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映在月光里
公印还挺清晰,看来这些年来,基本上没用。
谢县令对温师爷道:“你去将管着赋税户帖的他们都叫过来。”
程子安摆手,道:“先不要交接这些,先交公使钱的账。”
谢县令见程子安开口就提钱,心凉了半截。
上任云州知府之后,他拿到了一笔公使钱,共计两千八百两银。
当然,这笔钱他照着往常的规矩,揣到了自己的荷包里,一半当做公中的用度,一半当做了自己的私房。
至于账目,哪里来的账目?
谢县令后背又被汗濡湿了,知道这笔钱必须交出来,脑子灵机一动,道:“这笔钱领了之后,还没来得及做账。银子下官可以如数交给程知府,由程知府去安排。”
程子安痛快地道:“行,你将户部领取这笔钱的文书,与银子一并交出来就行。阿爹,劳烦你清点一下。”
程箴道:“谢县令,这笔钱要如何交割?”
谢县令吭哧着,道:“程知府,这笔钱一直放着未动,下官恐前衙库房不稳妥,后衙天天有人在,就放在了后衙书房里,请程知府稍等,待下官回到后衙去取。”
程子安爽快地道:“行,阿爹,你就坐着等一等。”
谢县令叫上温师爷,一并朝后衙走去,没多时,两人回来了。
温师爷将抱着的红木匣子交给了程箴,道:“银子太多太重,为了好保管,谢县令就换成了金子。程老爷请点一点。”
程箴打开匣子,里面整齐放着一锭五十两的金饼子,与几锭雪花银。他仔细清点之后,道:“无误。”
程子安也不过问,为何银子变成了金子,毕竟,金子可比银子要值价。
连同从户部领到的文书一并收好,程子安道:“谢县令,你去将管着钱粮的胥吏叫来,将各县所欠的赋税带来。”
谢县令心里莫名不安,现在他也来不及多想,起身走出门去。
温师爷跟了上前,两人走到转角处,回头朝值房望了眼,低声道:“东翁,程知府可是要收缴历年的欠税了?”
谢县令抹了把额头的汗,顺便抹了一手的油,他烦躁不已,取了帕子胡乱擦拭,道:“收缴,如何收缴,他从富县县令上来,难道还不清楚各县究竟有没有粮食,有没有钱缴纳!”
温师爷脑子挺乱,似乎有什么闪过,一时闪得太快,他没能抓住。
云州府的胥吏与其他州府一样,在当地都是胥吏世家。
几个钱粮吏见谢县令前来,眼神十分复杂,带着几分客套虚伪的笑容,与他打了招呼。
谢县令努力装作镇定,道:“李钱粮,你取了云州府各县所欠的钱粮账目,随我去见程知府。”
李钱粮吃了一惊,道:“程知府要收缴欠税了?”
谢县令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道:“我如何能清楚,不过程知府既然坐在了这个位置上,肯定要向朝廷缴纳赋税。”
云州府的赋税可不好收,李钱粮并非在意人的死活,就是他们得一次次跑,累死累活,也挣不到油水。
李钱粮看了屋内的同伴们一眼,叹了一口气,“这倒也是。谢县令稍等,我取了就来。”
云州府积年所欠的钱粮账目,谢县令以前是知府时,经常要去看,已经翻得半旧了。
李钱粮嫌弃烦,就随手丢在了抽屉里。他打开抽屉找出来,随着谢县令去了值房。
程子安接过账目翻看,一张张翻下去,问道:“高武县的呢,总账呢?”
钱粮账目除了细账,还有总账,各县一份,一张汇总。
云州府共计十一个县,现在账目共只有十张。
这种账目不算重要,再加上看了也白看,压根收不回来,李钱粮就不当一回事,从温师爷手上接过后,看都未看就塞进了抽屉里。
听到程子安一问,李钱粮神色一变,转头看向温师爷,道:“温师爷,你以前经常来借账目看,还回来的时候,竟然不还完整,偏生少了高武县的,这是什么意思?”
