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楼北望
他带着那些幸存者,往洛京的方向去了。幸存者不过四人,个个都成了李凭风的崇拜者,决心追随他去洛京,为他效力。其中有一名叫杜珈的女性,还是商挽琴从伥鬼手里救回来的呢,结果也跟着李凭风走了。
商挽琴摸摸脸颊,惆怅道:“怎么了,是我看上去不像个可靠的大姐大么?”
一旁乔逢雪听见了,忍不住看来一眼。他没出声,心里只想:你哪里像可靠的大姐大了?最多像个可靠的妹妹,还是满腹心思、让人必须多关照的那种。
他这么想着,面上不觉带了笑。
商挽琴却还在看那一行人的背影。突然,她举起手臂,大声喊:“喂——李恒——”
那个少年没有回头,所以她没有能够在阳光下,再次看清那张老成的面容。但她坚信,他那头骆驼一定驻足了一下。
她继续喊:“下一次见的时候——我炸昆虫给你吃啊——”
“这样的话——就能帮你克服害怕虫子的毛病——”
不然的话,下一次面临虫蚁鼠蛇,李凭风要踢你出去试探,你怎么办呢?太害怕的话,剑会变钝。而在生死间行走的人,一定要永远锋利,才能活得久一点。
李恒没有回答,倒是李凭风回头,朗笑道:“我替阿恒谢过商姑娘的好意了!”
谁要你替啊。
商挽琴收回手,叹了口气。
“表妹。”
“嗯。”
“你很在意李恒。”
“嗯!”
“为什么?”
青年的声音里,藏着一丝微妙的紧张。当他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其实心里已经闪过诸多可能,比如年龄相近,年龄相近,和年龄相近。
但当商挽琴看向他的时候,只看见一张柔和沉静,对万事万物都处变不惊的面容。这样沉静的面容、清寒的目光,是有一丝神性的,能照彻人心最幽暗的角落。
对于在黑暗荆棘中打滚的人来说,他有点太过美好了。
她不禁感叹道:“是啊,表兄可能无法体会吧?”
乔逢雪眼神波动了一下。
商挽琴没注意,还笑了一下,有些惆怅地说:“李恒他……会唱一首很好听的歌。”
——遥遥秋思,煌煌明星。非我不往,江水漫兮。
这是世界上最好听的歌谣。一定是。
乔逢雪沉默下去,没有再问。他想起,玉壶春的房间里,放有一只陶笛。很久以前他也喜欢吹奏,后来这样那样的事发生了,他就再也没吹起过。他竟不知道,她也喜欢乐律。
他略一抿唇。唱歌又如何,他还会吹陶笛呢!回去就让表妹听听。
这时候,不远处许飞喊道:“东西都收拾好了,商姑娘,乔门主,可以出发了!”
罗扬坐在一旁的石头上,抱着纸本和笔,对着面前荒凉的绿洲写写画画。正主没回答,他却慌慌张张地抬头:“能不能再多等一下?我快画完了,我马上就画完了!”
许飞怒道:“罗兄,我们现在可是要报恩的人!怎么能这么任性!”对许飞来说,报恩就是要认认真真帮恩人打点好大小事宜。
“啊……”罗扬可怜巴巴地抱住脑袋。
这一幕冲淡了商挽琴的惆怅之情,让她笑出来。“罗先生尽管画吧!你的研究十分重要,对吧表兄?”她看看四周,“还有,你不是好奇琉璃部落珍藏的秘籍?也找找吧,我也帮着找,有什么能用的就带走。”
“可……可以吗?!”罗扬又惊又喜,神情宛如被一百张大饼砸中,都快乐晕了,但很快他又踌躇,“不问自取是为贼,这样不好吧?”
商挽琴乐了:“罗先生啊,你倒是能问,喏,都在那儿呢,问吧。”
她指着树下那堆衣物和恶臭液体,说道。
罗扬打了个寒颤。他看几眼,又露出不忍的表情,叹道:“唉,其实部落里大部分都是普通人,那些妇孺何辜呢?”
“恶鬼杀人,就是这样的啦。罗先生,不要为了自己无法控制的事伤心,这样容易郁结在心的。”商挽琴拍拍手,“好了别想了,走,找书和图画去!”
