:“所以,为什么不是王爷和恶鬼勾结?其实我一直觉得很奇怪,在鬼故事里,化鬼的全是生前弱势的人,什么女人、小孩、老人,还有奴隶,那些生前的恶霸去哪儿了?他们明明更强势也更恶毒,他们才更加可能化为厉鬼,不是吗?”
李恒沉默片刻,说:“但确实是被欺凌的人,更多化为恶鬼。怨气更重。”
“……嗯,也是。”
商挽琴笑笑:“人类的情感,还真是挺复杂的。”她脸上在笑,却突然抬起腿,狠狠踹了一脚那只蟾蜍。蟾蜍狠狠一颤,发出闷响。
她收起刀,朝来处而去。垂着眼,没看乔逢雪。
走到他面前,她停下,盯了他的衣摆片刻,才抬起眼,说:“表兄。”
他点点头。
商挽琴认真说:“流云是鬼。”
乔逢雪说:“我知道。”
她说:“但我出刀时,并不确定作为人类的流云,是否已经死亡。”
“这样么。”
“而且,就算我知道她人还没死,我也会出刀。”
他沉默着,凝视着她的眼睛。他的眼睛清亮异常,让人想起镜面一般的寒潭,她能从中看见自己的过往,看见不久之前那具女奴的尸体,看见很久之前,乙水的尸体也是被那样扔了出来,破破烂烂地摔在地上,好像她是个什么物件,而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商挽琴闭上眼。
“无论如何,我都会出那一刀。”她说。
乔逢雪看着她,忽然抬起手,放在她头顶。“如果这是你的决定,我会支持。”他微笑起来,“结束了,我们回去吧。”
商挽琴沉默片刻,垂眼一笑。
“好。”
第七十五章
夏雷阵阵。
本该是白昼漫长的季节, 此时的金陵却陷在雷雨的昏暗中。磅礴的雨水激起磅礴的雾气,仿佛有一只巨大的铜盆扣在天空中,不停往下倾倒液体。
因为这场暴雨, 城郊湖畔少有人影,仅有的一些躲雨的人,也只顾焦急暴雨, 注意不了树林中发生的事。
树林一小块空地里,程镜花伫在原地。她站得直挺挺的,没有任何雨具;暴雨下注,在她头发和皮肤上形成一道道微型瀑布。
一道人影匍匐在她脚边,不断喘气。他在挣扎,身体蜷缩起来、发出痛苦的气音,一只手捂着咽喉, 另一只手勉强往前伸着,试图抓住程镜花的衣摆。
“镜花……我……”
程镜花一动不动,只略略低着头。她的眼睛漆黑异常,没有丝毫感情, 只弥漫着丝丝恶意。
“说实话。”她吐出这三个字。
那人在地上挣扎。
程镜花扯了扯嘴角。她右手往腰后一探,再次伸出时, 手里就多了一柄黑沉沉的大铁锤。她身材瘦小,也不知是怎么藏下这铁锤的,但她就是拿出来了。
“说,”她的声音轻柔而冰冷,“你们在金陵城的据点, 藏在什么地方?”
“我……”
她举起双手。铁锤来到最高点, 再顷刻下落!
砰——!
先是这样的一声闷响,伴随着痛苦的惨嚎。
砰、砰、砰……
接着, 是这样的声音。
鲜血混着缕缕鬼气,在暴雨中被迅速冲散。
“你不该说那句话。”
程镜花一下下锤着。她反反复复地念着,唇边渐渐泛出一点笑意。男人的身体很快不成人形,却还在不停扭动。
“你不该说的。”
“不该说的。”
“不该说的……”
*
这一天的开头,原本和任何一次约会一样。
越春秋来找程镜花,程镜花出门。芝麻糖一直不见踪影,临出门才匆匆忙忙飞过来,嘴里还叼着一块糖。
望着它那日益圆滚滚的腹部,程镜花有点发愁,小声说:“万一等挽琴回来,你因为长得太胖而被骂了……哎,一定都是我的责任。”
“啾啾啾!”芝麻糖毫无惧色,还得意洋洋地扇扇翅膀。
程镜花拍拍腰间挂的竹笼,芝麻糖就飞了进去。这只竹笼不算很大,编得很精致,边缘也打磨得十分光滑,还带了盖子。挂在腰间,当然有点突兀,但这是芝麻糖的夏日小窝,可以给它遮阴、休息和偷懒。它很乐意住在里面,程镜花也很乐意宠着它。
说起来,这主意还是越春秋出的。他还送了一只竹笼当礼物。程镜花很高兴,但又很小心:芝麻糖是好友的爱宠,她不敢给芝麻糖用门外弟子经手的东西。
为了不伤越春秋的心,程镜花自己想办法弄来一个一模一样的竹笼,挂在腰间,只说就是凌言冰送的那个。
不出意料,越春秋又在门口等着她。见她出来,他的目光先落在她腰间,接着脸上出现一抹笑。
“今天带芝麻糖一起?”他笑着问,“还用上了我送的笼子。”
“嗯。”程镜花小幅点头,嘴角也翘起小小的弧度。
“看来我送了有用的东西,我很欣慰。”越春秋认真说道。
“嗯。”程镜花再次小幅点头。
越春秋习惯了她的少言,撑起一把伞为她遮阳,说:“今天去城郊看看荷花吧?”