当时的谢知府,看到高武县所欠的赋税,总觉得刺眼。有次实在忍不住,谢县令将高武县与总账目取出来,撕碎扔了,来个眼不见心不烦。
温师爷当时在场,知晓是怎么回事。但谁叫李钱粮当时不清点,离手概不负责。
“李钱粮这句话就问得奇怪了,赋税账目由你保管,我当时是借了账目查看,时候都全部还给了你。高武县的账目去了何处,我如何能知晓?”
李钱粮急了,他虽是胥吏,却是府衙的胥吏,可不怕一个县的县令,冷声道:“温师爷,我们明人不说暗话,谢县令在升任知府前,乃是高武县的县令。账目由你取去,交由当时的谢知府查看。当时谢知府是一府的知府,我身为胥吏,就算知晓了账目缺失,也不敢过问。内里究竟,你我心知肚明!”
谢县令脸比锅底还黑,暗自咬牙将李钱粮的祖宗八代都骂了个遍。
这群狗东西,以前他还是知府时,他们虽然狡猾,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在他面前却绝不敢这般张狂!
听李钱粮话里的意思,好似他在高武县时,有什么见不得光之事,要毁掉高武县积欠的账目。
谢县令当即怒道:“李钱粮,当着程知府的面,你一定要说个清楚明白,究竟什么心知肚明,内里究竟!”
李钱粮不客气了,道:“当然是高武县历年来所欠的赋税,要是传出去,当时的谢知府估计也不愿意听到,政绩平平,何德何能升为一府知府!”
谢县令气得七窍生烟,刚要厉声驳斥,一直在旁边闲闲看热闹的程子安开了口。
“天气热,大家火气就大了些,消消气,消消气,有什么事情,坐下来好生说清楚就是。”
两人见程子安发了话,他虽然语气温和,到底不敢再吵,在椅子上分别坐下。
程子安道:“李钱粮,你可记得,高武县究竟欠了多少赋税?”
其实,缺了高武县的总账目亦无妨,钱粮手上还有细致的账目,再做出一份总账就是。
程子安在京城,以及富县的本事,在云州府衙门都早已传遍了。
李钱粮脑子转得飞快,故意报高了三成的欠税:“高武县已经积欠了多年的赋税,以前还会交上几颗粮食,谢县令去了高武县之后,一颗粮食都未交,连铺子的钱税,也少交了两成。”
谢县令对高武县的欠税,当然是了若指掌,当即怒道:“休得胡说八道!高武县何时欠了这般多的赋税了?”
程子安抬手安抚,笑呵呵道:“谢县令,别急别急,快吃口茶定定神。”
谢县令气得鼻孔直冒热气,他端起茶盏,猛地灌了一气。
程子安笑问道:“那谢县令,高武县以前究竟欠了多少赋税啊?”
谢县令如实答了,“程知府,你可以去查细账,看下官可有撒谎。”
程子安唔了声,煞有其事颔首道:“我信你。那么谢县令,你就照着你说的数,将高武县的赋税,全部清缴了吧。”
谢县令冷汗直冒,哭丧着脸道:“程知府,高武县的库房,穷得老鼠都会饿死,哪来的钱粮可交啊!”
程子安咦了声,朝后衙指了指,道:“高武县的库房,谢县令恐钱粮放着不安稳,被谢县令搬到了府衙来嘛!唉,天气实在太热,谢县令脑子都热糊涂了,无妨无妨,多吃吃茶,清醒冷静一下。李钱粮,这个差使,就交由你去办。阿爹,你多看着一些。”
李钱粮能报仇,暗爽不已,摩拳擦掌大声应了:“谢县令,快走,别耽误了功夫!”
谢县令如遭雷击,脑子嗡嗡作响。
怪不得程子安要他不要着急搬,原来在这里等着他呢!
李钱粮是胥吏世家,衙门捕头,捕快,其他胥吏,彼此沾亲带故。
程子安立了李钱粮,将整个胥吏都拉了过去。
前面有高武县的县令吊着他,让他老实听话。
谢县令就是不想做这个高武县县令,他照样走不出云州府!