罗扬到底念着自己的研究,精神一振,乐颠颠地迈步:“好好好……”一连说了不知多少个“好”字。
乔逢雪看他们那副样子,失笑摇头。
他看向许飞,温声道:“许姑娘,再等他们一会儿吧。你也再休息休息,吃喝点东西。”
“哎,这个罗兄!乔门主,多谢你体谅了。”许飞不好意思地说,“行,那我再检查一下行李,可不能落了东西。”
一时间,只有乔逢雪独自站在登云树下。这是高地,放眼远望,能看见河流、房屋,还有人们耕种的作物。对了,那是棉花,不久前表妹还指着问过,那时候琉璃部落载歌载舞、人声鼎沸,是多么生机勃勃。
生机勃勃——建立在他人血肉上的生机,当然勃勃。也因此,毁掉的时候就毫不可惜。
他找了块石头,坐下来,继续看这片景色。
他伸手捉住一片干枯的落叶,举在眼前。落叶已经剥落出空洞,只叶脉还挺立。透过空洞,他凝望着那一切,渐渐地,眼前的景象变幻,成了另一个时间的另一幕。
在那一幕里,没有古国恶鬼,没有新生的恶鬼,更没有什么“扮演奴隶的关卡”。在那一幕里,他们很快解决了地下的小小恶鬼,踏上了前往白沙城的路途。
在那一幕里……
第七十九章
在那一幕里, 他站在滚滚黄沙中,身边没有表妹,却围绕着更多的热闹。他和那些热闹的人一起, 踏进了沙漠深处的白沙城。
白沙城中有无数惊险和机关,唯独没有他要找的骨牌。他抱憾而归,却听说留在绿洲的三弟阴差阳错拿到了骨牌。他错愕, 也未尝没有失落乃至一丝丝嫉妒,但还是更为三弟高兴。人不能这样自私,看见兄弟得了好处就眼红——他还记得,他曾如此严肃地自我批评。
归来之后,琉璃部落同样载歌载舞。彼时沙漠亦有月明,亦有少年男女互述情意,他含笑看着, 忽然被人求到头上。
三弟拉着流云公主来找他,恳求说,流云的父亲生了病,治不好会死, 琉璃部落就会任人欺负,可怜的流云也不知身归何处。
他不太喜欢三弟和流云拉拉扯扯, 否则,置那位大周皇太女于何地?却也不好当众指责。
他知道远山有疾在身,本不想多管闲事,奈何三弟反复恳求,也觉得部落居民可怜, 便答应下来。
独身入沙漠, 斩恶兽,得胜归来。
那一夜, 琉璃部落再次燃起歌舞,远山头人心怀大畅,豪爽地笑着,说要将部落的珍宝捧出,让他这位“重要的朋友”想拿多少拿多少。
他没有拿。他不是为了钱而做这些的。他心中有道义,有兄弟之情,有始终遵循的师父的谆谆教诲。
他并不求回报,却没想过,有时候,他不求回报,别人却要在他身上求更多。
一碗毒酒,一场刺杀。他那一生里,反反复复的背叛,似乎总脱不开一个下作的“毒”字。
三弟背上他,竭力逃出生天,哭着说是自己害了他,又发誓一定会为他复仇。他安慰三弟,说这不是他的错,心里却又想,那这是谁的错?
那场被承诺的复仇,并没有发生。
几年后,他已是浑身疲惫的中年人,偶然路过此处,得知琉璃部落被恶鬼所灭。他们供奉的神树,实际是镇压古国恶鬼的机关,机关一旦腐朽,恶鬼便脱困而出。
若他还是个意气风发的青年,他会毫不犹豫出剑,驱除恶鬼,还百姓一个安宁。
可那时,他远远看了看那恶鬼的鬼域,笑了笑,转身离开。他心中有很多的疲惫,有很多的回忆,有很多的悔恨和痛苦,种种情绪压在他身上,也压在他的剑上。他再也不是什么天下第一驱鬼人,只是在天涯边缘独自求存的失意者。
而今……
“表兄——!”
他松开手,让落叶化为灰烬。低头看去,她站在棉花田里,一脸兴奋地朝他挥手。她在喊:“表兄,我们把棉花带回去种吧——”
在意识到之前,他面上已经出现笑容。他站起身,也提高声音,回答说:“你想种就种——!”
而今,他疲惫依旧,还更加腐朽。
却在看见她的时候,重新明亮而轻盈。
*
天河沙漠已经成了身后的风景。蒸腾的热气扭曲了光线,让远处的沙丘宛若虚幻。商挽琴最后一次回头,凝望着天边。
“还在难过?”
一头骆驼赶了上来,和她的坐骑并肩。是乔逢雪。
商挽琴摇头:“我没难过。我只是在想,好不容易来沙漠一趟,却没能看见海市蜃楼,有点遗憾。”
“果真是在想这样的小事?”他问。
“果真。”商挽琴说。
他摇头:“如果是这样,表妹的兴致会高昂。”
“啊,是这样?那我高昂了。”商挽琴露出笑容,“看,我笑了……呸呸,好多沙!”
忽然吹起的迎面风,给她嘴里塞了些沙子和灰尘。他们已经离开沙漠范围,风沙却穷追不舍,宛如无声的挽留。
乔逢雪笑了,但旋即他也皱起眉毛,侧着脸小声“呸”了两口。商挽琴有点幸灾乐祸,说:“你看,就算是仙人一般的玉壶春门主,该吃一嘴沙的时候,还是会吃一嘴沙。”
青年做了个哭笑不得的表情。
商挽琴也对他笑笑。
她真没觉得自己在难过,她只是……总忍不住在想之前的事。
之前,离开琉璃部落后,他们找到了通往琉璃矿的入口。“说不定还有人活着呢”——抱着这样的想法,他们进了矿洞察看。
可惜,等待他们的是衣物碎片、恶臭黏液,还有大量黄白色的碎屑。曾经闪闪发光的矿山也变得黯淡无光;所有琉璃矿都消失了,只剩下一些变成粉末的矿石,混在黄白色的碎屑中,在火光照耀下折射点点光彩。
“这是什么东西?”当时,罗扬小心翼翼地拈起一点碎屑,问道。
“是骨粉。”乔逢雪也沾了一点,声音淡淡,“人骨的骨粉。”
罗扬手一抖,那些碎屑纷纷落下,夹着点点亮晶晶的琉璃粉尘。
商挽琴举着火把,照着四周:到处都是骨粉,它们亮晶晶地躺在这里,堆叠一层又一层。
她忽然明白了,喃喃道:“难道说,这才是‘星沉白沙’的真正含义?”
琉璃碎屑如星,人骨化粉如沙。高贵的琉璃宝石终究破碎,沉入卑微的奴隶的尸骨之中——又或者,它们是被奴隶千百年来的愤怒硬生生拽下了宝座,同归于尽。
星沉白沙,贵贱同亡。
她摇摇头,和同伴一起转身离开。踏出矿洞时,她扔下了火把。
离开后不久,沙漠中炸开闷响,某个地下世界永远地坍塌了。
说到琉璃宝石……
商挽琴一手牵着骆驼,另一手摸上颈间。那条琉璃水晶还挂了长命锁的项链,仍在她脖颈间闪闪发光。
总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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