程镜花愣了一下,说:“可……不是说今天去银杏街逛逛么?”银杏街离这里不远,是贩卖异域商品的地方,逛不了多久。她原本打算,今天抽空和凌言冰见一面,很快就结束,接着她得去监视江雪寒。
“原本是这么说的。”越春秋眉眼温柔,“但今日天气晴好,城郊荷花开得极美,还能划划船,亲手摘朵荷花。我想着挺好玩的,想带你去。还是说……”
他迟疑一下,有点小心地问:“你不想和我一起去了?”
“我……怎么会。”
程镜花是先说出这句回答,然后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她低下头,有点懊恼,又有点生自己的气:这都第几次了!明明想好要十二时辰不离地监视江雪寒,她到底在做什么?
没错,她不想让越春秋失望,但是……
该怎么说呢?
程镜花一边挪动脚步,一边盯着地面的影子走神。地面上,她的影子是矮小的一条,越春秋的影子是高大的一条,身后是渐离渐远的玉壶春大门,她还能听见弟子们的一些议论和调侃,大概是在说,门中的又一名小弟子结下情缘了。
门中又一名小弟子——指她。
她皱起眉毛。
该怎么说呢?她确实不想让越春秋失望。也确实,她一看见他,头脑就有点发昏,仿佛充满了晕乎乎的、快乐的气体。这就是情缘吗?她不大明白。
更何况,就算是那种让人头脑发昏的感觉,过了这十天半个月后,她就觉得……
好像也就那样吧?
高兴,也还是高兴的。
越春秋会带她在街上东逛西逛,如果看她的目光久久停留在哪里,他就会痛快地买下再送给她。她随口说想吃什么、玩什么,他也会细心地记住,下次给她一个惊喜。
他会带她去吃好吃的,有昂贵的菜色,也有稀奇古怪的、连程镜花都不知道的小店。
他还给她讲了不少他在外游历的事,讲他认识的有趣的人。
但也就这样了。
程镜花暗暗反思,难道是她太贪心了?她在暗处见过不少眷侣,那些人相处也无非如此,重在细节。
但她还是忍不住地想:也就这样了。
因为,诸如此类的事情……挽琴也和她一起做过啊。人生中,第一个灿烂地笑着、说要和她交朋友的人是挽琴,第一个和她分享零食的人也是挽琴。
第一次坐在路边,被烫得“呼哧呼哧”也要吃下一碗鸭血粉丝汤,这是和挽琴一起的经历,还有专门起个大早,去排队买一种甜酸的、软糯的米糕,两个人一边聊天一边幻想米糕有多好吃,结果吃完了面面相觑,小声感叹原来也没那么好吃……
这些都是和挽琴一起的回忆。
第一个送她礼物的人是挽琴,第一个给她惊喜的人是挽琴。还有,第一次有小动物不害怕她,还愿意给她抚摸毛茸茸的羽毛……这也是因为挽琴,才能拥有的经历。而且,挽琴为了她,还敢跟门主生气!程镜花真的很佩服!她自己是完全不敢的,她莫名害怕门主,以前害怕,不知从何时起,就更加害怕;那近乎是一种本能的恐惧。
越春秋当然也很好,可第二次吃到的糖,总是没有第一次那么甜。
划船——划船倒是第一次。程镜花试着说服自己,这是越春秋精心准备的,是为了她,是特别的……但怎么也提不起劲来。她甚至走神地想:等挽琴回来,能不能一起去划船呢?
“镜花……镜花,你在想什么?”
她惊醒过来,本能地瑟缩一下,不安地道歉:“对、对不住,我方才走神了。”
越春秋摇头表示不在意,但眉毛皱了起来,显出一点不快。程镜花看出了这点不快,心里更不安了:天,她怎么能让对她这么好的人失望?她焦灼起来,几乎将刚刚的念头完全抛弃。
“对不住。”她又道了一次歉,小心翼翼地说,“我是想起了我的朋友……”
“朋友?”越春秋神情动了动。他眉眼深邃,眉骨在眼窝里投下深深的影子,而这时,他眼中的阴影仿佛加深了。他问:“我记得,你的朋友就是那位商挽琴商姑娘吧?”
“嗯,嗯……”程镜花乖乖点头。
越春秋略一眯眼,遮住一抹精光。他重露笑容,状似不经意地说:“我来金陵这么些日子,也听过商姑娘一些事,她……镜花,有些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什么话?”程镜花有些茫然,但见他在笑,也就松了口气,忙说,“越公子,你有什么话就直说罢。”
越春秋又踌躇一会儿,很为难的样子,这才说:“唉,那位商姑娘……实在不是个好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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