作者有话说:
第122章 122 一百二十二章
◎无◎
谢县令如丧考妣, 蔫头耷脑走出了值房,温师爷一声不敢坑,紧跟在他身后。
以前的谢知府上任不久, 急着安插自己的人手, 将自己的族人真假亲戚,恨不得全部安插在有油水的差使上。
反正所有的官员皆是如此, 胥吏们倒也习以为常。
唇亡齿寒兔死狐悲, 是在有利益牵扯的前提下。使得李钱粮嚣张的缘由, 倒不全因为谢县令先前与他的争执,乃是他们在谢县令手上没捞到油水。
程子安也是从天而降的知府,但他是从中枢降下来,贬谪后很快得以升迁,这群七窍玲珑心的胥吏, 向来油滑聪明得很,很快就做出了选择,要留一个善缘。
李钱粮脚重重跺地,走出了地动山摇的气势, 看一下天,急冲到谢县令面前, 不耐烦地道:“谢县令, 天色不早了,到了晚上到处黑漆漆,不方便清点办差, 你得快一些, 莫要耽误了差使!”
谢县令猛地抬眼, 阴森森地盯着他, 双眼放出的寒意, 似乎要将李钱粮千刀万剐,咬牙道:“我看你能嚣张到几时!”
李钱粮被骂得跳起来,不客气羞辱他道:“我嚣张到几时,关你谢县令何干?呵呵,我再不济,也在钱粮胥吏上做了十八年,走走来来的知府多了,倒是谢县令令我开了眼,这屁股还没坐热呢,就被打了回去,我看呐,人得有自知之明!”
谢县令气得直打哆嗦,颤抖着指向李钱粮,嘴唇哆嗦着,半晌都没能说出话来。
程箴在一旁见着,这时上前拉开李钱粮,对谢县令道:“两位都别吵了,李钱粮,后衙有女眷,你与温师爷先去通个气。”
李钱粮对着程箴,马上换了一幅面孔,脸上堆满了笑,道:“程老爷,我这就去。”
看向脸色灰败的温师爷时,他的神色又一变,催促道:“温师爷,难道你没听见程老爷的话,快点!”
温师爷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转头看向谢县令,等着他拿主意。
谢县令很想拒绝,但他想着高武县县令的差使,从官身沦为平民,除了官身能带来的威严,只两者之间的等级差异,他只一想就受不了。
那股提起来的气顿时散了,谢县令黯然摆手,道:“去吧。”
温师爷这才与李钱粮去了,谢县令立在穿堂里,望着头顶的天,半晌后终是晦涩深深作揖,道:“程老爷,是我不知天高地厚,得罪了程知府,程知府要拿走我的钱财,只要提一声,我双手奉上,定无二话,还请程老爷转告一声,高抬贵手,给我留一些脸面。”
程箴叹了口气,道:“谢县令,你想岔了。”
谢县令真是想岔了,程子安不算是君子,但他现在没那么闲,还拿出高武县县令的差使去实施报复。
在来的路上,程子安就仔细与程箴商议过,他接下来要做的事情。
大周人治大于法治,官员有官身特权护体。如果程子安要参奏谢县令,他可以拿品级抵罪。顶多是罢官罢了。
哪怕圣上震怒,下旨将谢县令抄家流放,高武县还会来新的县令,不过是换汤不换药,给本就不堪重负,被刮了无数层的百姓身上,再刮去一层罢了。
且谢县令被抄家流放,肥了抄家的官员,以及圣上的私库。
这笔钱,程子安要留在云州府,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当时程箴很是感慨万千地道:“何时才会有真正的太平盛世啊!”
程子安沉默了许久,平静地道:“改朝换代不行,换汤不换药罢了。仅完善律法,废黜官身特权亦不行,须得百姓能吃饱饭,开民智。”
程箴喃喃道:“开民智?”
先进的政体,要有相等的生产力相匹配。在吃饱饭与尊严自由,挺直胸脯堂堂做人面前,绝大多都会选择前者。
程子安笑了下,笑容惆怅万分:“是啊,开民智。这是朝廷贵人最不愿意见到的事情,百姓变得聪明,他们要奴役,压榨就难了。此事,绝不能提,至少眼下不能提,这是一个缓慢而艰辛的过程。”
程箴理解了程子安的壮志,对明显不信的谢县令道:“你信也罢,不信也罢,走吧。”